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再一次告別(4k,加更)

字數:6434   加入書籤

A+A-


    第二天一早,李密醒了,他醒來的時候,窗外有一隻朱鹮飛過,令他一個激靈,然後就開始咳嗽,痰中開始帶有血絲。他冥冥間生出一種預感,自己的時間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要短,如果再繼續待在這裏,恐怕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做最後的安排了。
    “若我現在死掉,不知後世會怎麽評價我。”在人前,李密怎麽看都像個性放曠、飄逸瀟灑的君子,可在這個時候,他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非常陰鬱,“我是否乃一個東奔西走,毫無作為,一心隻想著自己仕途的小人?”
    “當然不能這麽說。”李密隨即自答道,“後人或許會說,這個人寫得一手好文章,連皇帝看了都不禁落淚。”
    但這都不是我想要的評價,李密在心中想。
    可一個人的命運,既要考慮個人的奮鬥,有時候也要依托於曆史的進程。
    諸葛丞相當年如果沒有遇到昭烈皇帝,既不會有三顧茅廬、舉國相托的美談,也不會有古今第一賢相的美譽。自己想要當故國的忠臣,當時卻沒能與大將軍一起殉死,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現在想要彌補,隻能自己再創造一次機會,可時間快來不及了……
    故而當劉羨進屋來探望他的時候,李密決意不再隱瞞,對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懷衝,麻煩你給我準備一輛牛車。”
    “先生要車幹什麽?”
    “我病了,當然是葉落歸根,回到家鄉去。”
    “家鄉……老師說的是巴蜀嗎?”
    “你已經猜出來了……果然是聰慧的孩子,沒錯,我確實是巴蜀人,鄉梓在犍為郡武陽縣,距離成都大概一百裏。”
    李密掙紮著坐起來,劉羨連忙過去攙扶,輕拍背部幫助他喘氣,良久,又聽李密問他:“你還猜出來什麽?”
    劉羨如實說:“您是祖父的舊臣,這個年紀,這樣的身體,卻還來找我,恐怕是和複國有關。”
    李密聞言,一時愕然,隨即苦笑道:“你連這都猜出來了……我還是真是自作聰明……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老師不說,我自然不知。”
    李密坦然說道:“我是李密,你聽說過嗎?”
    “老師是說,那個手寫《陳情表》,被皇帝誇讚說‘士之有名,不虛然哉!’的李密嗎?”
    “哈哈哈,那都是多早的事情……咳!咳!”聽說劉羨早聽過自己的名聲,李密不禁有些好笑,可笑了兩聲後又開始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口,說道,“那你怎麽看這篇文章?”
    劉羨想了想,評價道:“誠意沛然,渾然天成,是當世第一流的好文章。老師單靠這一篇文章,就可以留名千古了。”
    可李密聽說,臉上的神情卻並非自豪,而是一種苦澀,他說道:“過獎了,文章不過是文章而已,後世人之所以銘記一篇文章,多半是因為睹物思人。我在文章中的感情,雖說誠懇,但也尋常,是因為有了皇帝的詔令,才顯得與眾不同。所以懷衝,假使這篇文章能夠留名千古,靠的也不是我,而是當今的皇帝。”
    他對此閉上眼睛,一時陷入了遐想與沉思,而後突然問道:“懷衝,你怎麽看當今的皇帝?”
    常人品評皇帝,實在是大逆不道之舉,但是此時隻有李密和劉羨兩人,劉羨也沒有什麽好隱藏的,他徑直說道:“當今天子平定四海,九州安康,當是有大功於天下。”
    “可他自恃功高,又極為好名,對權貴太過放縱,對百姓不聞不問。以致於郡縣之間,官吏上下一心,收斂民財,貪墨橫行,民不聊生,庶民幾為釜底之材薪,待割之魚肉,這絕不是長久之計!”
    劉羨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腦中想的是在金穀園中的所見所聞,他至今仍為石崇的所作所為感到匪夷所思。
    “你說得很好。”李密歎說道,“但皇帝難道不知?你說得這些事情,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想惹麻煩罷了。僅想穩住太子之位,他就要與齊王相持兩年,最後弄得兩敗俱傷,一地雞毛。而論權貴,現在滿朝上下,哪裏不是權貴?但凡皇帝處置一人,朝局之亂,就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了。”
    “能有多亂?”
    “桓靈兩帝殷鑒不遠,無非就是再來一次黨錮之禍!啊,可現在真要黨錮,那可要比桓靈時期還要酷烈十倍,非數十年不能解決。如果天子有一個好太子,或許他還會努力一番,可如今太子無能,他要整頓朝綱,根本無以為繼,難道依靠輔臣嗎?不可能的,所以皇帝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黨錮之禍,是指一百多年前,漢桓帝、漢靈帝為掌控朝政而興起的兩次大獄。皇帝任用宦官、貶斥士大夫,興起私學,令大量士人禁足在家不得任用。而士人則回應以強硬地政治反攻,相互結黨品評,攻擊朝政,直接導致朝廷威望盡失、底層失控。最後釀成席卷中原、河朔的黃巾之亂,漢靈帝不得不解除黨錮,向士人集團認輸。
    李密說到這裏,目光掃向劉羨,問道:“你知道我是如何辭官的嗎?”
    除了那篇文章外,李密此後擔任的多是無名小官,劉羨如何得知?他微微搖頭,隻說“不知。”
    李密追憶道:“皇帝當年征辟我時,對我溫聲細語,委任我去當溫縣令。溫縣,就是大晉的祖籍龍興之地,我當時感恩戴德,還以為仕途通暢,就在溫縣改革吏治,保境安民,斷除諸王的往來供給,打擊縣裏的諸多門閥權貴。你猜結果如何?”
    “得罪了這麽多人……老師怕是不得重用吧。”
    “哈!當然是不得重用!”李密顯然早就看開了,拍榻笑答,“不過當時的我不這麽想,我以為我治理的是帝鄉所在,必有天子扶持啊!隻要有天子重視,得罪多少人又有什麽要緊呢?就一直堅持君子之道,當了十年的溫縣縣令。”
    “十年……”劉羨為之瞠目結舌,他看史書良多,自然也知道史上不少的奇聞軼事,可其中能當十年縣令的人,可謂是屈指可數,甚至比這兩百年來日食的次數還少,自己的這位老師,當真算得上一位奇人了。
    “等熬了十年,朝中終於壓不住了,就讓我去當漢中太守。可我的身體也垮了,所以我就打算推辭這個官職,回鄉養老。但臨行前,我想最後給天子進一點忠言,也算是了結我們十幾年的君臣之義。”
    “恰好在踐行的宴席上,天子在東堂要我作一首詩。”
    “按理來說,這時應該講些吉利話,但我不會,我就對他說:‘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
    說到這裏,李密頓了頓,對劉羨笑道,“然後,我就來找你了。”
    劉羨在一旁也聽得不禁麵露苦笑,這首詩完全是在當眾諷刺皇帝,說他縱容權貴,用人不明,幾乎可以套用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而天子能夠饒他一命,說是寬宏大量倒也不錯。
    可講完辭官的緣由,李密長出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總結:“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可身為皇帝,不能總是妥協。堂堂天子,如果一味寬仁,就會喪失威嚴,而一味嚴苛,則會喪失民心。可當今天子是上寬下苛,又後繼無人,將來他身死以後,國家必然會陷入動亂。”
    “所以老師來找我,看有沒有複國的希望?”
    劉羨這話說出來,李密氣息一滯,他看向這位相處半年多的小主公,發現他兩眼放光,神情肅然。這讓他難免生出一種欣喜:自己並沒有看錯人。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但現在我在猶豫。”
    “猶豫什麽?猶豫我不能成事嗎?”
    “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成事的希望都很渺茫,你已經很讓我滿意了。”李密笑了笑,隨後嚴肅道,“我隻是在想我的計劃,它其實還並不成熟,很多事情的確定性還不夠,它還需要等待。”
    “等待?”
    “對,等待。”李密點點頭,腦海中想起了當年的諾言,“我活不過一年了,就算現在回去做準備,也非常草率。而當今天子還沒有駕崩,即使將來發生大亂,可能席卷全國,也有可能像諸呂之亂那樣,隻禍及朝堂,而不涉及郡縣。所以是否能夠舉事,該如何複國,還需要等待。”
    “等待多長時間?”
    “如果運氣好,可能五六年就夠了,可如果運氣不佳,那就可能要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時間。”李密說起這個,慎重地注視著劉羨道:“這種事情,沒有人能有把握。何況是我這種將死之人?所以我確實在猶豫。說白了,這種事情並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你。”
    “我?”
    “你是年輕人,擁有無限的可能。而我的計劃或許太過保守,太過陳舊,不合時宜,甚至會讓你付出無法忍受的代價,也可能讓西川父老付出無法忍受的代價,無論出現了哪一種結果,我都將是曆史的罪人,你能明白嗎?”
    李密的這幾句話語裏斬釘截鐵,劉羨似乎聽出了金鐵之聲,又隱約看到一陣撲麵而來的腥風血雨,令他一度感到窒息:“明白……”
    李密點點頭,說:“所以我現在的想法變了,我決定讓你自己來判斷和決定,你如果覺得複國可行,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你覺得不可行,就當沒有見過我,這也是我和承祚的約定。”
    劉羨有些遲疑,他問道:“那老師原本的計劃呢?”
    李密道:“會有人在蜀中等你。懷衝你可以永遠不見,但懷衝你要記得,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三十年,蜀中永遠有人在等你。”
    說到這裏,兩人都有些沉默了,李密這時笑了笑,對劉羨指著床榻下的一個木箱說:“你把箱子打開。”
    劉羨不敢怠慢,連忙把箱子拖出來,而後打開箱蓋,隻見裏麵放著一些換洗的衣物,而衣物下蓋著一匝書卷。劉羨把這匝書抬出來,而後很快被書封的名字吸引了:《諸葛亮集》。
    李密笑道:“我平日教給你的治國之學,其實就來自於這套書。這是我私下裏編的,你要收好,不到時候,不要讓別人知道。這可是世上最全的一套《諸葛亮集》。當年承祚給當今天子獻過一版,內容大概隻有這套的三分之一。”
    劉羨聽了也笑了,原來像陳壽這樣熱衷仕途的人,也會對皇帝耍這樣的心眼。同時他也清楚,這套書對李密、陳壽乃至對於所有的蜀漢舊臣來說,恐怕都具有非凡的意義,李密把這套書交到他手上,足可見其期望深厚。
    但眼下他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要李密親自解答,便問道:“可老師這半年來要我親自耕種,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我一直搞不明白。莫非就是為了讓我吃苦嗎?”
    麵對這個疑問,李密又是大笑,他笑過後,顫抖的手指緊握住劉羨的手,露出欣慰的表情道:“對,就是讓你吃苦!”
    “啊?!”
    “懷衝,人生的艱難遠遠超過你的想象,何況是要做複國這樣的大事?昭烈皇帝在死屍裏裝過死,高祖皇帝抱病也要去平定英布之亂,這些都是需要極端的忍耐力才能實現的。我必須要確信你能吃苦,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勾踐臥薪嚐膽,才能報滅國之仇!你明白嗎!”
    “人生最怕的,是不知道為什麽而吃苦,不知道為什麽而忍耐,用茫然的態度去度過一生,那樣吃苦是沒有盡頭的。但想要取得非凡的成就,建立不朽的基業,你必須要有常人無可比擬的意誌與胸懷,去戰勝苦難,容納苦難!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君子之道的真意!”
    聽到李密如此情真意切、振聾發聵地囑托,劉羨不禁胸口一熱,他回握住老師的手說:“老師的苦心,我全明白了……”
    同時他又在心中想:世上願意對當今天子如此發聲的,又有幾人呢?
    麵對這些無法償還的期望和寄托,劉羨的胸中激揚不止,以致於差點流出淚來,但他牢記自己對母親的誓言,趕緊側過臉,用笑聲把哭泣掩蓋過去了。
    三日後,李密身體稍稍好轉,便佝僂著身子坐上了回鄉的牛車。
    劉羨護送他十裏,直至到七裏澗處,一路上楊柳依依,雨水霏霏,他終於與這位相識甚短的老師告別,這也是他們師徒兩人生前的最後一麵。
    (逐日之卷完)
    求票!求訂閱,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同時感謝遲江秋的5000點打賞,書友20210910153722486的2000點打賞,以及賽博毒藥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