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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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當他萬念俱灰地等待著死亡降臨時,牢房的門打開了。
永安王蕭承煦“欺君犯上”罪名證據不足,特赦回府。
茗玉與蘊柔這一對孤兒寡母,本來是一籌莫展無計可施的。
可雍臨使節忽然到訪,要為雍臨世子請一大晟皇室宗親之女結姻,以結大晟雍臨世代之好。
茗玉冒死入宮去求元貞太後和禮親王,求他們允許蘊柔縣主前去和親。
賀蘭家的女孩子,總是被迫犧牲自己一生的安穩幸福,來換取家族的暫時保全。他們三姐妹的命運都是如此,可茗玉萬萬沒想到,她的女兒也終於無奈地步了她的後塵。
蘊柔縣主主動請願為國和親,特加封為郡主,其父永安王免除死罪廢為庶人,斬其昔日麾下三名良將,以儆效尤。
按大晟律,被處以極刑之人,屍首就地填埋,不會歸還給其家人妻眷。
但不知為何,嚴海的屍首被好心之人送了回來。
從小伴他左右,忠心耿耿,與他情同手足的忠仆,死在了他帶給他的苦難之中。
承軒眼看哥哥受難自己卻無能為力,終是氣結於心,一病不起。
蕭承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支撐著聽完這一切的。
他兩眼失焦,渾身冰冷,頭腦中一片空白。
“承煦,”茗玉察覺到他的痛苦,忙握過他的手很不安地呢喃:“我不該一次和你說這麽多。”
他挨了燙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她見他反應如此激烈,有些窘迫惶恐地試探著去觸碰他的肩膀,嚐試著再輕聲說些安慰他的話:“已經過去的事,我們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想了,如今,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就在這裏安安穩穩的了此餘生,難道不好嗎?”
“先帝剛剛去世的時候,你我秘密會麵,你說無論如何一定會娶我。”她在他身後輕輕環抱住他:“我當時怕我的身份尷尬,會為你引來許多非議和責難,更怕你因我壯誌難酬,會抱憾終生。”
“可你當時對我說,那些雄心與抱負,終究無法與我相提並論。”她親昵地枕上他的側頸:“承煦,你知道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多感動嗎?”
罔顧人倫,大逆不道,謀逆叛亂,欺君犯上,他這一生珍視的名節毀於一旦。
女兒遠嫁雍臨,兒子胎死腹中,一直以來追隨他左右的嚴海和承軒,如今都因被他連累丟了性命。
他這一輩子庸庸碌碌一事無成,連保護所愛之人的能力都沒有。
如今,隻剩他,滿身病痛而又窮困潦倒的他,和茗玉相依為命在這狹**兀的村舍之中了。
他泯滅了自己一生所有的成就,失去了所有的所愛之人,到頭來,就為了換取和茗玉的雙宿雙飛?
“那些雄心與抱負,終究無法與你相提並論。”
這句話真的是他說出來的嗎?
他是這樣一個流連情愛,胸無大誌之人?
他忽然覺得胸口憋悶的要命。
這就是他蕭承煦的一生?糟糕透頂,荒唐至極。
頭痛欲裂,他將手指插入發縫,將麵頰深深地埋在掌心裏。
可不知是自己不願相信還是怎麽樣,他總覺得茗玉的講述中,有什麽細節被她故意略去了。
少了一個人。
少了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你說。”茗玉見他蹙起的眉間忽然滿是疑惑,不禁心虛又惶惑地將雙手從他肩上拿開,直起身子來了。
“蕭啟翰對我早有殺心,為何不趁蕭啟榮即位之時就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我落罪入獄之時,你身為罪臣之妻,是怎麽避開耳目入宮見到元貞太後的?”
“新皇那樣猜忌我,嚴海的屍身是誰說情收回來的?”
“我們如此窮困潦倒,為我治病的太醫是誰請來的?”
“放在前廳罐子裏的安神香分明是今年新製的,又是誰送過來的?”
他心裏有兩個備選答案。
一個是肅王妃淩蓁兒,另一個則是——
他站起身,與茗玉相對而立。
茗玉下意識撮弄著衣帶,眼神飄忽躲閃。
她在躊躇,在回避。
而這些動作神情,恰好坐實了蕭承煦的猜想。
是他想的另一個人。
“是星兒長公主,對嗎?”
他的聲音並不算宏亮,茗玉卻像被捅破了什麽天大的秘密,雙眸狠狠地震動了一下。
這是個肯定的回答。
“我狠心休棄了她,讓她成了一個顏麵盡失的下堂妻。”他現在無比想要聽到答案:“可她為什麽還願意處處幫我?”
回答他的是茗玉久久的沉默。
她很愛我,很在乎我,是不是?
“是因為她對我…還有感情嗎?”他還是選了很隱晦的說辭。
她越不回答他,他的心裏越慌越亂,滿腹疑問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接二連三的往外湧。
“星兒長公主,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堪嗎?”
“她曾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我有沒有盡到一個丈夫應盡的本分?”
“我有沒有…辜負過她?”
他猜得到答案。
他這一輩子,一直在追逐茗玉的影子,一直以來嘴上說的心裏想的,隻有茗玉一個人。
那容星兒呢?她算什麽?
“星兒…長公主現在在哪兒?”他問出這個問題都覺得可笑,茗玉怎麽會知道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的動向呢。
他轉身就向外疾步走去。
“蕭承煦!你去哪兒?”茗玉忽然厲聲叫住他,原來她在嫉妒和失望時,聲音也是尖銳刺耳的。
這世上哪有永遠溫柔得體,和永遠劍拔弩張的人呢?
隻是一個有恃無恐,一個妒火焚身罷了。
“你要去找她嗎?你覺得你現在還能配得上她,你覺得她還會原諒你嗎!”
茗玉的聲音在身後響著,他卻一心隻想要逃離這裏。
仿佛隻要衝出這座與世隔絕的村莊,就可以把他這荒唐可笑的一生遠遠地甩在身後。
眼前的景象忽然變成了熙熙攘攘的街市。
原來今日是重陽節,百姓都喜氣洋洋地出門辭青來了。
“今天街上真熱鬧啊!”一個聲調上揚的雀躍女聲忽然從鼎沸的人聲中跳脫出來。
他猛地回頭,動用所有的感官尋找那聲音的來處。
一對愛侶,談笑著從他身邊經過。
因容府在新皇爭奪皇位時立下大功,特封其小女為長公主。
曾經燕王府的下堂妻,一朝成為風光無限的長公主。
我是夠資格當山陰公主的,因此,不乏自詡有幾分姿色的男人想方設法地靠近我,哪怕隻做她府上的伶人,也足夠一生吃喝不愁了。
與我年齡相仿的宗室貴族,都不惜休了自己的正妻來求娶我,可長公主情傷深重,已再也不願嫁給蕭家人了。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長公主會在宮中孤零零地終此一生之時,我忽然帶著豐厚的嫁妝下嫁到了武安侯府。
聽聞這位剛剛繼承父親爵位的申將軍是位儒將,軍功赫赫而又文采斐然,極體貼周到,對她百依百順,在家中依然尊稱長公主而不稱申夫人。
二人如膠似漆,十分恩愛。
這段生平莫名其妙地忽然跳進了他腦中。
星兒長公主仍是青春靚麗的少女模樣。
嫁的那人看不清麵容,但他莫名的感覺到那人是高大俊朗,年輕力壯的,把他包在布袍中已經蒼老的病弱的身子襯的更加羸弱。
他不敢上前相認,自尊和虛榮心勸他離開,但雙腿像不受控製一樣緊緊跟隨著我們的背影。
我丈夫對我說話時是和聲細語的,不知道才講了一個什麽笑話,逗得我掩唇咯咯笑。
我的小腹微凸,一手輕輕地搭在腹上。
他小心地稍彎下身子扶著我的腰,耐心認真地聽我說著些並不重要的話。
我要吃冰酪,伸出手來隨便一指,我丈夫就趕忙走到攤位前去買。
店家給我們盛了滿滿一碗,上頭還均勻地澆上一大勺子蜜。
我滿眼的期待,饞的伸出小舌頭舔舔嘴唇又偷偷咽了口口水。
他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知道我這樣子是可愛又嬌憨的,心裏卻忽然升起莫名的驚慌。
我丈夫端著那碗冰酪走回來,我迫不及待地舀了滿滿一大勺就往嘴裏送。
他急得喊出了聲:“她不能吃冰的東西,會肚子疼的!”
我怎麽會知道。
我為什麽會知道這些。
地麵開始動搖,眼前的畫麵像一麵鏡子一樣碎裂了。
所有人和事物都在頃刻間消失,隻有一股莫名的吸力,將他直直地吸到畫麵正中的我麵前。
眼前的場景忽然變成了燕王府的主臥。
我坐在臥榻前的圓桌旁,正美滋滋地捧著那碗冰酪準備大快朵頤,一見了他,像做了虧心事兒似的“啊”地尖叫了一聲,忙把冰酪往身後一護虛張聲勢地嚷嚷:“你,你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早!”
“容星兒!誰讓你吃涼東西了!”他聽到自己氣急敗壞的聲音,上前一把搶走了我手裏的冰酪:“拿來給我!”
“讓你們看著王妃,都當本王的話是耳旁風嗎?”他掃視過早就嚇得跪在一邊的紅秀和膳房的小蝶。
“殿下恕罪,奴婢知錯了…”地上跪著的那兩個姑娘嚇得抖如篩糠,他麵前的這個剛挨了訓的卻還想伺機從他手裏的那碗裏舀一口吃。
“紅秀,馬上拿出去倒了!”他當然不可能讓小姑娘打響了她的如意算盤。
“我就再吃一口!”我越過他伸手去搶。
“一口也不行!”他生怕我帶著沉重的身子還上躥下跳的再閃了腰,半攔半扶著我說教:“你忘了上次肚子疼成什麽樣兒了?就算不為你自己想,總該為了孩子想想吧?”
“可是我熱!”我委屈巴巴地鼓著腮幫噘著嘴巴,抬起一雙大眼睛來看他。
“熱也不行!裝可憐也沒有用!必須等孩子生下來才能吃!”
“恭喜殿下得了位小郡主。”
包在大紅繈褓裏那個胖胖的嬰兒遞過來,肉嘟嘟的臉蛋兒,濕漉漉的頭發,抱起來沉甸甸的。
小姑娘攥著小拳頭憋紅了小臉兒,呱呱呱地哭的賣力又響亮。
怎麽剛生下來就這麽吵。
他正伏案謄寫公文,小姑娘忽然從桌子底下鑽過來,脆生生地喊:“爹爹我是刺客!”
“哪有刺客自報家門的?笨!話這麽多是當不了刺客的!”他忍著笑橫她一眼,又低頭繼續抄寫。
“哼!”小丫頭被他挖苦,氣呼呼拿著小木劍去捅他的肚子,鼓著腮幫給自己的動作配音:“噗!爹爹你死啦!”
“嗨呀你這臭丫頭!”他一把將孩子從地上撈起來摁在懷裏笑罵道:“還敢捅你親爹?看我今天不給你臉上畫隻小烏龜!”
一個身形頎長英姿颯爽的少女朝他跑過來,一身鐵甲嘩啦嘩啦響。跑到他近前,笑眯眯地格外殷勤幫他牽著馬往主營走,大眼睛骨碌碌轉著提條件:“爹爹,到時候我要是親取了完顏鐵夫的項上人頭,我也不多要賞賜,爹爹就許我一個將軍位好不好?”
他不記得什麽“遠嫁雍臨和親的柔兒”。記憶中有個風風火火的小姑娘,她不是大家閨秀,她也沒有遠嫁雍臨,她不是溫柔賢惠的窈窕淑女,她是瀟灑豪邁的女中巾幗,有時古靈精怪逗得他前仰後合,有時又冒失妄為氣得他火冒三丈。
這才是他的女兒。
他也有兒子。
懷裏坐著一個乖巧的小男孩,正專心致誌地聽他一句一句地教他念詩。
聽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這一句,小男孩的大眼睛裏忽然劈裏啪啦地掉下淚來。
“煥兒,怎麽了?”他忙用拇指揩去他臉蛋兒上的淚珠:“怎麽忽然哭了呀?”
“爹爹,是不是都是因為生了我,娘親才要吃這麽多苦?”小男孩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語氣裏滿是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內疚和失落。
我難產傷了腰,足足針灸按摩了兩年多才好全了。
一開始的時候,每日按摩都能疼的我忍不住哭出來,不想讓孩子們看到我這狼狽脆弱的樣子,太醫一來到府裏,我就讓奶娘把兩個孩子抱出去。
後來煥兒自己會走了,也知道了娘親每日都要這麽疼上一回,就每次都執意留在房中陪著我,站在床邊拿著小手絹給娘親擦淚擦汗,摟著我的脖子軟糯糯地安慰:“疼疼飛走了。”
“殿下的愛子永安王確是我大晟棟梁之材,孺子可教,將來必成大器。”
“容公子小小年紀就如此具有謀略和遠見,能想出這樣的賑災良策,又謙虛謹慎,吃苦耐勞,真令下官佩服不已。”
“我們阿俞是多好的孩子!又熱心周到,又勤快能幹!你去這十裏八村打聽打聽,誰不說阿俞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小夥子?我們小阿俞以後一定有大出息,做人上人!”
他的兒子是我拚了命生下來的,從小就乖巧懂事,勤奮好學,克己知禮,深謀遠慮,他是整個大晟最適合做帝王的人。
大晟的都城已不再是盛京,而是由他親手打下的長安城。
他領兵一直拚殺進巍峨恢宏的明和殿,他身後是金碧輝煌的龍椅,梁帝的屍首倒在他腳下
眾將士跪地參拜他,山呼“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是為大晟開疆擴土的功臣,他是整個中原威名遠揚的三軍主帥。
我是手握實權的攝政王,我是大晟百姓心目中功勳赫赫的英雄。
容星兒才是我心愛的妻子,我們還共同生養了一對優秀的兒女。
我們夫妻恩愛,家庭和美,所有的珍愛之人,都依然圍繞在我身邊。
這才是我的人生。
眼前白光一閃。
這場荒唐大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