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餘波(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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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數日過去,轉眼進入了七月。在經過那場暴雨後,今年的秋老虎似乎格外無力,本該在三伏最後肆虐的時候,冷氣卻來得極快。幾日前,洛陽的人們還穿著輕薄的素色紗衣,而在現在,則不得不加上幾件內襯了。
    不過天氣一涼後,便到了秋遊的好時節。恰逢桂花飄香、荷花未謝,蜻蜓遍舞,雁鳥盤旋,正是一年中最愜意美麗的時光,原本高臥家中避暑的士人們,此時紛紛走出家門,呼朋引伴,騎馬交遊,或行酒飲宴於伊、洛之濱,或放鷹射獵於北邙之林,表現出一種非常愉快的氣氛。
    而與前些年不同的是,此時的洛陽多了一件讓人津津樂道的談資,那就是石崇金穀園被劫一事。
    此時的石崇再次坐在崇綺樓頂樓上,令人打開所有的窗戶,而後躺在床榻上,手中不斷把玩著一麵銅鑒。雖然閉著眼睛,但任誰都能看出他心中的怒氣,平日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委屈溢於言表,時而眉頭緊蹙,時而雙手擊榻,時而以頭搶地,簡直就像是一個弄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石超和石紹都站在他左右,等待著家長發話。
    “三郎。”
    “在。”
    “河南府還沒來消息嗎?”
    石崇口中的河南府,指的是河南尹傅祗處,他負責管理京畿首府的治安,在遇到劫案的當晚,石崇就派人到府上通報,表示願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抓住背後的主謀。
    對於石崇來說,這樣的表態是非常罕見的。自從他元服入仕以來,從來都是別人求他,還沒有他求別人,在十幾年間積蓄了難以想象的政治能量,如今一朝動用,半個洛陽都調動起來了。
    在皇帝的支持下,什麽司隸校尉、河南尹、洛陽令、城門校尉、河橋守軍,幾乎是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查,誓要把劫匪們捉拿歸案。
    就連什麽金市、馬市、西市、西郊,乃至於太學、白馬寺這樣繁雜麻煩的地方,都派人追查了一遍,可以說自西晉建國以來,洛陽官吏們還從未這麽用心過。
    但很遺憾,如此大動幹戈的查案,除了把金穀園被劫一事弄得人盡皆知外,暫時沒有任何的進展。
    今日也是如此。石紹硬著頭皮答道:“大人,傅使君讓你再等等,他說還在搜羅線索,有消息立馬就向你通報。”
    “通報……”石崇睜開眼睛,怒氣幾乎要噴湧而出,罵道,“在堂堂京畿,百來個人,堂而皇之地在我的金穀園中放火劫掠,卷走了上萬金的財寶,還帶著一個容顏絕美的女人,很難查嗎?可過了七天了,別說抓人,連線索的引子都沒見到!飯桶!簡直是一群眼睛長到屁股裏的飯桶!”
    這一陣劈頭蓋臉的痛罵,令石超石紹兩個晚輩抬不起頭,隻能低著頭聽石崇繼續數落:
    “我看也別裝模作樣了,我又不是第一天入仕,別人被他糊弄也就罷了,我會搞不明白?不就是什麽都沒查到,所以想拖幾日,就讓事情過去嘛!也沒什麽不行,我隻當以前的錢都喂了狗,以後也就看對人了!”
    傅祗隻是第一個挨罵的,後麵石崇又接著數落洛陽令滿奮、司隸校尉王戎等人,一連怒斥了近小半個時辰,才勉強歇息了一會,但臉還是板著的。
    他此時再看向旁聽的兩位子侄,見兩人低著頭,似乎神情都麻木了,便責問道:“你們不要不說話,有什麽想法,都趕緊說來聽聽。”
    他下意識地先看向自己兒子石紹,問道:“三郎,你怎麽看?”
    石紹隻想早點退下,哪裏有什麽話要說,唯唯諾諾地道:“一切但聽大人做主。”
    石崇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自己兒子稟賦平庸,沒有太過苛求,轉而問石超道:“溪奴,你有沒有想法?”
    石超一直在左側旁聽,臉上擺著一個不以為然的神情,此時為石崇追問後,他也很爽快,直接答說道:“六叔,我也不和你繞彎子,這案子還有查下去的必要嗎?”
    “什麽必要不必要?”
    “六叔自己不剛剛說了,繼續查,大概什麽都查不到,那為什麽還要繼續查呢?繼續讓全洛陽看我們家的笑話?又或是搞得天怒人怨,把多年經營化作流水?”
    石崇聞言一驚,隨即明白了侄子的意思,眼下查不出來,就大概是真查不出來了。再抱怨也隻會得罪同僚,實在有悖於自己多年來的處事原則。與其去想追回那些難以追回的財物,還不如及時止損,保住開國公爵的體麵。
    這確實是為官的正道,石崇看了石超一眼,流露出些許欣賞,相較於自己不爭氣的兒子,石超才是更有悟性的那個。
    可為人處世歸為人處世,有些損失真到了自己身上,那是萬難忍受的,尤其是想到綠珠,石崇的憤怒頓如海波翻湧,令他難以坐立,他不甘心,也不可能就此罷休,反問石超道:“你的意思是,鬧了這麽大的笑話,我們忍氣吞聲?”
    “不是忍氣吞聲,是不了了之。”石超理所當然地說道,“大人,莫非讓你來查案,這案子就能查出來嗎?”
    這話說得非常不客氣,一旁的石紹臉色都變了,而石崇緊緊盯著他,目不轉睛道:“你繼續說。”
    “說實話,我很佩服這群來作案的人。”石超得了允許,說話更是肆無忌憚,“六叔,按理來說,我們金穀園雖然地處荒郊,但防禦也算不上薄弱,光護衛和劍士就不下百來人,加上蒼頭,侍女,小一千人總是有的。”
    “而作案的這些人呢?至多也就一百人出頭,雖然人數不少,但遠遠不如六叔您啊!”
    “可他們敢來作案!不僅做了,還做得非常漂亮!”
    “六叔說傅使君無能,查不出線索,可六叔您自己,不也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進來嗎?一夥人燒了馬廄,一夥人搶了金庫,還有一個人,堂而皇之地連殺四人,將綠珠姑娘搶了出去。別說一個活口了,連一個屍首都沒留下,要讓人怎麽查呢?”
    石崇惱怒道:“總不至於沒有任何線索!”
    石超笑道:“是有線索,但跟沒有也沒什麽兩樣嘛。”
    “傅使君那邊是真的想辦法了。他們先是去查那夥人用的箭矢,都是西郊黑市裏流通的箭矢,這樣的東西,洛陽沒有十萬也有八萬,不可能查出買家的。”
    “然後他又根據您給的貨單去黑市搜查,人家很聰明,現在在躲風頭,根本沒拿出來賣,這也就跟著斷了。”
    “現在他跟著去查人,看哪些人行蹤異常。但是您也知道,西郊嘛,平常就全是亂子,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這時候抓出來可疑的團夥就不下八九個,跟著挖出來十來起殺人案,可還是沒有消息,再查下去,六叔您可就要把人得罪狠了。”
    “得罪?”
    “六叔您平日犯的案子就不下數十起,您覺得犯事的開國八公,隻有您一人嗎?在西郊肯定也有他們的人。”
    “雖然大家平日心知肚明,可這種事隻在台麵下,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幹。但再查下去,怕就遮不住,要端到台麵上來了。”
    “我們士子別的可以不要,但體麵不能不要,可您這麽折騰,恐怕皇帝的體麵也保不住了吧!”
    確實是這個道理,石崇的神色一時變幻莫測,他雖然憤怒,但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與損害家族的政治前途相比,自己眼下的損失確實不值一提。可一想到失去了綠珠,石崇不禁身體後仰,以手撫麵,哀慟不已。
    而石超還在一旁繼續敘述:“現在傅使君又去查了河橋,還有什麽東西南北的那些關卡,可這幾天,他們壓根沒見過您的那些東西,這說明,人家要麽沒過河橋,要麽另有出路。”
    “要是沒過河橋還好說,要是另有出路,就說明這夥人不簡單呐。”
    聽到這句話,石崇頭上如同挨了一鞭,令他豁得起身,注視石超問道:“怎麽說?”
    石超道:“六叔,在洛陽召集一百來人,雖然人數不算多,但其實也不算少。”
    “而能夠把計劃做得如此漂亮,不僅做得幹淨利落,而且善後也天衣無縫,就說明裏麵有高人設計。”
    “加上這些人裏,還有一個馬術高手,能夠輕鬆駕馭黑龍駒;又有一個劍術高手,連趙黑都能取勝,這可能是一般的蟊賊嗎?一定大有來頭!”
    “你是說……”
    這也確實是石崇疑惑的地方。
    黑龍駒性情暴躁,常人根本難以靠近,即便是善騎馬者,也非需要數日來熟悉習性不可,可竟然能被人當場馴服,簡直不可思議。
    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趙黑劍術超群,在沔漢一代,莫說戰勝趙黑,平日就連能和他打個平手的都寥寥無幾,可這次竟被人一劍穿喉,且斬斷配劍,那人該有多麽高的劍術!
    加上背後謀劃運營的人,這夥人可說是人才濟濟了。他們幹什麽事成不了,怎麽會甘願冒這麽大的風險,不惜得罪博陵公府,也要劫取綠珠與財貨呢?完全不合乎常理。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這些人並不是單純的劫匪,他們背後還有別的任務。
    果然,石超也和石崇得到了相同的結論,他低聲道:“六叔,你說,他們可不可能是三楊的人?”
    “不得胡說!”石崇喝道,但露出的卻並不是訓斥的表情,“你有什麽證據?這話傳出去,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豈不是說我構陷大臣!”
    “車騎將軍現在權傾天下,要什麽有什麽,哪裏看得上我這點小財!”
    “你現在給我閉嘴,出去繼續找傅使君,看看到底有什麽消息!如果明天還查不到線索,我拿你們是問!”
    說罷,石崇也不等石超反駁,就大喝著喊仆人過來,將兒子和侄子都轟出去。
    等整個崇綺樓中隻剩下石崇一人時,他的神色變了,手中的銅鑒舉到眼前時,石崇原本的憤怒已悄然消散,臉上殘留的是耐人尋味的沉思。
    作為一名久經宦海的士人,石崇的政治造詣是深厚的。他之所以此前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其實是過於相信自己的經營,相信十幾年下來,博陵公府在洛陽隻有朋友,沒有敵人,所以此案不可能有他人指使。但當石超指出一個可能存在的敵人後,他立刻就能放下怒火,拿出十二分的鬥誌進行審視。
    三楊,楊駿,確實有這個可能。
    這樣一個團夥,能夠在準備和善後上做得如此漂亮,此前不可能毫無動靜。而如果背後有人指使,又有人幫忙善後,那以三楊的勢力和能量,確實是做得出來的。但是要緊的是,他們為何要如此做,有沒有合適的動機,想要達成什麽目的。
    這個答案很好找,因為就在當天,石崇第一次宴請了始平王司馬瑋。
    按照石崇自己的想法,這還隻是對始平王的一次試探,以後要不要投桃報李,還要再三斟酌。
    但對於三楊來說,這可能被視為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訊號,代表著博陵公府對後黨的不滿。所以即使要兵行險著,也要讓石崇在司馬瑋麵前丟一次大臉,起到敲山震虎、斷絕聯係的作用。
    石崇越想越覺得有理,畢竟自己的政治投機不過關係到家族的前途,實在不行,還有改換門麵的可能。但三楊已經壟斷朝綱,退無可退,要麽連旺數朝,要麽九族誅滅,並不存在回旋的可能。
    但想到這裏,石崇竟沒有產生報複的心態,反而是生出一些懷疑與恐懼來。
    他想,再這樣下去,政鬥要達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幾十年來穩定的朝政,莫非就要隨著當今天子的駕崩而煙消雲散嗎?他雖然久處官場,但還沒有做好這種準備,他相信,大部分人也沒有做好這種準備。
    這位三十九歲的巨富仍然眷念溫柔,十數年紙醉金迷的生活讓他冰冷又柔軟,他躺回榻上,試圖尋找綠珠殘留的些許體溫,但心中的一片虛無令他無比寂寞。
    可即使如此,他必須做一個選擇。
    或許,想要在這種鬥爭中維護平衡,必須要有一個足夠殘酷的掌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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