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一位路過的冒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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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暗沉,彌漫死氣的昏光自窗縫滲落,讓本就昏暗的房間更添幾分壓抑。
    所謂“地板”是被踩堅實的泥土,牆邊占據了最幹燥位置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木頭架子,上麵擺著幾個有明顯修補痕跡的陶土碗罐,吊在火塘上的鏽黑鐵鍋是整個屋裏最值錢的家當。
    晚餐才結束沒多久,空氣中還殘留著食物的香氣。
    但家人團聚,本應熱烈的氣氛,在此刻卻隻剩沉默。
    沒有人說話。
    父親獨自坐在房間中央的粗製木桌旁,低垂著腦袋,像是在削刻什麽,發出沙沙的聲響,眉頭緊鎖;
    兄長縮在屋子角落,手中的柴刀磨了一遍又一遍,卻依舊反複著自己的動作;
    母親則站在木架前,心不在焉地不停擦拭著一個本就幹淨的陶杯,眼神不時瞟向屋子裏的幾人,表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終於忍耐不住房間裏壓抑沉默的氣氛。
    “咚!”
    科林重重地把手中的豆子湯碗落到桌麵上,猛地站起身,還未完全長開,帶著些圓潤的臉龐浮現激動的紅暈,深吸一口氣:
    “我決定了!”
    “在村子附近的哥布林問題解決之前,我不會走!”
    母親擦拭杯子的粗糙手掌不由一頓,哪怕早有預料,臉色也不禁顯得有些發白:
    “你說什麽胡話!”
    “之前天天念叨著要去外麵打拚,當冒險者的是你,現在我們同意了,不再攔你……你,你反而要留下?就為了那些綠皮畜生!?”
    她的語氣格外激動,言語間甚至帶上了幾分過往少見的刻薄。
    但隻要是了解她的人,便又能極為反差地從中感受到濃濃懇求之意。
    “母親,約翰大叔說……這些東西最近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甚至已經開始成群結隊地在森林裏遊蕩。”
    內心過於激烈的情緒,讓科林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
    “我,我又怎麽能夠在這種時候離開,把你們拋下。”
    聽到這,就坐在餐桌對麵,始終保持著沉默的父親終於抬起了他的腦袋,聲音低沉仿若石頭滾動:
    “東邊威爾遜家的小子,放羊的那個,已經兩天沒消息了,他家裏人對外都說隻是走丟,很快就會回來,但羊群身上的傷口可不會騙人。”
    “科林,我的小兒子,就算你真的留下了……能做什麽?”
    “用你這小身板去試試那些綠皮畜生的爪子鋒不鋒利,還是用你削的那幾根木箭嚇跑它們?”
    “我可以幫忙!”父親的話語刺得少年臉頰發燙,卻仍挺著脖子,“巡邏隊需要人手,我可以去站崗,去放哨!就算隻是跟著約翰大叔後麵打個下下手也行。”
    “不管怎麽樣都好,留在家裏總比一走了之,到了遠方還要提心吊膽,各處找人打探村子的消息強!”
    “我寧願你提心吊膽,也不想你留在這裏去送命!”母親的聲音裏甚至帶上了一些哭腔,上前緊緊抓著科林的手,“科林,聽媽媽的話,趁著現在出去的路還安全,趕緊走!”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南方群島找你帕迪伯伯嗎,媽媽同意了,就像你想的那樣,去冒險者協會看看也好。這裏有你哥哥,有我們這麽多大人在,不會有事的。”
    講到這裏,見科林倔強地站在原地,哪怕並不反駁母親的勸告,卻依舊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那位縮在屋子角落,打磨柴刀的兄長,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科林,衝動解決不了問題。”
    “村子現在的情況……你跟著約翰叔叔,應該也了解過不少。”
    “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完全沒有區別。”
    “聽母親的話,往南邊走,在伯伯那裏待上一陣子,我們也放心。”
    “哥……”科林身子顫抖了兩下,張了張嘴,最終也沒說出什麽話來。
    他當然知道對方所說是事實,可如果真就遵從親人的安排,離開村子。
    等以後再回來,如果看到的隻是一片被摧毀後的廢墟……少年無法想象那個時候的自己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夢想著成為冒險者,年少熱血充斥在身體的每一處,他還未體驗過生離死別,對於對生命之寶貴也從未有過正確的認識。
    眼下的科林隻想要待在村子裏,就算是一起死去……也總比自己孤零零獨活要強。
    而與此同時,類似的事件正發生在這個村莊的每一戶家庭,這片大陸上無數不知名的小鎮當中。
    一支好似自地裏蹦出來的哥布林群落,便足以將一個個家庭,將整個村子逼上絕路。
    這便是現實。
    絕望而無奈。
    他們當然沒有束手待斃。
    由獵人和有一定經驗的村長帶領青壯村民,在村莊外圍和主要路徑定期巡邏,監控可能的危險並發出情報,組建巡邏隊;
    利用為數不多的材料修建簡陋的木牆、設置削尖的木樁拒馬、挖掘壕溝,甚至在夜間布置絆索和警鈴;
    村民們自發貢獻有用的物品,將鐮刀、草叉一類的農具改造成武器,組織進行最基本的隊列和戰鬥訓練。
    光線昏暗的清晨和傍晚不再有人外出,耕種、撿柴、取水都結隊而行,部分距離村子較遠的農田和獵場都被臨時放棄。
    村民們自覺麵對這群正徘徊在村子周圍的綠皮地精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但深知這種邪惡生物習性與殘忍性格的他們,也必須考慮到最壞情況,需要有所準備。
    或許有些人會問,既然遇到了這種魔物的危險,為什麽不請附近的領主,亦或者直接聘請冒險者團隊過來幫忙。
    地處深山老林,過於偏僻,一年到頭連路過商隊都碰不到幾個的地理位置暫且不提。
    關於前者,那些居住在美麗宏偉城堡中的大人物,又怎麽會在意他們這個常年稅收都交不上多少的渺小村落的死活。
    而對於後者,聘請冒險者幫忙……
    隻能說。
    如果麵對那些哥布林,村民們還有與其拚死搏鬥,最終取勝可能的話。
    主動邀請一支實力強度遠超普通人的冒險者小隊來到村子,幾乎也就是把整個村子居民的性命交到了對方手上,特別還是在人跡罕至的地方。
    是一場更加致命的賭博。
    但凡遇上幾個職業道德相對惡劣的存在,稍微有所邪念,便隻有被屠村一個下場。
    在某些情況下,冒險者們甚至是比哥布林更加危險的存在。
    “滋啦……滋啦……”
    打磨柴刀的聲音再次於房間內響起,兄長的動作緩慢而有力:
    “前些天約翰大叔冒險跟著幾隻哥布林找到了它們的巢穴,他說……巢穴入口的尺寸不尋常,地精數量也遠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萬一我們沒有守住,至少你還在外麵,這個家……不能全折在這裏。”
    父親也點燃了煙鬥,辛辣白煙盤旋而上,讓他的麵容變得模糊不清:
    “這不是那些流傳的冒險故事了,科林。”
    “這是要命的事。”
    “科林,你是我的兒子,你在想什麽,我都了解,但真正的保護,並不憑一腔熱血,而是權衡之後對家人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了頓,長長地吐出口氣,疲憊而深邃地眼眸就這麽看著身前的少年,仿佛要把他的身影刻在記憶深處:
    “明天上午,在陽光足夠耀眼,能照透森林中那些陰暗角落的時候,帶上家裏給你湊出來的幹糧和銅板,去村口和那些同你一起離開的小子姑娘們集合,差不多年紀,你應該都認識。”
    “到時候……記得聽村長的話。”
    科林張了張嘴,望著眼前父親花白的頭發,身旁母親通紅的眼眶,以及兄長縮在角落卻如山嶽般沉穩可靠的身影。
    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前十多年人生從未體驗過的複雜情緒,就像是石縫中的泉水,自心底緩緩滲溢而出。
    終於,在眾人的注視之下,他極為沉緩地,點了點頭。
    但也就在這氣氛凝滯,壓抑窒息到極點之時。
    “篤,篤,篤。”
    極為突兀的,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打破了空氣中的死寂。
    “誰?”
    父親高聲問道。
    門外卻沒有回答。
    那雙渾濁眼眸頓然一凜,悄然起身的同時,已是用眼神示意,讓妻子帶著科林悄悄朝屋子後窗的方向靠近。
    區別於方才的小小叛逆,眼下科林表現得卻格外懂事,直接將母親護在身後,順手抓起就放在桌麵上的獵弓,拉遠距離。
    至於那位性格沉穩的長子,早在敲門聲響起的瞬間,便停下了自己磨刀的動作。
    此刻已是握著他那柄哪怕磨到最鋒利也依舊顯得鈍澀的柴刀,來到了房門前。
    “是誰,說話!”
    悄然提起為了應對突發情況,而早就備在一旁的草叉,父親往前兩步,靠近房門的同時,又一次大聲問道。
    回應他的,卻隻有門外再次響起的,輕緩規律的三下敲門聲。
    “篤,篤,篤。”
    父親雙手緊緊攥著草叉,手臂因為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叉頭尖端直指門口,隻要發力便能瞬間刺出。
    深呼吸。
    向房門一旁的長子輕輕點頭。
    隨即,科林那位沉著的兄長便用右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柴刀,同時左手緩緩搭向門栓。
    屏息,示意自己父親做好準備。
    然後……猛地拉開房門!
    “砰!”
    合頁間摩擦碰撞的聲音在刹那間幾乎連在一起,形成一種尖銳刺耳的噪響。
    急速旋動的木門在地麵掀起陣陣灰塵,又因為過於用力而狠狠撞在牆壁上,令灰塵簌簌抖落的同時發出碰撞的巨響。
    呼啦——
    來自屋外的暖風自敞開的房門灌入屋內,將其中澀悶氣息驅散一空。
    燦爛奪目的金黃暮光刹那湧入,令房間裏曾經所有的昏黑暗淡消融其中。
    披著濃烈璀璨的夕陽燦光,高大頎長的身影就這麽靜靜站在門前。
    背對著日光,身形在逆光中形成一個深邃剪影,望不清具體麵容,背負雙劍的身體邊緣卻被夕陽勾勒出一圈耀眼金邊。
    自昏暗環境中被驟然照亮,屋內時間仿若靜止,科林一家四個人,下意識愣在了原地。
    科林眼眸下意識瞪到最大,瞳孔中倒映著那道金光勾畫的身影。
    耳邊,一道格外年輕的男聲悠悠響起:
    “你們好,我是一位路過的冒險者。”
    “叫我夏南就行了。”
    ……
    ……
    房間裏的氣氛依舊沉默。
    但原本充斥在空氣中的壓抑與死寂,卻不知何時已然消散於無形。
    煙鬥在火星迸發中升騰白煙,握著柴刀的手掌在緊張中卻隱隱鬆懈。
    科林站在一旁,望著前方房間中央,那位正端著餐盤大快朵頤的身影。
    身體和父母兄長一樣因為過於緊張而僵硬繃緊。
    但一對眼眸,卻畏怯而好奇地悄悄轉動。
    目光從有著骨頭般特殊質地的護腿向上,於明顯殘留戰鬥痕跡而略微戰損的銀灰鐵甲上微微停滯,掃過幽冷淨澈的漆黑臂盾,最後停在那兩柄隻露出握柄的長劍之上,腦中下意識回想起對方切割食材時所揮動,那柄有著獨特粉紅色澤好似由昂貴寶石鍛造的精致匕首。
    “冒險者……”
    這一刻,科林隻感覺自己曾經所聽過的那些冒險故事,似乎真正成為了現實。
    就在剛才,正是這位黑發黑眸,麵容格外年輕的冒險者,敲響了房門。
    然後以一種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冒險者身上的,詭異的溫和姿態,禮貌詢問能否短暫借用他們的廚房以及部分食材。
    在科林父親錯愕間茫然點頭之後,當著眾人的麵,把半截已經處理幹淨的野豬屍體拖了進來。
    切割、烹煮、擺盤……
    當幾人再反應過來的時候,黑發青年已經坐在木桌旁開始享用起了晚餐。
    甚至還留了一整條野豬前腿以及幾枚硬幣,作為借用廚房以及部分食物材料的補償費用。
    “真的不嚐一嚐嗎?”
    夏南咽下口中的肉塊,朝前方幾人揚了揚手裏的瓦罐,隱隱露出裏麵晶瑩粘稠的半透明液體。
    “這種鐵砧蜂蜜很少見的,味道非常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