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後的等待(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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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庚申,天色略微陰沉,頭頂的陽光雖說依舊熱烈,但天空中卻籠罩著厚重的雲層,將光芒篩成白色。天地間沒有風,熱浪蒸騰,連知了和麻雀的叫聲也衰弱下來,一切都開始轉向沉寂。
    “唉呀呀,好高的雲!”阿符勒猴子般攀爬到一顆樟樹上,透過葉蔭往上望,他指著一道由數十塊暗雲堆積而成的雲牆,對樹下的劉羨道,“劉羨,看來今天要下雨哩!”
    劉羨擦了擦額頭的汗,四顧邙山上下的密林,不由讚同道:“恐怕還是場大雨!”
    在他的身後,劉聰、祖逖等人也緊跟其後,在山岩間艱難跋涉,他們此行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從邙山的野徑,直接繞道到金穀洞上。
    這是他們事先商議好的偵查地點,這裏地勢高聳、恍若斧劈,離地約有十丈,可也正因如此。視野卻極為開闊,可以俯瞰到整個主院的動向,而下方的人卻難以仰視,可謂是一個絕佳的偵查地點。在開始行動之前,一行人就在這裏潛伏。
    可不料今日竟有下雨的征兆,這可不是好的征兆。
    劉曜擔憂說:“若是下了暴雨,很多原定的手段可都沒用了。”他頓了頓,轉首問劉聰道:“四兄,要不要等兩天,改日再行動。”
    自那日領祖逖入夥後,劉聰就如他所言般隱身太學,今日是聽說計劃齊備,這才再次現身,不料竟撞上了一個糟糕天氣。
    但劉聰是一個非常果決的人,一旦下定了決心,就不會輕易動搖,他駁斥劉曜道:“永明,今日都走到這裏,就不要再說喪氣話了,這次皇子與公主駕臨金穀園,已經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錯過,哪裏還有第二次?半途而廢,才讓人感到可恥。”
    祖逖則在一旁說:“真要說起來,下雨了反而更好,雖說不能按計劃放火,可金庫裏也勢必放鬆警惕,我們乘夜摸上去,說不定他們都不知道呢!”
    兩人一位是幕後主使,一位是打劫行家,三言兩語間成功打消了眾人的猶豫。
    眾人繼續往前走,這一路確實是非常不適,作為許久沒有人到過的荒山,到處都是荊棘與灌木,還有很多已成熟的蒼耳子,硬刺掛在褲腳袖領處,發出刺拉拉的聲音,其間還有不少正嗡嗡亂飛的蚊子,時而被他們用手驅散,但又尾隨在其後叮咬。
    但不管怎麽說,這一路走來,確實如計劃般無人發現,眾人抵達山頂的時候,雖然有些疲倦,但也都感到興奮。畢竟匍匐在草叢間往下望,就是西晉首富之所在了。想象著可能獲取的財富,大部分人都感到非常興奮
    他們是從半夜開始出發的,抵達到金穀洞上方時,時間尚早,大概也就是辰時一刻。
    劉羨找了塊比較平坦的土地,小心翼翼地往石崖外探出頭,可見底下的庭院平地上,正有許多侍女往來,庭院外的道路上,百餘名侍衛正在道路兩旁排開,並且可以看到,有幾名管家似的中年人,正在人群之中來回穿梭,大聲呼喝。
    他們顯然在做迎接司馬瑋的準備。
    劉羨把目光從中掠過,又去打量園中的建築,這些他大多已見過了,非常熟悉。而對劉羨而言,他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位於金穀園西南角的崇綺樓。
    這座崇綺樓,劉羨還未進去過,但此時光看著崇綺樓的外表,就難免讓人發出讚歎:
    這是一座非常精巧的木樓,平麵呈方形,五層六重簷,除了第一二層是用石砌的以外,上麵三層是純粹的木樓,每一層都披有青瓦,翼角上立著造型各異的武士。簷下密集排列著三百多組鬥拱,錯綜複雜。每個挑簷,每組鬥拱,每扇漏窗,外表都刷上了一層白漆,根據形狀,仿佛是數之不盡的白鴿飛疊在一起。而樓外高掛的錦繡綢緞,青羅彩燈,更為其增添了幾分夢幻。
    劉羨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到崇綺樓的道路。
    正思考的時候,一隻手伸到劉羨麵前,在他眼前晃了晃,劉羨回過頭來,發現是阿符勒,他手裏拿著幾張胡餅,笑道:“怎麽,走了半夜,不餓麽?”
    原來是到了用膳的時候,劉羨往後爬了幾步,再起身往後看,發現大部分人都在就著水壺吃餅,小部分人已經趴在地上,眯著眼睛歇息,顯然都在為今日的行動養精蓄銳。
    劉羨接過阿符勒手中的胡餅,咬了一口,對羯胡少年笑道:“怎麽?你不歇息?”
    “不是很累。”阿符勒拍著大腿,對劉羨低低笑著,“你忘了,我家鄉在上黨,那裏到處都是山,我每次出去放牧,一跑就是三四座,早就習慣啦!”
    劉羨笑道:“我還沒離開過洛陽,你的家鄉,也就是上黨,那裏風景很好嗎?”
    “誰的家鄉風景不好呢?不過上黨確實有些別地沒有的奇景。我家附近有處峽穀,峽石長得像指頭一樣細長,泉水就在指縫裏竄來竄去;再就是十八盤的階梯山,足足有兩千級台階,要登上山頂可以穿雲;還有舜坪的天然石牆,有各種各樣的石頭,什麽猴子笑天石,青龜出山石……”
    羯胡少年在一旁說,劉羨就在一旁聽,等劉羨將胡餅吃完,阿符勒還在敘述著家鄉的奇景,一直說到他喉嚨冒煙,這才停下來喝水。
    “看來上黨真的很好。”劉羨說,“可惜,我卻沒機會看看。”
    阿符勒則笑道:“再好的風光,看久了也會膩,所以我這次才想到洛陽看看。”
    “到洛陽看看就足夠了?”
    “當然不夠。”阿符勒抬頭仰望天空,喉嚨中發出渴求的聲音,“天下這麽大,不是隻有洛陽,我還想去看漠北的高風、想去看隴右的河穀、想去看遼東的雪山,想去看江南的春潮、想去看岷越的大象,把天下所有的風景都看遍。”
    說到這,他又低下頭,對劉羨露出一個燦爛有若珍珠的笑容,嘴角和牙齒咧開得毫不體麵,卻又讓人被一種由衷的快樂所擊中,他道:“人生短短幾十年,若隻是困於一地,那多沒意思。”
    是啊,劉羨當年讀史書,也是這麽想的。他也想用自己的雙腿來丈量九州土地,麵對這樣廣袤的世界,為何自己要局限在一小塊土地,而不是去征服它呢?但自己受限於安樂公世子的身份,到今天為止,卻還沒有離開過洛陽。
    劉羨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為何喜歡阿符勒了,他身上有一股蒼涼又野蠻的氣息,能讓他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的心意,他像是一隻天生的蒼鷹,可以隨意在天空中翱翔,沒有任何人能夠成為他的阻絆。
    自己雖然在地位上尊貴,但遠遠不如他自由。
    劉羨忍不住問道:“阿符勒,此事之後,你打算去幹什麽?”
    “沒想好。”阿符勒遙望下麵的金穀園,臉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也沒有必要想好,很多事都是上蒼注定,既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這次來洛陽,我失去了很多親人,但我也認識了你們,見過了我沒見過的風景。隻要抱著享受的心態,其實人生每天都有樂趣。”
    阿符勒說到這,回頭看劉羨道:“劉羨,我真羨慕你。”
    “什麽?”劉羨先是一愣,隨後失笑道:“你不會是羨慕我比你有錢吧。”
    “哈哈哈,你等著,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比你有錢得多。”阿符勒笑過之後,臉色又變得嚴肅,“我是羨慕你,身為安樂公世子,天下矚目的人質,居然還有一顆不甘躁動的心。你真是有趣!我都不敢想,你以後的人生會多麽精彩!”
    我?精彩?劉羨啞然失笑,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多是寂寞與安靜的,不料第一次有人會這麽評價他。但他卻無法不為之所動,因為這確實是他的追求,他的內心仍有火焰,渴望突破樊籠。
    “今日之後,我就要離開洛陽了。”阿符勒對他說,“我有一種預感,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劉羨心中一動,他也說道:“好,那希望下次看你,已經飛黃騰達了。”
    兩人就這樣哈哈大笑,正玩笑間,一旁的祖逖忽然說道:“安靜!始平王他們來了!”
    幾人立刻屏氣凝神,趴下來往院落中望去。果然,從上往下望,可見三輛馬車緩緩駛入主院,豆粒大小的人從中走出,而劉羨看得分明,其中正是司馬瑋與司馬脩華,石崇親自率族中子弟上前,將兩人簇擁著進行寒暄。雖然看不清表情,但他們的衣著都雍容華貴,給眾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未久,石崇與司馬瑋等人走入院內,管家們則招呼侍衛,令他們守護在主院周遭,成環形將院落圍住。劉羨心裏暗數一下,大概有一百一十七人,確實比上次他參觀的時候要多上不少。
    但他還要再找祖逖確認一下:“士稚,你估計金庫還有多少人?”
    祖逖眯著眼睛審視良久,回答道:“應該不超過三十人。”
    這麽說著,劉琨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他問道:“人已經到齊了,我們什麽時候動手?”
    “不慌。”劉聰已經退下崖邊,挺身徘徊道:“現在天色還早,他們還不夠疲憊。等他們用了晚膳,入了夜,沒了燈火,自然也就放鬆了警惕,那時我們就按計劃行事動手。”
    他的語氣和表情非常平淡,可越是平淡,眾人就越能感受到他背後的信心,而想到他們即將要洗劫天下的首富,心中則更是洶湧澎湃。
    劉曜也頷首道:“雖然做事還早,但也確實到了各就各位的時候了。”他環顧為首的幾人,說道:“分頭之前,我們最後再對一遍計劃。”
    幾人都點點頭,開始做最後的準備。
    阿符勒先說道:“等夜色一晚,時機成熟,我帶著十人夜縋下去,直奔馬廄。在馬廄縱火,把裏麵的馬全放出來,擾得園內雞犬不寧。”
    祖逖說:“我帶九十人,埋伏在東北林間,隻等火光一起,金庫的人衝出來,我就趁勢奪門,殺入金庫。”
    劉曜說:“我帶兩輛馬車,如果你們得手,就用鳴鏑為號,我便驅車入庫,你們把金子搬上馬車,然後我們再燒掉金庫,作為撤退的信號。”
    劉聰最後說:“到這個時候,我們就全部撤退,直接到預定的河陰津處會合,我已經備好了兩艘船,事情一結束,分完錢,我的人直接回並州,大家就當從沒見過。”
    劉羨等他們說完,補充道:“如果今日下暴雨,倒也不用這麽麻煩了,我們趁大雨狂亂,直接雨中劫金,必然成功!”
    劉琨則在一邊歎道:“可惜,可惜,這件事若傳出去,石太仆在洛陽丟了金銀,又抓不到犯人,定然是顏麵掃地。可是誰在他眼皮底下劫了金穀園呢?恐怕京中會議論紛紛,最終化為一樁懸案了。”
    說罷,眾人都大笑,回望山下的金穀園,隻覺得天下名士不過如此,一切都盡在少年意氣之中。
    至此,除了阿符勒還有十人在山頂後,其餘人都按計劃分開。
    此時劉羨跟祖逖、劉琨一路,他們穿過密林,走了大概有小半個時辰,趕到了預先隱藏的位置,劉聰的武士已經在這裏全副武裝地等待著,他們背長弓佩斫刀,著黑色戎衣,牽著一匹駿馬,看上去久熟弓馬,短小精悍。
    祖逖點了下人數,確認無誤後,就和劉羨、劉琨找了一處視野較好的大石高處,在這裏等待信號。
    這時祖逖突然問劉羨道:“懷衝,我若猜得不差,你不是與我們一起去搶金庫的吧?”
    劉羨猶豫片刻,幾日下來,他對祖逖的印象還好,決定還是給他交一個底,點頭道:“你們做事的時候,我要趁亂去救一個人。”
    祖逖咳嗽了一下,摸著刀柄問:“救人?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劉羨笑道:“你若是能成功殺入金庫,我就十拿九穩了。”
    “咳,真有你的。”祖逖笑道,“合著我們搶寶庫也是你的幌子。”
    劉羨笑了笑,心中則有些忐忑,這取決於石崇到底是看重金庫,還是更看重綠珠,劉羨心中其實是沒有答案的。
    沉悶的陰雲依然在頭頂聚集,水汽似乎已經凝聚成一道道浪潮,在無聲地摧打著地上的人們,劉羨則在心中祈禱,希望大雨晚一些來到,隻要能夠撐到自己衝入崇綺樓,自然就萬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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