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太原公子是匈奴人(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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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相互問候後,依次落座。劉羨剛剛坐定,就聽見阿符勒笑道:“怎麽都這麽客氣呢?我可是看你們是親戚,才相互介紹的呢!”
親戚?劉羨有些莫名其妙,安樂公府雖說人數不少,但還沒有到劉羨記不住人的地步。
他有長輩七人,族人二十四人,親戚算上鄄城公家,也隻有六家,不是在洛陽,就是在成都,哪裏能跟並州的匈奴人掛上關係?
“你小子亂開什麽玩笑?”劉聰如同上下級,用羽扇拍了阿符勒一下,理所應當地訓斥著他,而後回首對劉羨燦然一笑,悠悠道:“聽這小子說,這幾日他多蒙受你的照顧,真是抱歉了。”
“啊……沒什麽。”這些隻是細枝末節,劉羨現在還沒弄清楚,眼前這幾名青年之間的關係。
劉聰倒是很自然,先是叫來了回甘坊的夥計,點了一些劉羨很少聽說的酒菜,然後又親切地問劉羨道:“懷衝沒什麽忌口的吧?”
劉羨聳聳肩,笑道:“很多忌口的東西,隻有吃過後才知道。”
劉聰也笑道:“但如果隻吃吃過的飯菜,那這輩子就了無生趣啦。”
等夥計端上來一壺乳白的飲料,這位翩翩公子親手斟了一杯,遞給劉羨說:“這是我們並州人常喝的飲料,名叫酪漿,整個洛陽,隻有這座酒肆有賣,你嚐一嚐。”
酪漿中傳來一股牛羊的膻味,如果放在三四年前,劉羨恐怕聞著就要作嘔,但在現在,他好整以暇,一飲而盡。
味道怎麽說呢?確實不壞,乳汁發酵的風味和撒鹽的茶湯混合在一起,頗有一股鹹香,隻不過相較於這讓人不適的氣味,還是得不償失。
劉聰本來是懷了一絲捉弄的心思,不料劉羨泰然自若,不禁詫異問道:“這酪漿,懷衝以前飲過?”
“不,還是第一次。”
“懷衝受得了?”
“大丈夫要橫行天下,怎麽會被杯中物難倒?”
劉聰聞言大笑,他抬著手指對劉曜說:“永明,聽到沒有,你一喝酒就喝到爛醉,這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劉曜聞言有些羞赧,低頭說道:“四兄,我隻是難得飲酒,所以才一醉方休。”
“你呀,將來一定會在這上麵吃虧。”劉聰漫不經心地將眼神轉回來,又對劉羨說道,“聽阿符勒這小子說,懷衝你是安樂公世子,劉備的曾孫?”
劉羨笑道:“如假包換,童叟無欺,我確實是安樂公世子。”
“那懷衝知道我是誰嗎?”
“正要請教。”
“家父是匈奴五帥之一的左部帥,姓劉諱淵,不知懷衝可聽說過?”
原來是劉淵之後!劉羨恍然,難怪能教出這樣卓爾不群的後輩!
若說近二十年來,洛陽士林之中,誰的文武韜略最優,大家其實一直有一個公認的答案,隻是這答案很尷尬,他既不是主持滅吳的杜預,也不是號為王佐的張華,而是一個寸功未立的匈奴人。
他便是劉淵。
劉淵字元海,出身於匈奴王族攣鞮氏,隻是東漢時南匈奴南遷並州,隻因早年漢朝與匈奴間和親,匈奴王族已混有許多劉氏血脈,就幹脆以劉氏為姓。
後來曹操收複並州,將匈奴分為五部,劉淵之父劉豹便遷居到太原茲氏,擁眾萬戶,是匈奴五部之核心。
故而深受曹魏猜忌,後來便定下規矩,令五部匈奴所有部帥,皆派王族進京,擔任質子,劉淵就是上一代的匈奴質子。
劉淵在洛陽待了十五年,期間他進入太學,結交名士,所見之人無不為他傾倒,就連太原王氏出身的征東大將軍王渾,都派自己兒子王濟與劉淵結交。
司馬炎親自見過劉淵後,更是親自讚賞說:“劉元海容儀機鑒,內醞英略,便是由餘、金日磾又何以相加?”
但按理來說,這樣一個世所敬仰的人,怎麽會寸功未立呢?隻因劉淵才學人望之高,已經到了令皇帝也心生忌憚的地步。
當年司馬炎思考伐吳大略,王渾就曾推舉過劉淵,後來涼州鮮卑大亂,上黨人李熹也推薦劉淵為帥,結果皆被司馬炎拒絕,原因也很簡單:恐其一入軍中,便如龍入大海,一發不可收拾了。
可即使如此,還是有人難以安坐。
齊王司馬攸以仁善聞名,但偶爾在九曲之濱見過劉淵,當即大驚失色,快馬加鞭趕到皇宮,請求天子為晉室社稷著想,立刻誅殺劉淵。
最後還是王渾以身家擔保,天子念及自己名聲,這才為劉淵免去了一場禍事。
人之有才,竟然能招惹猜忌至此,劉淵也實在算是一個曠古未有的奇人了。
但很可惜,大概在劉羨六歲的時候,劉豹去世,劉淵回並州繼承左部帥一職,導致竟緣慳一麵,這讓劉羨深為遺憾。
不料在此日此時,自己竟然遇到了劉淵之子。恐怕他也是匈奴的新一代質子吧!劉羨打量著劉聰,心中試圖從中描繪出劉淵的樣貌。
也難怪阿符勒會找上劉聰,從名義上來說,羯胡從屬於匈奴,劉聰這位匈奴王子,也有義務為羯族遮風擋雨。
劉羨對劉聰笑道:“這下真是如雷貫耳了,聽說貴部以漢室之後自詡,不知是真是假?”
在劉羨這個正統昭烈之後麵前,劉聰淡然笑道:“真也好假也好,都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心意?”
“對輝煌曆史的尊敬。”劉聰的神色已經轉為肅然:
“人活一世,最怕的就是毫無意義,故而人對輝煌的向往,就像是飛蛾對燈火的向往,寧願化為灰燼,也不願屈身幽暗,而我們因為這尤其不願的一片心意,所以改姓了劉氏。”
“其實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是高門還是寒門,大家其實都有這一片心意,無非是或高或低罷了。你說是不是?”
麵對劉聰的詰問,劉羨無法不讚同,他點頭說:“這是聖賢學說,孔子刪減史冊而作《春秋》,其實就是想讓人敬畏曆史,繼而修身養性。”
劉聰則接著說道:“可偏偏世上有些人,並不了解這個道理,僅僅是為了貪戀享受,就為此濫殺無辜,實在是該死!”
這是把話題扯回正題了。劉聰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看向劉羨,他說:“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像懷衝你這樣的身份,竟然願意摻到這趟渾水裏,你不怕?”
劉羨笑道:“人活一世,上敬天地,下敬鬼神,而後敬良心,剩下的就無足所懼了。”
“相比之下,我反而對玄明感到好奇。”劉羨開始把握談話的主動權,指著阿符勒反問道:
“玄明應該此前和他並不相識吧?身為匈奴任子,你受到的猜忌恐怕比我還要多,如果摻和進這件事裏,你的危險恐怕比我大吧?”
“危險……”劉聰意味深長的笑了,神態根本不像是一個隻有十七八歲的青年:
“人生之事無不是危險,若危險就放棄,那人生就太無趣了……若要我忍受無趣的人生,恐怕和等死也沒有什麽差別。”
無趣便是等死,劉羨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蔑視危險的人,那他本身就將化作危險。
“不過話說回來。”劉聰回頭看向阿符勒,笑道,“若是隻有你小子找我,我倒確實沒什麽幫你報仇的興致,我雖然討厭無趣,但更討厭不智。進行一場注定失敗的複仇,那就和天空扔石頭一樣,毫無參與的意義。”
但阿符勒信心滿滿,好整以暇地說:“但現在不隻有我。”
“是,出乎我意料。”劉聰的眼神又移回到劉羨身上:“你找到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人,我們祖孫三代,改姓劉氏已經六十多年了。如今有一個能和漢室嫡後合作的機會,我若是放棄,豈不是顯得這一片心意毫無誠意?”
他在這裏頓了頓,說道:“所以你找我要一百人,沒問題,我答應你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尋常,好像在洛陽調一百個人,不過是他喝口水的事情。
阿符勒聞言大喜,立刻就開始向劉羨擠眉弄眼,一副“盡在我掌握中”的得意神情。
“你別高興得太早。”劉聰吹了口茶湯,悠悠道,“我借你一百人,可以,但相應的,我也有條件。”
聽說有條件,阿符勒仍然笑嘻嘻的,混不吝地問道:“公子你先說,我聽著呢。”
劉聰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個條件。”
“第一,人,我可以借給你,但最多一個月。”
“第二,傷殘我不過問,但若致死超過五人,你就把人頭留下。”
“第三,此行所得,我要拿六成。”
輕描淡寫間,劉聰就分別從時限、傷亡、分配三個角度,立下了三個巧妙的條件。
一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劉羨與阿符勒製定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並嚐試一次,也就一次而已。一旦失敗,顯然就沒有再嚐試的機會;
而限製傷亡,顯然是不希望阿符勒帶隊強攻,而是要求他們的計劃更偏向於智取;
最後開口要戰利品,六成固然超過了半數,但也算不上苛刻,也有鼓勵他們多搶一些財貨出來的意思在。
這三個要求合情合理,既體現了劉聰的精明,也表現了劉聰的誠意,阿符勒沒有反對的理由,他點點頭,問道:“那按照四公子的意思,恐怕還得再派個監軍吧。”
“這是當然的,這件事牽扯的事情太大,而我的身份也很敏感,雖然不至於有人十二時辰都盯著我的一言一行,但若是我行蹤突然變化,一下消失一段時間,又突然出現,未免就太招人懷疑了。所以……”
劉聰拍手叫劉曜說,“永明,這件事就交給你了!這個羯胡小子敢動什麽歪腦筋,你就一劍殺了他。”
劉曜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道:“放心吧四兄,我練劍十二載,還從沒放跑過一個該殺之人。”
說罷,他上前走向阿符勒,緩緩拔出腰間長劍,露出長劍的鋒芒,至半而止。
可即使如此,屋中瞬間充斥著凜然殺氣和耀眼寒芒。好一把寶劍!劉羨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明亮的劍身,在陽光下,其劍芒似要離劍而出,攝人魂魄!
阿符勒顯然也被嚇了一跳,一向灑脫的麵孔上,此時笑容也有些僵硬。劉曜則凝視著他,緩緩道:
“我劉永明向來劍不出鞘,出鞘即殺人。小子,今日我拔劍過半,是告訴你,你性命已有一半在我手上,此後我和你一起共事,你若耍什麽心眼,剩下一半的性命,我也一並收了!”
劉曜話說到一半,眼神已從阿符勒瞟向劉羨,表達的意思不言自明:他要看管的人不隻有阿符勒,還包括身份非比尋常的劉羨。
說罷,劉曜將寶劍收回劍鞘,又不動聲色地退回劉聰身後。
劉羨此時再重新打量這兄弟二人,心中可謂驚異萬分。雖然第一眼就知道他們不是凡人,可這一趟接觸下來,發現自己對這兩人還是有極大低估,隻因他們太過互補了。
劉聰樣貌俊美又鋒芒畢露,言語變化無端,眼光獨到且超俗,這樣的人,作為對手非常難以應付,但相應的,作為上級,又難免有些難以捉摸,不好親近。
可偏偏劉曜性格沉穩,處事剛毅,雖不知其才略如何,但至少不懼艱險,敢於任事。這就彌補了劉聰的缺陷,這兩人若在一起共事,恐怕無有不成之事!
自己以後若是與他們在戰場上相遇,到底該如何戰勝他們呢?
這樣一個念頭突然蹦入劉羨腦海後,他隨即啞然失笑,如今幾人都還是洛陽的質子,連自己的自由都沒有,就考慮以後戰場上的廝殺,未免看得過於長遠了。
眼下要做的,還是想一想眼前的計劃吧。
此時的劉聰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他見已經震懾到兩人,便不打算繼續敲打,而是理理衣袖,催促飯菜道:“不過在今天,我還是能陪你們走一走的,來來來,用完這頓膳,讓懷衝看看我並州男兒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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