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綠珠(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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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烈的血腥氣令劉羨在一瞬間驚醒,他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感到難以置信:僅僅是因為一杯酒,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嗎?這侍女還這樣年輕,看她的容貌,應該才二十出頭,花一樣的年紀,怎麽會就這樣被摧折了呢?
    他看著侍衛將阿青的屍體抱起來,像抱起一隻折翼的鳥,將她拖出屋內的時候,屍體的雙腳在地上留下兩道駭人的血痕,似乎這就是她在世間最後的痕跡。濃鬱的血腥味散播在屋中,即使是再重的香料也遮掩不下去。
    劉羨打量周圍的人,發現所有人的神情都是理所應當。
    不隻是殺人的侍衛,就是在一旁旁觀的侍衛也神情冷漠,仿佛同伴隻不過殺了一隻老鼠。石崇在飲酒,麵色溫和地在飲酒,方才的一幕對他而言,隻不過一道下酒菜,嘴角甚至咂摸出幾分甜蜜的笑意。而他身前的侍女多在發抖,可眼中的神色竟然全是僥幸。就連石超也視若無睹,仿佛這是什麽很尋常的小事。
    劉羨從骨子裏感到一陣發冷,他不明白,為什麽眼前的人們無動於衷?在阿青被殺的那一刻,他眼前一度浮現出很多人:母親,小梅,朱浮,阿春,來福……他們時而出現在阿青無神的瞳孔,時而出現在阿青微弱的吐息,也出現在阿青雪白的肌膚、冰冷的手腳、身下的血泊……
    這些景象縈繞在他眼前,一度讓他陷入迷幻的景象內,可到最後,這些雜念被衝刷而走,劉羨隻剩下一種凝練的哀傷: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這位阿青姑娘,是不是小梅的阿姊……
    石崇又挑出身前的一名侍女,笑道:“阿蘭,你去給世侄收拾一下,再勸他一杯。”
    阿蘭應了一聲,趨步走到劉羨身前,為他收拾桌案上的血跡。阿蘭司空見慣般擦拭完桌案,又貼身靠近,擦拭劉羨臉上的血跡,劉羨一陣窒息。而後她端起酒杯,打算倒出其中染血的酒水。劉羨製止道:“這裏有那位阿青姑娘的血,不要倒了,我對不起她。”說罷,他拿過酒盞,仰頭傾盡。
    血的味道和溫酒混合在一起,不僅澀口,更顯酸苦。劉羨咽下之後,感覺有冤魂沿著苦澀浸入魂魄。他沒有醉,反而更加清醒了,而後麵朝石崇,直白問道:
    “世叔勸酒便是這樣殺人的嗎?”
    劉羨沒有掩飾任何言語中的不滿,可石崇卻安之若素,他舉杯笑道:
    “世侄何必動怒呢?按照泰始律,以卑抗尊,是為逆罪,我身為主人,殺她合乎律法。而世侄如此不忿,莫非是看上了她不成?”石崇輕而易舉地就推卸了責任,又逗樂道,“可惜,如果世侄早說一句,我把她送給你,又何嚐不可呢?”
    石崇這完全是信口胡言,劉羨這半年隨李密學法,無論是《蜀科》還是《泰始律》,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按照《泰始律》,陵上僣貴謂之惡逆,無變斬擊謂之賊,阿青根本毫無過錯,而石崇犯下的才是賊行!
    石崇倚仗的,無非是自曹魏開始就確立的“八議”製度,也就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隻要犯人是皇親國戚、皇帝的故舊、眾望德高之人、才能卓越之人、功勳卓著之人、國家四品以上高官、勤奮勞作之人、前朝皇族後裔,隻要沒犯下大逆不道的謀反罪行,平日的些許違法之舉,可以通過贖買、降職等方式免除罪責,甚至不予追究。
    以這八個準則,石崇至少占了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五條。隻要他不與士人為難,就算殺得血流成河,也根本無人追究。
    劉羨此時已經有些如坐針氈了。他耳邊突然響起父親曾說的一句話:“劉備的子孫和賈充、石苞、王沈的子孫混在一起,也不怕別人笑話!”他以前不太理解,但現在卻振聾發聵。
    他決定早點結束這次宴席,快步離開,但在此之前,他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劉羨對石崇問道:“世叔見笑了,但小子確實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世叔答應。”
    “什麽事?賢侄但說無妨。”
    “我確實想向世叔要一個人。”
    “人?”
    “敢問世叔府上,可有一名名叫何青的侍女?我想帶走她,無論什麽代價,小子都願意付出。”
    話音剛落,府中的氣氛便變得奇妙起來,眾人麵麵相覷,雖不出聲,但眼神間的促狹與玩笑卻表現得分明:劉羨提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要求。
    劉羨心中一沉,暗想:莫非何青已經死了?還是剛剛那個阿青,真的就是小梅的阿姊嗎?
    然而石崇的神情並不與眾人相同,他並不像是玩笑,而是鄭重其事地問道:“世侄是從哪裏打聽到這個名字的?”
    劉羨回答說:“在下是受這位姑娘的妹妹委托,看看她的阿姊現在過得如何?”
    “喔?妹妹?”石崇看了一眼屏風內,又轉首問道:“這何家小妹與你有何關係?莫非是你的侍妾?”
    劉羨搖頭道:“並無關係,她是一名普通農家女,與我隻是普通的朋友罷了。”
    “哈?哈哈哈!”石崇仿佛是聽到什麽不得了的笑話般,抖動著身子爆發出一陣狂笑,他說:“有趣有趣,世侄身為公爵世子,會和一位普通農家女為友?不怕汙了別人清白?哈哈哈。”
    麵對這樣的詰問,堂中的眾人都竊竊私語起來,連一旁的石超都臉色異樣。而劉羨麵色自若,他笑道:“我是先主劉玄德的子孫,並不在乎什麽貴賤之別,也是小阮公的弟子,更不在乎什麽流言蜚語。隻要我正大光明,清清白白,朋友就是朋友,有什麽可否認的呢?”
    他又向石崇問道:“還請世叔告知,何姑娘是否身在貴府?無論是貴民賤民,猿禽鳥獸,世間萬物,誰無五倫之情,親人相思,乃是天生之德。如果何姑娘身在貴府,隻要世叔能夠成全,日後若有什麽吩咐,劉羨定舍生忘死,傾力而為。”
    這番話說得磊磊落落,擲地有聲,旁人呼吸皆為之一滯。
    石崇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他見劉羨如此誠懇鎮定,自己再刁難下去,反而有失名士風采,便嚴肅道:“世侄別的要求都好說,但是這項要求恕難從命。”
    “為何?”
    “金穀園內珍寶雖多,但無可割舍的隻有一個,就算拿皇位來換,我也不會讓出她的。”說罷,石崇轉首對一旁的屏風道,“綠珠,你也見一見劉公子吧。”
    “是。”屏風內的女子微微頷首,歎息道:“我也未想到,會在這裏再見到公子。”
    說罷,綠珠緩步走出屏風。
    劉羨隻覺一道明亮的光線從入口處射入,仿佛一株雪蓮突然綻開一般,一位身著梅花紋百褶流仙裙的絕色女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她略低著頭,可難掩身上的絕代氣質,向劉羨問候道:
    “賤妾金穀園綠珠,原名何青,見過公子。”
    劉羨如今快要十五歲,雖然交遊不算廣泛,但身處京畿,隔壁就是胭脂蜂湧的銅駝街,自然見過不少美女。可卻無一人能與眼前的女子相比,甚至可說是雲泥之別。
    這位綠珠姑娘大約十八九歲年紀,明眸皓齒,絳唇玉顏,如瀑的青絲結成惹人愛憐的同心髻,銀釵點綴瓊麵,美貌仿佛神仙中人。但更令劉羨在意的是,她的眉眼間已不再有少女的春情與活力,而是有三分楚楚可憐,眼中的哀愁恰似粼粼波光不盡,纖細的嬌軀好似扶風弱柳飄搖,手持的一隻玉笛,更為她帶來一絲說不盡的風流韻味。
    劉羨微微一愣,隨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上下打量綠珠,沒從上麵看到半分小梅的影子,不禁問道:“姑娘當真是小梅的阿姊?”
    綠珠猜出劉羨的疑惑,輕聲解釋道:“妾身十二歲就被大人賣到石府,時光荏苒,如今已有六年之久了,這些年妾身養尊處優,苦練儀態,自然不複當年神態。”
    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可劉羨望著身穿華衣,說話寧靜斯文的綠珠,還是難免生出一種不真實感:恐怕就是元勳們家的大家閨秀,也沒有這樣讓人心怯的氣質吧。
    不過他還是很快調整儀態,慎重地回答道:“抱歉,是在下以出身取人了。”
    “公子何必道歉?是妾身失禮了才是。”
    說罷,她便又側坐在石崇一旁,仿佛玉石做的玩偶一般等待主人訓示。
    石崇當眾撩起綠珠的秀發,對劉羨笑道:“世侄,我把我的珍寶給你過目了,你如何評價?”
    劉羨誠懇答道:“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這個回答石崇甚是滿意,感歎道:“就是這個道理,有時候財寶易得,美人難得。韶顏易逝,芳華易老,我現在有綠珠這樣的珍寶,便是不要這座金穀園,也有什麽可惜的呢?所以我是絕不會把她交給你的。”
    在看到綠珠容貌的第一眼,劉羨也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了,但聽到石崇將人比作物,還是難免咬牙切齒,他強忍下不滿,問說道:“那請綠珠姑娘回家探親一趟呢?”
    石崇嗤笑一聲,把選擇權交給了綠珠,問道:“綠珠,你怎麽看呢?”
    綠珠淡淡說道:“我在十二歲那年,被阿父賣到此處,就已經心如死灰,純當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無家無親的孤兒了。”
    劉羨聞言沉默,他確實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但想到安樂公和自己的爭吵,和對母親的暴行,他又隱約有一種感同身受。
    可劉羨仍不死心,因為他不相信,置身在一個侍女被當作玩物,可以如此隨手殺死的血腥地獄裏,她會不思念親情。於是他又說道:“可我今日過來,小梅對我哭了一陣,她很想你。”
    綠珠略有動容,但這一絲感傷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過,很快又掩蓋過去了,說:“那就勞煩公子告訴她,我在這裏很好。”
    “真的很好嗎?”
    “我在這裏錦衣玉食,遍身羅綺,還要如何呢?”
    綠珠說道:“公子不懂得百姓的苦痛,對於一個凡人來說,能夠天天吃飽穿暖,不為明日而憂愁勞累,就很好很好了。”
    這是實話,劉羨無可反駁。他在這一年裏對此體會最深的,就是有些勞苦是無法想象的,隻有經曆過才會明白這種折磨。在這個過程中,他徹底理解了人為什麽能舍生取義,因為有些生活是生不如死的,與其忍受人生漫長的折磨,不如短暫精彩的活過,然後轟轟烈烈地去死。
    而石崇也正是看透了這點,才能如此在金穀園裏玩弄凡人的性命。
    劉羨微微閉上眼睛。盡管一再控製情緒,可他卻越發為自己來到此地而感到憤怒。
    這種憤怒讓他突然明白了李密的苦心:隻有真正體驗過生活中的苦,才會對世上許多不公平的事情感到由衷的痛心,才能真正相信君子之道,擁有浩然之氣,愛民之心。
    他突然間下定決心,要與眼前的這些人漸行漸遠。
    宴席如常進行,一直持續到深夜,劉羨出來時,漫天的星鬥正對他眨著眼睛,看來自己是真的是醉了。石超想勸劉羨在家裏留宿過夜,卻被劉羨婉拒了,他說家中老師生病,弟子還是要在身邊陪護才對。
    石崇按照之前自己的諾言,讓仆人給劉羨遷來了千裏雪,果然是一匹好馬,渾身上下通體雪白不含雜色,而身軀四肢虯健如鐵,劉羨很喜歡,但還是拒絕了,他說:“眼下我還沒有一官半職,家中也沒有足食的麥豆,有千裏馬也無用武之地,還是繼續讓世叔馴養吧,好歹不會餓了它。”
    就這樣,劉羨到馬廄牽了自己的馬,打算按來時的路回去,金穀園的侍女仆人在路上來來往往,看著他低聲私語,劉羨有些哭笑不得。
    正沉思之間,走到一個無人的拐角,忽然有一名侍女撞上了劉羨,借機把一個東西塞到他手裏。劉羨一驚,他看那個侍女,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且急急忙忙已經離開了,不知有何用意。東西握在手上,好像是卷成一團的絹,他怕被人看見,連忙攥在手心。
    等他出了金穀園,騎馬走了大概五六裏,見左右沒人,才把攥了一手汗的絹給打開,用火把靠近了,看見上麵寫了數行娟秀的小字,讀來竟是一首絕句:
    “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
    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詩詞的下麵,下署“綠珠”二字,又有一行文字道:“公子盛德,綠珠感懷。”
    絹中還裹著一支銀釵,正是綠珠頭上佩戴的款式。
    原來這絲絹是綠珠姑娘托人送來的。劉羨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欣慰,他明白過來,綠珠姑娘當然不是無情之人,她在堂前說的那些話,可能隻是為了應付石崇,而看她詩中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夠多多幫襯家中吧。
    可想到在眼前死去的阿青,還有綠珠臉上冷淡的神情,劉羨心中又生出一些陰翳。他回望遠處的金穀園,黑夜中,園林的燈火恰似天上星鬥,可劉羨側耳聆聽,分明聽到了淅淅瀝瀝的細雨聲,那是幽魂在風中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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