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太康九年(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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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九年(公元288年)春,安樂公府處處洋溢著久違了的桃花與梨花的芬芳。
在經曆了金穀園一案後,轉眼已經過去了八個月。
當時風波鬧得很大,整座洛陽城都因此而遭到嚴管,但隨著時間流逝,司隸各府都沒查到什麽線索,又沒有發生什麽新的大劫案,這件事最終也就不了了之,成為了一樁懸案,洛陽城又回到了往常,隻不過是洛陽百姓在茶餘飯後多了一些談資。
對於安樂公府其實也是如此,在去年經曆了世子大婚後,他們在今年又要準備世子入仕,可謂是喜氣洋洋,笑逐顏開,根本沒空打理這些事情。
在太康八年的下半年,他們就忙著一件事情,就是重新修繕安樂公府。
在張希妙去世後,安樂公府的收支就由大夫人費秀管理,她將積攢了多年的賦稅都拿出來,將安樂公府的外牆都洗刷一新,塗上了亮眼的朱紅色,門楣也重新修理了一遭,顯得氣派了不少。而後又把安樂公劉恂的書房征用了,大肆整改了一通,說以後專門給劉羨辦公。
府中其餘的親戚也沒有不讚同的,雖然叔伯們平時經常為了一些蠅頭小事爭吵,但在對待劉羨這件事情上,長輩們的觀點都非常一致:
他們都對他報以極高的期望,相信他能帶領家族走出窘境。平日像堂兄弟劉玄、劉恪、劉鎮等人,都常常來找劉羨走動。
高興的他們都不知道,去年那樁震驚京師的金穀園劫案,就是劉羨主使的,他們差點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就連劉羨本人也差一點難以逃生。
而對於這件事情,劉羨對家人一直守口如瓶,他堅信這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連妻子阿蘿都不曾告知,隻道他是在外麵多交了一些朋友。
也正是這樣,根本沒人懷疑過安樂公府,洛陽令滿奮搜查到府上的時候,僅僅是隨意問了兩句,就算是打發了。
至於綠珠,劉羨也沒有把他送回東塢,而是借住在陳壽府中躲避風頭,陳壽府邸偏僻又冷清,也沒有人懷疑,綠珠化名作為陳壽的侍女,很輕鬆地就躲過了搜查。
隻是自那以後,陳壽看劉羨的眼神有些奇妙,還旁敲側擊地詢問劉羨的夫妻情感,以為家裏出現了什麽不睦。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這大半年下來,劉羨已恢複了原本的規劃,或是到司馬瑋王府上伴讀,或是去國子學聽課,或是找祖逖等人談經論劍。
他明麵的生活毫無波折,可以說是走上了坦途,隻等著為期一年的國子學之旅結束,他就可以獲得一個人生中的第一個正式官職了。
這一天劉羨醒來,和妻子阿蘿一起用完早膳後,坐在走廊裏欣賞桃花,今年的天氣比往年要冷一些,導致桃花晚開了一月,但也因此較常年更豔一些,陽光灑下來時,桃花紅豔如燒。
不過這個時候,鄄城公府突然有人過來,說是有事情要見劉羨。
“出了什麽事情?是嶽丈的病惡化了?”劉羨看了眼阿蘿,轉頭問通報的來福。
去年嫁女以後,鄄城公的身體就一直不好,時不時便會咳血和打擺子,公府裏請了醫生,但始終不見成效,所以阿蘿很是擔心,常常回府探望。如今鄄城公府派人過來,很難不往這方麵去想。
好在來福搖搖頭,說:“好像和鄄城公無關,來的是曹二公子,說是要談您入仕的事。”
“這樣麽?”劉羨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到正堂去迎接。
所謂曹二公子,便是鄄城公世子曹廣,年長劉羨七歲,如今正在朝中擔任議郎。
在成婚後,劉羨和曹廣平日交往不多,也就平日重大節日的時候相互送禮問候,情感並不算熟絡,顯然這位內兄對妹妹的婚事並不滿意。
即使此時曹廣過來,臉色也非常冷淡,但他是受了父親的指令,還是盡量和顏悅色地說道:“聽說再過十來日,國子學就要品第了,我家大人要我來問你,你有沒有把握?”
“把握?什麽把握?”劉羨有些茫然,按照國子學的一貫流程,又不需要像太學那樣進行射策,隻要等國子學祭酒把名單報到太常府裏,和博士還有中正們一起商議,就直接能得到品第。
他隻需要等就可以了,哪裏會有什麽把握呢?
曹廣笑了笑,解釋說:“就是得高品的把握,雖然入國子學後,得品第簡單,但是也有高下之分。”
“有的人能得兩品,有的人能得三品,這出仕時的一品之隔,就好似天壤之別,你覺得這次品第,你能得幾品?”
這些劉羨當然是知道的。自從曹魏建立九品中正製以來,一個人的鄉品就決定了他在官場中的地位風評,而鄉品的品評則由中正來確定。名義上來說,中正會根據受評人的家世和行狀進行綜合評價,將人才分為九等。
可實際上,中正不可能真的一個個去了解一個人的才能與品德,多半是看了眼家世,就草草做了判斷。正如一品是皇族宗室專享,二品以下才是士人參與的品級。
而走國子學入仕的學生,基本都是世家子弟,所得的品狀不是三品就是兩品。
隻是近幾十年來,貴族門閥的地位愈發鞏固,二、三品都有超發的跡象,所以三品也變得不入流了,隻有二品才是真正的高品。
曹廣問話的意思,就是在問劉羨有沒有信心拿二品。
這還真讓劉羨有些為難。
如果說論才學,劉羨自信同屆中說一不二,論品德,他也是貨真價實地守孝三年,毫無作偽的。
但論及家世,安樂公府名為公爵,政治影響力還不如一般的鄉侯,能夠順利從國子學入仕,都還是托鄄城公的福分。
從這個角度來說,能否一定得到二品的評價,倒確實是一件說不好的事情,也就五六成,但這也很好了,總不能再靦顏請病重的鄄城公活動吧。
本來劉羨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拿二品固然很好,但三品也沒什麽所謂,隻要順利出仕即可,但鄄城公顯然考慮得更多。
他這時候派曹廣過來,給劉羨出了一個主意:“你如今不是在始平王府擔任伴讀嗎?”
“大人的意思是,你可以去找始平王的關係,讓他推薦你去秀才策試,隻要你真有本事,五策全中,必然能夠獲得二品,以後出仕,自然也是一片坦途。”
劉羨恍然,也為鄄城公的苦心感到感動。
鄄城公既關心自己的前途,又害怕損傷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才給自己推薦了一個靠自己來正名的方式。如果不是非常看重自己,是做不到這個地步的。
不過妻子阿蘿卻不喜歡這個主意,在曹廣走後,她對劉羨說:“大人也真是的,秀才策試有多難,他心裏沒數嗎?多打點人脈就能辦成的事,何必弄這麽麻煩?”
劉羨則說:“雖然麻煩,但道路光明,也不招人嫉恨,沒什麽不好的。”
之前說過,如今中正製度雖然大行其道,無論如何,身為一個普世帝國,皇帝不可能讓士族完全壟斷官僚,地方上也需要大量的基層官僚去管理,所以察舉製度並未就此退出曆史舞台,而是與九品中正製度相互結合,形成了有西晉特色的察舉製度,不斷為皇帝提供寒門人才。
漢代的察舉,是由地方長官根據皇帝要求,分為不同的科目,舉薦人才到中央,通過朝廷考核後就獲取官職。而到了現在,雖然科目有所變化,但是具體的流程沒有太大改變,主要是增加了一個流程,就是通過策試後可根據成績來獲得鄉品。
比如一年一度的太學試經射策,通過後,根據成績分為上中下三第,分別可得四品、五品、六品。漢朝傳統的秀才、孝廉兩科也是如此,通過射策後,根據成績則可得二品、三品、四品。
雖然察舉在選取考試人選時,仍不免受到門第家世的影響,但相較於直接走中正品第,門檻還是要低得多,才學的考量也更重得多,也算是備留給寒門為數不多的上升通道吧。
而西晉現存的逐項察舉考試中,其中以賢良、秀才兩科對策最難。
賢良有年齡要求,且要皇帝親自考核,此處暫且不表。而秀才策試則要連對五策,分別由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與博士祭酒、中正五人各自出題,一策不中便名落孫山,五策全優者才能被評為二品。
劉羨此前並非不知道秀才察舉,但一來他沒有察舉的門路,二來他對高品也沒有太大的執念。不過既然鄄城公點出來有這麽一條路,他也覺得挺好,所謂求人不如求己。能夠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總好過單純地以門第取人。
所以次日,他就去始平王府上求見司馬瑋。
司馬瑋此時正在走廊裏讀書,事實證明,天子給他安排伴讀還是卓有成效的,在過去一年,他進步得很快,至少已經不反感書卷,也能用上一些典故了。他見劉羨過來,就很自然地喊仆人上了一碗茶湯,讓劉羨在身側坐下。
劉羨很直白地向司馬瑋表明了來意,請問能不能推薦自己去參加秀才策試。
“喔?懷衝想去秀才策試?這倒簡單,但策試聽說很難啊!”
一年相處下來,即使劉羨仍沒擠進王府的圈子裏,但和司馬瑋的關係還算親近。
司馬瑋如今已把他當成好友,似乎完全沒想過,在去年的金穀園劫案中,劉羨和他分別扮演了什麽角色。不過這也難怪,那天司馬瑋毫無危險,隻道是看了場博陵公府的笑話。
眼下他聽說劉羨想去試策秀才,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緣由,大咧咧笑道:“莫非懷衝是不認識中正,怕拿不到高品?這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去說一聲便可。”
劉羨很感謝他這份好意,但想了想,還是婉拒了:“殿下,倒不是說我不在乎高品,隻是有些東西,還是要靠自己得來才更有滋味。”
“這麽說,你是誌在上第咯?”司馬瑋也不糾結,他笑道:“這也是好事,你是始平王府的人,若能出一個上第秀才,也是我的一件美談。行!我答應了!”
“多謝殿下。”
“謝什麽?醜話說在前麵,你若表現不好,丟了我的臉,我可就要拿你是問了!”
說到這,兩人都笑了起來。
平心而論,雖然始平王府裏可謂是群魔亂舞,但劉羨確實是很欣賞司馬瑋的,他為人坦蕩,心性剛決,也不太在乎物質享受,放在皇子之中,確實是非常難得的。
如果手下沒有歧盛這群好亂樂禍的小人,大抵他真的可以成為國家柱石。
不過劉羨也沒有什麽太多可指責歧盛的,歧盛他們好亂樂禍,自己又何嚐不是呢?
世道如此,人們心中不相信忠,孝道上又表現得浮誇,已經毫無信義可言了,那結果必然就會奔向阿鼻地獄。正如小阮公所言,這時候也隻能先做好自己。
辭別司馬瑋後,他又去拜見老師陳壽,說了自己準備策試的近況,詢問老師有什麽建議,順便看看綠珠。
綠珠此時已換了素顏,依然楚楚動人,她見劉羨過來,極為高興,但又保持著矜持,給劉羨端了一碗茶湯後,就退到角落裏,悄悄地注視著。
而距離仕途遇挫已有兩年,陳壽的心態也好轉不少,聽說劉羨準備走秀才策試,他敲著桌案笑說:“對你來說,對策本也不是什麽難事,無非就是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罷了。”
“你聽我的,隻要從經義出發,以近些年的國事為先,大談些師古之道,就沒有不過的道理。如果還有多餘的心力,能再對陛下多些歌功頌德,拿個二品,簡直是手到擒來。”
陳壽說得這麽輕鬆,連劉羨都跟著笑了,師生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
隻是談到最後,陳壽突然低下聲音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遞給劉羨說:“懷衝,這是武陽來的信件,你自己看看吧。”
武陽?劉羨心中一震,他知道那是李密的家鄉,他連忙拆開信封展開觀看,發現並沒有意想中的長篇大論,先是一首很簡單的五言詩,其辭曰:
“高田種小麥,終久不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
信上的字跡已經很淩亂,還有很多淚跡般的墨滴,可見書寫者書寫時,手指止不住地發顫,是用盡全力才寫了這首詩。在詩尾下又見一段小字,寫道:
“蜀中諸事已畢,望主公放眼長遠,靜心忍耐,擇機而歸。若能恢複鴻基,再明社稷,臣處幽冥之下,亦不勝寬懷,感念掩泣。”
最後是四個字:“李密絕筆”。
讀罷,劉羨起身徘徊,繼而仰天長歎,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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