長安諾212
字數:8327 加入書籤
[]
101nove./最快更新!無廣告!
書房是這促狹逼兀的居室中最大的一間房。
兩人都藏書甚巨,靠牆擺著的兩排書架上,都整整齊齊地碼滿了書卷。
茗玉著急忙亂之下,一時竟忘了具體把傷藥放在哪處了,隻好心急如焚地挨個打開櫥櫃翻找。
蕭承煦已覺得燙處的痛感沒有那麽強烈了,看著她因為緊張他露出的那副驚慌樣子,不禁像青蔥懵懂時的少年一般,因得了愛慕的姑娘一點兒坦誠的關心在乎,而在眼角唇邊掛起一抹得意的笑。
“站著傻笑什麽呢?”茗玉忙活的額頭上都冒了一層薄汗,見他站在身後美滋滋地不知在想什麽,不禁無奈地笑著嗔道:“總還有一隻手是好的吧?還不快過來幫我一起找?”
他對這房中的陳設實在陌生,對傷藥會放在哪處更是毫無頭緒,隻是盲目地一扇一扇拉開櫃門,裏麵卻都是空空如也的。
書桌旁的角落裏塞著個兩尺見方的小櫃子,要不是今日專為找東西,根本注意不到的。
他料想常用的藥不會藏在這樣隱蔽的地方,但還是俯下身掀開櫃門瞥了一眼。
那裏麵竟整整齊齊擺放著一遝書信。
茗玉在別處尋到藥膏才轉回身,就見他半跪在書桌下麵伸手要將那疊書信取出來。
“承煦!”茗玉的聲調裏忽然染了些許惶恐,傾身過去攔住他:“你身上的病還沒有大好呢,這些東西就先不要看了吧——憂會傷身。”
他被她這番突如其來的話說的一愣,可是手指已經觸到了那疊信上,索性就拿出來湊到燈下大略翻看。
每封信上都是他的筆跡。
每封信的信封上都寫著——“愛女蘊柔親啟”。
無一例外。
落款的日期從近期一直向前追溯到四年前,壓在最下麵的幾張信紙都已經微微泛黃了。
蘊柔?
他的女兒?他和茗玉的孩子?
她長什麽樣子?多大了?為什麽現在沒有陪在他和茗玉身邊?
這些信是被退了回來,還是根本就沒有寄出去過?
他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段記憶的缺失使他毛骨悚然。
他居然連自己的至親都忘的一幹二淨。
茗玉見他臉色蒼白地立在燈前發愣,忙走過來故作冷靜地從他手裏輕輕抽出那些信件,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天晚了,我們早點歇下吧?”
他還有些不死心,想自己從信中的內容裏尋出些蛛絲馬跡來,可茗玉已回身將它們安放到了別處。
夜深人靜時,他待茗玉在自己身旁睡熟了,又躡手躡腳地返回書房,從書櫥裏掏出那疊信一封一封的湊到燈下細細翻看。
整整寫了四年的信,每一封上麵都有幹涸的淚痕,都有一句筆觸顫抖的“爹爹對不起你”。
但信上的內容,都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他幾乎都要懷疑,這些筆跡是有心之人仿著他的書道偽造出來的了。
信中,他告訴女兒要賢惠得體,明哲保身,隱忍退讓,盡心盡力侍奉丈夫與公婆…
看得他心堵。
這是怎樣一個懦弱無能的父親啊!
心中燃起一股邪火,他憤憤地把信箋甩在書案上。
他腦中沒有半點兒關於“蘊柔”的記憶,但他想象過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女兒,一定會讓她像自由自在的風,九天翱翔的鳳——做整個大晟最瀟灑肆意的姑娘。
至於那些所有的黑暗與不公,爹爹都會替你承受,為你抵擋。
看來,他終究是沒有做到啊。
無力感頃刻間將他席卷,懊喪沉甸甸地綴下了他的脖子。
“承煦!”他正坐在昏暗的燭光下抱頭沉吟,茗玉穿著一襲單薄的睡袍尋來了,臉上寫滿了擔憂。
“又睡不著了?我去把安神香燃上好不好?”未等他回答,她已經徑自向正廳走去。
“茗玉,等等。”他從掌心中抬起頭來:“給我講講蘊柔。”
茗玉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錯愕,他讀懂了她表情中的意思:你居然連她都忘了。
他目光躲閃了一下,又失去了承認的勇氣,心中隻盼著茗玉當他沒提過這要求。
可茗玉走了過來,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了。手指輕撥晾在筆架上的那一排涮洗幹淨的墨筆,似在想著如何開口。
“柔兒小時候和你很親近。”她似乎想起了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時光,麵龐上掛起笑容,目光也變得柔和了:“她是極聰慧上進又乖巧懂事的,繡功和棋藝都在我之上,宮裏的禮儀教習嬤嬤總是對她讚不絕口,又十分體貼孝順,有一次我偶然發現她躲在臥房裏麵偷偷啜泣,旁敲側擊的才問清楚緣由,原來是一同學習禮儀的幾個郡主都因為你我的原因排擠孤立她,她氣不過,又怕我們知道了傷心,就隻是自己躲起來默默排解。”
我的女兒居然是這樣的?蕭承煦卻聽的皺起了眉頭。
“…你我的原因?”他試探著問。
“先皇殯天以後,我封了太妃,本來以為會在這深宮中沉寂的了此餘生,而你當時已經休妻恢複獨身,就——不顧眾人非議續娶了我。”茗玉抬起一雙淚眼來看向他,那眼中閃爍著滿滿的感動與滿足:“兜兜轉轉到頭來,我們終於還是走到了一起。”
茗玉曾是蕭承睿的後妃?
今日經她提醒,他居然對這件事隱隱的有一些印象。
可是…休妻?
誰曾經是我的妻子,我又為何以如此不留情麵的方式讓她離開?
他一點兒都不記得。
不知道是不是他過於敏感,茗玉似乎很不願意提起他的前一段婚姻,既然如此,他隻好將話題轉回他們的女兒身上:“柔兒已經出嫁了?”
茗玉的目光又躲閃了一下。
又是個不便提起的話題,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憋悶。
他們之間仿佛有太多秘密與禁忌,在看似平淡無奇的表麵之下,暗藏著太多的波譎雲詭。
他煩躁地翻看著手上的幾張薄薄的信紙,忽然從字裏行間尋出“雍臨”兩個字。
“柔兒做了和親郡主?!”
“我沒有護住我的女兒嗎?怎麽會讓她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她是自己願意去的嗎?還是誰逼迫她——”他心亂如麻,問題像連珠炮一樣蹦出來,都沒注意到茗玉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承煦!”她終於忍耐不住,用很責怪的聲音提醒道:“雍臨是我的母國啊!柔兒嫁的是自己的親表哥,我哥哥他們一家怎麽可能讓柔兒受委屈呢?”
“對不起茗玉,我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腦子還不太清醒。”他急惶惶地道歉。
可是,若是她過得好,為何他們不敢去信給她呢?
他抬頭看著茗玉身上素白單薄的寢衣,這房中簡樸的陳設——
是他們過得不好。
是他們景況頹唐,不忍心讓女兒知道。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必勿使反。
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
他一時不想相信,竟也不得不相信:記憶中意氣風發,渴望為大晟建功立業的他,轉瞬之間竟已行至暮年,老景淒涼,成了女兒的牽絆與拖累。
茗玉知道瞞是瞞不住他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循序漸進地向他講述了他們的過往。
即使茗玉的講述已經極盡隱晦,也聽得他的頭越來越低,心裏越來越沉。
他在第一次領兵出征時,遭漢王和衛王陷害,被敵軍圍攻險些丟了性命。
“你當時一時氣不過,遞了放妻書給先皇,請他許你休妻。”兩人相對坐在院內涼亭中,蕭承煦聽的眉頭緊鎖。
“後來呢?”他啜飲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她追問。
“我當時在宮中,詳細的內容我也不清楚,也不便於多問,隻聽說她苦苦哀求你再給她一次改過的機會,否則不如直接一條白綾賜死她了事。”茗玉低著頭摩挲著茶杯上的紋路,艱難地往下說:“可你當時態度堅決,根本聽不進眾人的勸說,當時也是沸沸揚揚鬧了一大場,還是容齊元帥特意從茂州趕到盛京,做主把女兒接了回去。”
他心裏忽然一痛。
那個讓他想不起模樣的我,仿佛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
腦海深處忽然響起一個悲愴的哭泣聲。
他卻笑不出來。
“那她呢?”他注意到茗玉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眼神中也浮現出些許幽怨,可他控製不住自己去問:“那她呢?”
“星兒長公主後來下嫁武安侯府,聽聞申將軍待她極好,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茗玉強捺住心中失落,輕歎了一口氣回答道。
“那就好。”他點了點頭,心中情緒古怪,仿佛是釋然欣慰…又摻雜著幾縷酸楚。
不過為什麽是星兒長公主?
這個問題他沒有問,因為在接下來茗玉的講述中,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先皇崩逝,蓄勢待發許久的他和承軒率領部下象狼鷹三營直逼到盛京城外,與肅王蕭啟翰手下的獅熊犀三營對峙。
就在這兩股勢力針鋒相對之時,誰也沒有想到,一向從不在宮中冒尖出頭的喬淑妃,忽然爭得其長兄神武軍喬統領的支持,擁立其子河間王蕭啟榮即位。
蕭承煦和蕭啟翰,誰也沒有把當年隻有六歲的蕭啟榮視為一個可觀的對手。
而事實證明,他們的輕視釀成了大錯。
喬統領說服了龍鳳虎三營統領德安,整個皇宮即刻落在了他們的掌控之下。
皇後賀蘭芸琪與禮親王蕭承禮見兩個實力雄厚的外姓統領都決意擁立啟榮,事已至此,隻得順勢而為。
而此時,容統領的姻親容大元帥散盡家財傾其所有,買通衛王蕭承泰,使其手下熊嘯營倒戈。
德安的夫人幼儀郡主是陳王蕭承孝的同胞妹妹,成功勸說兄長轉而歸降此時實力最強的喬淑妃陣營。
本來一直為蕭啟翰積極奔走的謀士何邵勇被蘇侯以丞相高位相誘,蕭啟翰陣營自此分崩離析,隻好忍辱俯首稱臣。
蕭承煦的三營,到底是無法與整個大晟的兵力相抗衡。
七皇子河間王蕭啟榮即位,禮親王蕭承禮和肅親王蕭啟翰為攝政王,禮親王主管內朝政務,肅親王主管營中軍事,共同監政,代理國事。
燕王和豫王謀權篡位,論罪應處以極刑。
又念在二人多年出生入死為大晟立下無數軍功,隻是褫奪親王封號貶為郡王,幽禁在宗人府思過。
蕭啟翰一時風光無兩,終於如願迎娶了淩蓁兒為肅王妃。
賢太妃賀蘭茗玉一次秘密潛入宗人府探望蕭承煦兄弟二人,被早聽到風聲蹲守在此地的蕭啟翰抓了個現行。
蕭啟翰不僅沒有為難他們,反倒“大發慈悲”地向少帝上疏,請求為蕭承煦和賀蘭茗玉二人賜婚,解除承煦承軒兩兄弟的幽禁讓二人官複原職。
蕭啟翰此舉,表麵看去是成全了多年愛而不得的一對璧人,實際上將二人的名節盡數毀去,讓他們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一生承受旁人的冷眼和指指點點。
麵對這樣的苦難,茗玉卻樂觀堅強,安之若素。
在她的悉心撫慰與關懷之下,蕭承煦也漸漸走出了陰影,說服自己不去理會不相幹的流言蜚語。
不久之後,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孩子,蘊柔縣主。
柔兒自小就可愛體貼,又乖巧懂事,給他們艱難的生活平添了許多快樂。
孩子有些害羞敏感,出門的時候總要緊緊牽著父母的手或坐在父親懷裏緊摟著他的脖子,活像隻惹人憐愛的小兔子。
蕭承煦還是對這個如今已遠嫁雍臨的女兒沒有半分印象。
可他注意到茗玉臉上浮現出的懷戀笑容,卻又禁不住在心中想象,他的女兒,一定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孩子吧。
“第一個孩子?”他忽然反應過來,有些詫異地看著茗玉。
茗玉眼中忽然一下子湧上了淚水。
第二個孩子沒能順利降生。
那孩子算日子該是上元節前後降生,兩人早就商量好,若是個生在上元節當日的男孩子,就取名叫啟元。
可兩人兜兜轉轉耽擱了太多年,生第二個孩子時茗玉已是高齡,終究是體力不濟無法順利生產。蕭承煦當機立斷做出決定,乞求穩婆不管用什麽方法都一定要保住他的妻子。
茗玉勉強撿回一條命,那憋的遍體紫紅的男嬰卻沒能睜眼看一看這人世間。
可命運的殘酷和不公遠不止於此。
他的實力一天天恢複,周邊的幾個不滿新帝暴政的藩王,也漸漸向他靠攏。他默默積聚力量,積極而又隱秘地為再一次的奪位積攢人脈和兵馬。
而此時得勢者不會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蕭啟翰忽然任命他為太傅,親自教授少帝。
少帝本就頑劣跋扈,又聽了蕭啟翰的教唆,多次故意找茬激怒他。
他心知是計,無論少帝怎樣煽風點火,他都是咬牙忍氣吞聲。
隻有一次,他終是怒不可遏,失了章法。
少帝要他的女兒,要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兒,進宮來“服侍”他一晚。
那可是他的同宗堂妹,他如何能做出這種豬狗不如之事來!
他的暴怒被蕭啟翰添油加醋地粉飾成“欺君犯上”的重罪,被即刻押往死牢,秋後處斬。
當年“謀權篡位”時不如就索性給他個痛快,何至於如今讓他再背上一個新的沉重罵名。
這天地間,終究是容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