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赴約(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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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府的宴席一直開到申時才結束,劉羨又騎了馬返回安樂公府,不料走到府邸前的小巷時,赫然看見阿符勒在門口等候,他滿臉都寫著興奮和誌得意滿,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遇到了什麽好事,而且相信後麵會有更好的好事。
“謔!”劉羨下了馬,在阿符勒麵前站定,笑道,“我還以為你這一去,怎麽也要十來日,怎麽,一天就湊夠一百人了?”
“當然沒有。”阿符勒挺著腰,順理成章地說道,“但是也很接近了。”
“很接近是什麽意思,湊夠九十人了?”
“不是,”阿符勒給出了答案,“我今天見了一個人,他馬上就要答應了!”
一個人?劉羨有些啼笑皆非,有時候他也確實不明白,這個羯胡少年的自信到底來自於哪兒,如果勇氣能夠論斤賣,阿符勒大概也能修一座金穀園吧,劉羨很欣賞這種品質,不過表麵上他還是繃著臉,說道:
“馬上要答應,不就是還沒答應?你一個人都沒找到,也敢來找我?”
而阿符勒依舊笑嘻嘻的:“世上最難的就是從零到一,一有了,一百還會遠嗎?”
“我聽著這話像是,人隻要建一層樓,就一定能建好一百層樓,可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百層高樓。”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我——”阿符勒拉長了音調,話鋒一轉道,“還是先用膳吧,用完膳後,我們細談,有些話不適合在這裏講。”
阿符勒還是頭次露出如此嚴肅的神情,他認真的時候,雙眉微微隆起,就像老虎盤踞山岡,蘊含著能撕碎人的暴戾,這讓劉羨心頭一震,便也沒有再開玩笑,而是微微頷首,沉默著踏入府邸。
用過晚膳後,天色已經暗了,劉羨讓阿蘿還有郤、張等人都早些歇息,自己則專門找了一間偏僻的廂房,點了燈,再找阿符勒一起進來。此時正值盛夏,關了門後,屋內顯得極為悶熱,門外的知了和麻雀又叫嚷個不停,很容易讓人煩躁。
可對於屋內的兩人而言,他們似無所感,神情嚴肅莊正,心底更是如冰雪一樣清淨。因為他們明白,能夠排除外物的幹擾,是成就大業的第一要務。
燭火搖曳下,劉羨注視著阿符勒背後的陰影,沉默良久後,問道:“你今日一行,到底有什麽收獲?”
阿符勒回答得很快:“我找到了一個人。”
“一個人?”
“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確實找到了一個人。”阿符勒注視著燃燒的燈芯,悠悠道,“但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隻要他答應入夥,別說再找來一百個人,就是兩百個,三百個,也不在話下。”
“喔?”劉羨大感意外,他原本以為,石勒會去搞些坑蒙拐騙的伎倆,以他的能耐和口才,拐來一百個人,雖然難度很高,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不料此時聽起來,他似乎走了另一條路,找到了一位貴人。
這可不是條好路子,士族之間互通款曲,調一百個人確實不難,可一旦找的人不對,消息泄露給了石崇,麻煩可就大了!劉羨心中激蕩不已,但他沒有爆發出來,而是暗自琢磨備案的同時,又問道:“你找的是誰,靠譜嗎?又和他說了多少?”
阿符勒似乎看穿了他的顧慮,低聲道:“放心吧,我找的這個人,是絕對可以信任的,就算他不同意加入,也絕對會替我們保守秘密。”
“為什麽?”
“因為他不是洛陽人,他雖然權勢極大,卻是我的同鄉,我的同族。”
洛陽還有這樣的胡人?自己怎麽沒聽說過?劉羨感到非常疑惑,他想了半天,終於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的認識裏,可能確實還存在著盲區,於是就放下矜持,徑直問道:“到底是誰?”
“這就要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阿符勒沒有直接說出名字,相反,他表現出了非常謹慎的態度,從桌案前起身,徘徊了片刻後,方才說道:
“劉羨,我很感激你,我進京以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按理來講,這事與你無關,我不該拉你下水,但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人。現在我需要你幫忙,去劫一次金穀園,你答不答應?”
“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此打住,明早就走,純當沒有來過。而你若答應,我們就要好好謀劃了。”
說到這,阿符勒站定了,居高臨下地直視劉羨,兩眼爆發出攝人的氣焰,仿佛熊熊的烈火,要將一切燃盡。但劉羨回以平靜的直視,正如窗外的月亮,無論火焰如何燃燒,他仍然靜靜地放射光芒。
“有趣。”劉羨笑道,如果說原本他的心中是對阿符勒產生了欣賞,並且交雜有對石崇金穀園的厭惡,那麽在現在,他的心裏則是在湧動著好勝心。
從小到大,劉羨遇到了很多好的長輩,好的老師,但在同輩之中,還從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夠激起他的勝負欲。可現在,麵對這個不識字的羯胡少年,他卻發現自己的胸口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奇妙波動:
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和這位同齡人一較高下,證明誰才是更強的一方!哪怕這勝負可能沒有任何意義。
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劉羨幾乎沒有猶豫,非常流暢地就答應道:“好啊!打劫金穀園,這樣的趣事,怎能少得了我?但你也要答應我,我提出的要求,你必須滿足,絕不能任性而為。如果你不能滿足,我就中途退出,哪怕將你出賣,你也莫怨我!”
“哈哈哈,好!痛快!”阿符勒伸出拳頭,對劉羨道:“那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就這樣,兩隻拳頭碰在一起,立下了約定。
約定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見那位能在洛陽中召集幾百人的胡人。
第二日一早,劉羨起得極早,他沒有和阿蘿多透露什麽,隻說有事情去做,而後就匆匆與阿符勒離開了府門。
走在路上的時候,劉羨忽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自己正在做一個非常冒險的行為。
說到底,劉羨也就才和阿符勒見了三次麵,並不知根知底,而現在,自己要去跟他去見另一個素未謀麵的人,然後討論如何去搶劫當世第一首富的家產。先不說能不能成功,要是被父親劉恂知道,他大概會覺得,自己更可能是要被人拐賣了吧?
可有些偉大經曆的開始,往往就是荒謬不經的。
劉羨走著走著,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因為方向出乎了他的預料,他不在往北麵的西市走,也不在金市的路上,而在往南,等看到洛陽南牆的平昌門後,他忍不住問道:“我們是在往南市走?”
阿符勒道:“對。”
“我們要找的人在南市?”
阿符勒點頭道:“是在南市,更準確點說,是在太學!”
太學?劉羨的預感應驗了,他隨即湧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荒謬感:他分明記得,阿符勒要找的是胡人!太學中有胡人?劉羨怎麽不知道?
但他思慮一陣,隨即失笑:說起來,三月以後,他多混跡在始平王府,並沒有在太學裏多做逗留,平日裏也都躲著國子學走,真論起對太學的了解,他恐怕比阿符勒強不到哪去。
不過確實也不難理解,能夠進入太學的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如國子學的京畿貴族,但多也是地方的寒門精英,也不缺乏商賈巨富,而在現在胡人泛濫的情況下,太學中出現幾名胡帥子弟,雖然稀奇,但也沒什麽不合理。
不過密會肯定不能在太學中,阿符勒在兩條街外找了家名叫“回甘坊”的酒家,在二樓開了間隔室,而後便讓劉羨在此處稍待,他則一人去太學裏尋人。
這時天朗氣清,太陽才剛剛出來,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劉羨坐在木窗旁有些無聊,便先點了一碗茶湯慢慢啜飲,俯視洛陽街巷間的桑柏,表麵上,劉羨是在欣賞窗外的風景,但實際上,他的內心還是在審視這件事,並且在心中不斷地計劃接下來可能的種種發展:
他必須做一個周全的謀劃,既要成功,又要確保自己能夠置身事外。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又想到了石超,自己這位兒時好友。
雖然現在自己明白,他是一個很荒唐的人,但他對自己的友誼卻是實打實的,自己這時與幾個陌生人夥同起來,忽然要謀算他家,在道義上實在有所欠缺。
可當想到那一日的血腥宴會,阿青死去的慘狀,小梅哭泣的臉,還有田野上佃農們揮汗如雨的麻木,劉羨的紛擾頓時又散去了。
他實在無法容忍那一日的所見所聞,那穿胸的一刀,又代表著多少無辜之人慘死在金穀園內。聯想到阿符勒說的,金穀園護林中的數百座屍坑,他感覺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麽,不然就是辜負了這麽多年,這麽多老師還有母親對自己的教育。
至於石超,他鐵著心腸想:有時候,有些人,是注定要分別的,兩人的相交不過是一場誤會,就像兩根琴弦無意間撥弄到一起,以為糾纏是一種常態,可實際上,若不早日分開,就是斷弦的前兆。及早分手,以後兵戎相見,也免得再傷感情。
可自己還是沒有一次正式的告別,想到這裏,劉羨還是有些哀傷。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很多事情是不能兩全的,他必須在兩個不能相容的事物間,做出拋棄其中一方的選擇……
正沉思間,劉羨聽到樓梯間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這讓他回過神來,明白是阿符勒帶人過來了。劉羨趕緊整理情緒,已經做出了決定,就沒有必要再後悔了,他失去了舊的朋友,但也會遇到新的朋友。
阿符勒一臉笑意地走了進來,而在他的身後,跟著兩名青年人。這兩名青年人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一瘦一高,一前一後,立刻就給了劉羨深刻的印象。
前麵的那個瘦個子青年人身著素雅儒服,文質彬彬,皮膚白皙,麵目無須,而秀麗的雙眼含情脈脈,手上在搖著羽扇,一看就是多情的浪子,樣貌俊美不下賈謐。
可與賈謐不同的是,他身上卻沒有那種陰柔之氣。更具體一點形容就是,雖然都像天真的孩童,但賈謐是天真的殘忍,而這位青年則有天真的躁動。
他一進來的時候,還在與阿符勒談笑,可眼睛已經先撇過來,上下打量著劉羨。等站定的時候,他的上身微微晃動,雙手不斷搖扇,眼神則悄然撤了回去,在房間中不斷流轉。
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前一秒還在笑,可不等笑的弧度勾勒完,眼角就醞釀出哀傷的淚,而淚水還未積蓄成珠,眉頭又舒展為一種捉弄人的得意。
這人的聰明不僅是表現在臉上,劉羨想,他的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對愚蠢的嘲弄。
而在最後麵的高個子青年,氣質與前者大相徑庭。他身著武人戎服,腰帶配劍,八尺有餘的身高與寬闊有力的胸背相結合,顯得極為雄壯威武,讓劉羨立馬就聯想起力能扛鼎四字。
而這青年的臉龐棱角分明,神情堅毅更似頑石,雖然沒說一句話,但站立之間,已隱約透露出一種難以戰勝的氣質,而雙目中的熊熊野心火焰,也絲毫不亞於阿符勒。
可這樣的一個人,舉止卻非常溫和謙讓,他的身份顯然不如身前的青年,但表現得毫無怨言,行走之間,與前者都始終保持著兩步距離,而麵對劉羨,他也極為適時地躬身行禮,儀容儀態都極為標準。雖然從頭到尾,他沒有說出一句話,但劉羨已經確信,此人的儒學造詣已經達到一個很高的水平。
這是怎麽了?元服不過半年,自己竟然遇到了這樣多的奇才?
劉羨表麵雖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極為驚異。不管這兩個人是否願意幫忙,能夠結識天下間的英雄奇才,這一行也就算物有所值了。
抱著這樣的心情,劉羨起身向他們行禮,而後自我介紹道:“在下姓劉名羨,字懷衝,見過二位。”
那為首的削瘦青年聞言,微微一笑,握扇回禮道:
“倒也挺巧,我雖是匈奴人,卻也姓劉,在下劉聰,字玄明,你叫我玄明就好。”
他又指著身後的高個青年,介紹道:
“這是我從弟,劉曜,字永明。”
這就是劉羨與石勒、劉聰、劉曜幾人的第一次會麵。
等許多年以後,劉羨回想起這段經曆,常常會忍俊不禁。
造化對人物命運的安排是如此難以捉摸,他與他人生中最大的幾個對手,竟曾經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過。而縱觀幾方不斷對抗的人生,其實最容易扼殺對方的機會就是在此時此刻,可惜啊,這時的少年們還懵懂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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