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條鯉魚(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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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劉羨草草洗漱了一番,和妻子阿蘿告別一番,就匆匆離開了家門。
    這日是他按例到始平王府伴讀的日子,也大概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太陽早早掛上了山頭,將夜幕中的萬千殘雲刺破,隻留下一片晴朗湛藍的天空,地上也一片通明,連影子下的螞蟻也清晰可見。
    不過也正因為陽光猛烈,街上的行人不多,除去一些還在街上叫賣的商販外,就多是一些乞丐。什麽遊俠、士人、學生,在酷暑的熱浪下,統統都不見了蹤影。就連慣例該有的大朝會,也因太熱而被天子所取消了。
    其實始平王府前幾日也給劉羨傳了信,說若是身體不適,可以不用過來,不過劉羨這次有不得不來的要務。
    昨夜,他已和劉曜等人商議好了,此次到始平王府,劉羨必須要想個辦法,促使司馬瑋去一趟金穀園。
    隻要司馬瑋能駕臨金穀園,石崇接待皇子,勢必要慎之又慎。原本不需要守衛的地方,皇子來了,恐怕也要抽調護衛過來,而其餘的地方受到影響,防守也必然薄弱,這樣一來,就有了把水攪渾,趁亂起事的條件了。
    刺眼的陽光灑下來,劉羨眯縫著眼睛,心想,要勸說司馬瑋倒是不難,但如何將自己置身事外,又不引起疑心,才是此行的重點。
    他思忖了一會兒,不覺間已經來到始平王府門口,發現門口停著兩輛熟悉的馬車,找門口的仇虎一問,果然是潁川公主又來拜訪了。
    進府後,一個奴仆前來為劉羨引路,穿過後堂,繞過東邊的兩處走廊,就到了王府的池塘。劉羨站在廊口時,一陣清風吹來,令他不禁眯起眼睛,再睜開眼看時,可見不遠處池塘的亭榭裏,司馬瑋正在朝他招手。
    “喲,是懷衝啊!”司馬瑋起身從涼亭裏走出,笑問道:“怎麽今日還來了?我不是說可以休憩嗎?”
    劉羨微微躬身,玩笑道:“殿下這話說得,在下來殿下身旁,難道是什麽苦差嗎?”
    “劉老夫子可覺得是苦差。”司馬瑋揮揮手,取笑道,“前幾天他得了暑疾,跑過來說,要請一個月病假。我準了,可他還顛顛倒倒說了一大堆,什麽我要靜心養氣,用功讀書,他聽了心裏安慰,也就好得快些,這話說得,搞得像我氣病了他一樣。”
    “王傅是關懷殿下,心地是好的,殿下這些話還是少說吧。”
    “好好好,不說了。”司馬瑋拉著劉羨往亭台裏走,笑道,“你來得剛剛好,我們這正在吃冰鎮甜瓜,涼快得很!你也來幾塊嚐嚐吧!”
    在這個年頭,夏天當然沒有製冰的技術,說白了其實在冬天用水格製成冰塊,放入冰庫,夏季再取用。可由於冰庫的製造費時費力,目前來說還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東西,大概隻有皇室或石崇這樣的頂流才消受得起。劉羨踏入涼亭的時候,發現亭裏還放著一個三尺見方的冰鑒,冷氣從中幽幽探出,令亭中的溫度頓時涼爽了幾分。
    此時歧盛、公孫宏、王粹等人都不在,隻有寥寥幾名侍衛,喔,還有潁川公主司馬脩華。她此時正坐在冰鑒旁,捧著一塊甜瓜,嘴角黏著一顆瓜子,好奇地打量著劉羨。劉羨也由此有了機會,第一次仔細地端詳這位最受寵愛的公主。
    實事求是地說,司馬脩華確是一位美人,雖然她年紀還小,但該有的美貌她基本都有:兩顆眼眸晶瑩透亮,和阿蘿相仿,其鼻子又小巧高挺,眉如遠山含黛,唇若桃花含笑,雖不像傳統的美人那般充滿貴氣與傲氣,但給人一種沒有心機的可愛親近感。
    劉羨連忙行禮道:“見過殿下。”
    “你是……?”而司馬脩華打量著劉羨,一時露出迷茫的眼神,顯然對她來說,上次來王府,根本沒把劉羨放在眼裏。
    司馬瑋笑著揉揉她的頭,笑道:“小妹,又不記人?上次你見過的,他是安樂公府的世子,劉羨,劉懷衝,阿父給我安排的伴讀啊!”
    脩華聞言有些羞赧,什麽話也不說,就要往司馬瑋身後躲。
    司馬瑋像拉小貓般把她給拽出來,對劉羨道:“小妹整日在皇宮裏待著,有些怕生,你莫見怪。”
    “我哪敢和殿下見怪?”劉羨笑道,“也是在下失禮,若早知道公主在這,怎麽也要給殿下帶點禮物才是。”
    聽說要送禮物,潁川公主終於克服了尷尬,問道:“你有什麽好送的?”
    劉羨道:“這還要問殿下,在下才好準備。”
    脩華理所當然道:“我也不知道。”
    劉羨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司馬瑋見狀,不由得捧腹大笑,笑過一陣後方道:“懷衝你不用多心,我小妹沒別的愛好,無非就是曲樂、寵物、繪畫。你不是小阮公的弟子嗎?若是有心,也不用送什麽禮物,給她吹一首曲子便好。”
    果然還是司馬瑋了解公主,聽說劉羨擅長音律,脩華的眼睛立馬就亮若螢火,問道:“你會吹笛?”
    劉羨從懷中取出竹笛,對脩華道:“略通一二,若有錯漏處,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說罷,他端莊正坐,笛橫唇邊,輕輕吹奏起《陌上桑》來。
    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三段樂府歌。內容大體上講,東南有位佳人秦羅敷,美貌豔麗絕頂,所過之處無不讓人傾倒,結果連使君見了也維持不了體麵,上前竟討好羅敷,可羅敷堅貞自愛,嚴詞拒絕了使君,誇讚自己愛人世上無雙,絕不會互相辜負。是近幾十年來,女子中一直非常流行的歌曲。
    脩華自然是早就聽過,但劉羨也自有一番心思,他將曲調升了半調,再令節拍稍稍加快,使得樂曲較平常而言更加歡快。但這也有風險,就是稍有不慎,便可能破音斷奏。但對於接受了小阮公多年教導的劉羨而言,這點改動當然不足為道,他很輕鬆地就完成了改編。
    在亭中的旁人聽來,隻覺得這笛聲圓潤自如,猶如湧泉之水,又恰似數隻黃鶯在耳畔徜徉輕啼。縱使時節悶熱,周遭還有煩躁的蟬鳴與蛙鳴,但都被曲聲所覆蓋下去,心情也如春雪消融般,不知不覺就雀躍起來了。
    劉羨一曲吹罷,放下竹笛,司馬瑋頓時鼓掌笑道:“哎呀,懷衝,我這下可算知道,孔子為何說,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真是令人如癡如醉啊。”
    脩華也非常高興,如果說之前她的眼睛像是螢火,此時就明若星辰,之前的生疏和尷尬全不存在了,興致勃勃地低聲催促道:“再吹一曲吧!再吹一曲吧!”
    劉羨隻好又吹了一曲《豔歌行》。這一曲吹罷,公主本來還想再聽,可門外卻傳來一名侍衛的腳步聲,他進來向司馬瑋報告道:“啟稟殿下。石太仆派人送了禮物過來,您看,現在要看看嗎?”
    石太仆?不就是石崇嗎?劉羨心中一動,抬頭看司馬瑋的反應,司馬瑋滿不在乎地問道:“有禮物,是什麽?”
    “是一條大鯉魚。”
    “鯉魚?”司馬瑋有些莫名其妙,他道:“那你抬過來看看吧。”
    石崇送來的鯉魚果然不是一般的鯉魚,當兩名侍衛抬著一隻大桶過來時,在場的幾人都嚇了一跳,真是好大一條鯉魚!這鯉魚不僅通身金黃,而且肚肥體長,估摸著可能足足有五十斤。鯉魚大到這個程度,嘴唇已經比人還厚,一片魚鱗都有拇指大小。不過當魚大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已經很難再當做寵物來觀賞,而更像是一個怪物了。
    司馬瑋站在鯉魚前,頗有些疑惑:“太仆這是什麽意思?他是讓我拿來吃,還是當寵物養呢?”
    劉羨也在打量著這隻鯉魚,陽光照射下來,把鯉魚的眼瞼都映成了金黃色,閃閃發光,那黑色的瞳孔仿佛在盯著自己。
    他很快明白了石崇的意思,並在心中暗喜:正愁找不到理由勸司馬瑋過去,誰料石崇竟自己來遞台階了!真是鬼使神差,看以後誰還能懷疑到自己頭上?
    劉羨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會,恍然道:“殿下,我明白太仆的意思了。”
    “哦,你說說看?”
    “像這樣難得一見的大鯉魚,已經不是簡單的鯉魚了。”
    “這不是廢話?懷衝,別賣關子。”
    “殿下莫急,這便是太仆的深意啊!”劉羨解釋道,“鯉魚若不是鯉魚,那它應該是什麽呢?”
    對於其它地方的人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啞謎,但對生活在黃河兩岸,熟知魚躍龍門典故的人而言,這個問題卻是一點就透:鯉魚若不是鯉魚,那它當然是越過了龍門的真龍啊!
    石崇便是想借送禮來表達這層寓意:他手中就有這樣非凡的“真龍”鯉魚,自然也就有著一躍蛻變的龍門;而司馬瑋身為皇子,尚未掌權,就可以比作還未化龍的鯉魚;如司馬瑋有意願與他結交,便可以如這條鯉魚般躍過龍門,化為真龍。
    經劉羨一點,司馬瑋也明白過來,他圍著大鯉魚轉了兩圈,笑說道:“石太仆送禮,還搞得挺別致的。”
    “石崇公畢竟是文人,這是文人的雅事。”
    “什麽雅事不雅事,我隻覺得麻煩。”司馬瑋伸手入水,拍了拍鯉魚的腦袋,又挺身說道:“懷衝,現在就你一個人在,也沒別人和我出主意,你說說看,太仆這個禮物,我該怎麽應付?”
    “太仆富甲天下,誰人不知?他送禮自然也不指望殿下回禮,無非是希望與殿下結交罷了。莫非殿下會嫌自己的錢多嗎?”
    “我說的便是結交。”司馬瑋徐徐道,“他這樣的人,表麵放浪,內裏又太無情圓滑,打起交道實在太麻煩,我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劉羨聞言,不禁訝異地打量了司馬瑋一眼,始平王對石崇的看法竟和自己相近!可見若沒有歧盛等人的誤導,這位殿下還是有一定智慧的,說不定能走上正道。
    劉羨猶豫了片刻,試探道:“但還是那個道理,太仆到底是世間巨富,與他結交,至少錢財上能得一大筆援助。這年頭若要做成什麽事,哪裏不需要用錢?莫非會有人嫌自己的錢多嗎?”
    司馬瑋想了想,笑道:“也是這麽回事,我莫非不想奢侈嗎?無非是每月要在禁軍中招攬下屬,用度捉襟見肘啊!”
    他說到這,不禁問劉羨道:“懷衝,你說,石崇到底有多富?”
    劉羨不動聲色道:“在下去過一趟金穀園,論風光秀麗,山水蒼然,襄陽習家池雖譽滿天下,恐也有所不如。”
    “哦?”司馬脩華此前一直在旁聽,不時逗弄水桶裏的鯉魚,聽到這裏,她不禁出聲問道,“真的嗎?比西遊園如何?”
    西遊園是皇家園林,劉羨從未去過,他如實說:“在下實在不知,但若論私家園林,天下確無人能出其右。”
    可這已足夠引起公主的興趣,她抱住司馬瑋的胳膊,嬌聲道:“五兄,帶我去看看嘛!現在宮裏我都呆膩了,王兄的王府也沒什麽看頭,好無聊~~”
    公主撒起嬌,纖細的脖頸搖動著,頭上的簪子也隨著晃來晃去,發出細碎的聲音。司馬瑋平日最疼愛她,這時又怎麽可能拒絕?當下就承諾說:“好,好,你今夜先回去,我明天跟陛下說一聲,六天後就帶你過去,如何?”
    公主頓時破涕為笑,嫣然道:“我就知道五兄最好了!”她那清純的眸子散發出柔和的氣息,白皙的笑容在陽光下燦爛如夢。
    不過對於劉羨來說,他並沒有什麽感觸,公主雖然美麗清純,但還遠沒有綠珠那般恍然若神的驚豔感,劉羨心中隻是想:若公主也跟著過去,這次的勝算就更高了。
    司馬瑋笑著邀請他說:“懷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過去?”
    劉羨婉拒道:“殿下,太仆公好殺美人勸酒,我不勝酒力,就不要去掃興了。”
    司馬瑋聽聞後微微皺眉,顯然這個消息令他有所不適,但既然答應了公主,就沒有反悔的道理,他隻好聳聳肩,自嘲說:“那這麽說來,我隻好不醉不歸,要在那邊過夜了。”
    等到下午黃昏,劉羨與司馬瑋辭別。退出王府後,他心中難掩激動,不由長長吐了一口氣:事情發展到現在,兵書上所謂的三利,也就是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自己一方,如果還不能取得成功,就未免太辜負上蒼的一番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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