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司馬瑋在禁軍(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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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顗的建議確實是很好的,如果可以的話,劉羨確實想在中書省當個透明人。
    在西晉朝堂,什麽樣的日子最舒坦?答案就是剛入仕的散官生活。
    由於剛剛入仕,朝廷並沒有什麽重任,無非是每天抄抄書,寫寫字,在各個司曹來回串門,認識點新朋友。
    累了可以閑遊宮中,欣賞皇室美景,困了也可以直接在內舍倒頭就睡,沒有上司指責。
    等熬過一年資曆後,自然而然就會給你升官遷任。
    可以說是神仙般的瀟灑生活,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但很可惜,在踏入皇宮以前,劉羨已經錯過了。
    在劉羨第二日從司馬門入宮,正欣賞九章觀前移栽的廣州芭蕉時,忽然就在背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遠處對他高聲道:“呀,這不是懷衝嘛!”
    這聲音劉羨再熟悉不過了,他轉過頭一看,果然是始平王司馬瑋。
    與在王府裏看見的常服始平王不同,平日的司馬瑋雖然身材雄壯,但由於性格偏平易近人,所以氣質上更似仁厚。而入宮後的司馬瑋身穿耀眼的魚鱗鐵甲,腰佩三尺長劍,頭戴虎紋鐵胄,身後還跟著幾名侍衛,行走在宮道上,甲胄發出波濤般的鐵片撞擊聲,一眼望去,隻覺得森然威嚴,不可逼視。
    劉羨眯著眼打量了一會兒,等司馬瑋走到身前,他拜禮道:“見過殿下。”
    “在中書省待得如何?順心否?”
    “在下昨日才來,人生地不熟,哪能有什麽煩心事?”
    “哈哈,也是。”司馬瑋拍著劉羨的肩膀,指著東北方說,“你是我的人,若有什麽事不順,可以直接來千秋門找我,我替你出頭!”
    司馬瑋這話說得很輕巧,但周圍路過的官員們卻聽得分明,要不了兩天,劉羨還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幹,幾乎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五皇子已經把手伸到了中書省。弄得省中同僚,多對劉羨眼帶異樣。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倒也不算冤枉了劉羨。畢竟自己確實是司馬瑋伴讀,之前也是走司馬瑋的路子,舉秀才入仕。說他是司馬瑋的黨羽,劉羨自己也是承認的。
    但劉羨沒有想到的是,入了宮後,這個所謂的“始平王黨”存在感有些過於高了。
    有一次劉羨幫中書監華公跑腿,去門下省取一份被駁回的刑獄文書。路上經過了千秋門、神虎門、西中華門三道門,結果每過一道門,就有宿衛對劉羨招呼,而劉羨根本不認得他們,隻好尷尬回禮的同時,又記下他們的麵孔,回頭去問周顗。
    周顗聽了很吃驚,問道:“那不都是五殿下的親信嗎?你怎麽會不認得?”
    劉羨心想我這才進宮多久,怎麽可能認得?但他臉上還是不動聲色,淡淡問道:“怎麽?我平日隻是陪五殿下讀書,還真不了解這些,他在宮中勢力很大嗎?”
    周顗歎道:“何止是大?在朝臣裏已經頗有微詞了!這位五殿下不安心當個富貴王爺,天天和禁軍將士混在一起,動不動就出手闊綽。”
    “平日聚會宴飲也就罷了,還給這家看病,那戶添衣,宿衛們大半都受他恩惠,這是什麽?這是吳起收買人心的作風啊!長此以往下去,他打算幹什麽?”
    劉羨原本就知道司馬瑋在禁軍中威望極高,但此刻聽了周顗的話語,心中還是難免吃驚。
    所謂聞名不如見麵,劉羨自己原以為的這個“高威望”,不過就是在禁軍中籠絡了一批死黨,可如今親眼所見,才發現自己還是錯估了歧盛等人的努力。
    原來他們在禁軍中久施恩德,不隻是止步於死黨而已,而且還幾乎影響到了整個禁軍,這是難以想象的。
    可這並不對勁,他沉思片刻後,很快就察覺到了疑慮之處,他問周顗道:“可既然連伯仁都知道此事,想必也瞞不過陛下,車騎將軍(楊駿),還有諸位皇子的眼睛吧!他們難道都對此默不作聲嗎?”
    “怎麽會做聲?!”周顗顯然對此也有過思考,他分析說,“五殿下不僅在禁軍中聲望很高,他在皇子中聲望很高,諸如九殿下、十三殿下、十五殿下,都支持五殿下,願以他為首領;而陛下和汝南王也很欣賞五殿下,說他仁孝,默許他在禁軍中收買人心。”
    “隻有車騎將軍不滿,又能拿五殿下怎麽辦呢?”
    原來是這樣!劉羨反應過來了,如今朝政悉數歸三楊所掌控,為了製衡三楊的權力不過分擴張,天子則必須把禁軍軍權握在宗室手裏。
    如今明麵上的宗室領袖是汝南王司馬亮,但他到底和皇帝隔了一層,不好說願不願意為皇權拚命。
    司馬炎便暗地裏再扶植兒子始平王司馬瑋,收買禁軍人心,如此一明一暗,就和三楊形成了政治平衡,確實算是比較高明的平衡手段了。
    隻是如此一來,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幹,就身處到政治黨爭中去了,這讓劉羨頗有些哭笑不得。
    周顗還勸說劉羨道:“我也不怕你和五殿下說,社稷若要穩固,最重要的是各安其分,他雖然是賢王,但國家不需要越俎代庖的賢王。”
    “若是每個皇子都如此,置太子於何處呢?有這份心思,還不如多想想怎麽治理封國,這才是正道。”
    劉羨當然很認可周顗的建議,但是他肯定不會這麽去做。
    自己雖算是司馬瑋的人,但論親近,還遠遠比不過公孫宏和歧盛。
    他們經營了數年時間,好不容易有了這麽一番光景,隻等太子繼位,得道就在眼前,哪裏會甘心放棄?現在哪怕是司馬瑋自己不想爭,也是不可能的了。
    周顗見他不做肯定的回複,一時頗為失望,便轉而自己翻閱書卷去了。
    而劉羨也陷入了沉思,他現在倒不是在深思以後的出路,畢竟眼下的黨爭並不激烈,甚至可以說非常平靜,還有充足的時間觀望後續局勢發展。
    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劉羨現在的心中則很好奇,他還真想知道,以司馬瑋在禁軍中的影響力,現在手下都有些什麽人物,無論是龍是虎,他都想漲漲見識。
    這個機會也不用他刻意去找,到了四月,司馬瑋就不請自來了。
    中書省除了省中的官員外,每天還有四名宮衛輪值,宮中也有宿衛巡查。這天巡查的隊伍路過中書省的時候,始平王司馬瑋就趁勢闖到中書省內尋覓劉羨。
    劉羨此時正在書閣裏翻文檔,中書省保存了魏晉以來的所有官方文檔,其中包含有不少建安七子,乃至三曹的真跡。劉羨想找找看,有沒有當年曹操親手寫的《龜雖壽》原本。
    這時候,突然就聽到門外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就見司馬瑋信步闖了進來,笑道:“懷衝,你在這裏!”
    而後非常理所當然道:“我這邊有個宴會,你跟我來一趟。”
    劉羨出門一看滴漏,現在不是才剛巳時嗎?離午時還有整整一個時辰,宴會是不是太早了?
    還有,今天貌似也不是什麽節日啊?怎麽突然就有宴席了?
    劉羨一時非常疑惑,問司馬瑋道:“殿下,非去不可嗎?”
    司馬瑋則道:“有什麽打緊?莫非你有什麽要緊事不成?”
    這倒也是實話,劉羨身為著作郎,雖在中書省,但並不負責撰寫詔書,事情今天做明天做,倒也沒有什麽兩樣。但劉羨本來還想推辭一下,結果司馬瑋直接就拉著劉羨,去給華廙打了招呼,華廙竟也答應了。
    劉羨就這樣被司馬瑋拉到了雲龍門。
    雲龍門位於洛陽宮西北處,是由魏明帝曹叡營建的。門如其名,雲龍門的城樓處立有兩道石坊,石坊的正麵與背麵皆雕有青龍穿雲圖。
    據說這是五十五年前曹叡執政時,郟之摩陂的水井中有青龍出現,曹叡親自帶百官去觀看,竟真的看見了青龍,一時間喜不自禁。先是令文臣吟詩作對,又令工匠畫圖雕刻,最後在洛陽宮中營建了這麽一座雲龍門。
    而除去雲龍石坊外,雲龍門的城樓也較其餘城樓更加高大。
    兩丈城門之上,四層飛簷高架,似乎一位巨人屹立大地之上,俯瞰渺小的人群。整座洛陽城,也隻有金墉城旁的百尺樓與之等高。在雲龍門前的朱牆與梁柱上,還貼著當年曹魏重臣們賀見青龍的詩詞歌賦。
    而宮中宿衛的軍舍,也設置在雲龍門的西北處。
    可以說,雲龍門是如今洛陽宮的防禦中樞。
    劉羨隨司馬瑋趕到的時候,禁衛們已經在公孫宏的招待下,在雲龍門北側的小湖畔擺起了露天宴席。
    宴席算不上特別豐盛,準確來說,沒有像熊掌豹胎那樣非常珍饈的美味。但肉食還是管夠了,看上去也很壯觀,烏泱泱大約三百來人聚在一起,各自坐著胡床,圍著篝火烤鹿肉。鹿肉旁放著鹽、胡椒、醋、豆豉、茱萸醬、芥末等佐料,還有一盤盤裹肉用的大薄餅,周圍還擺上了一些熟透了的甜瓜。
    劉羨靠近的時候,發現其間還有兩隻大雕,羽翼非常豐滿,站起來有半個人那麽高。
    有些甲士正圍在大雕旁邊,割下幾塊沒有烤的鹿肉,扔在空地上喂他們食用。
    那兩隻雕張開翅膀撲扇著,撲過去搶食,它們腿上都掛著沉重的墜鐵,隻能飛到九尺高。兩隻雕一邊撲騰,一邊爭食,扇起的風就像旋風一樣,地上的枯草、塵土和碎石都隨風飛舞起來。
    司馬瑋很自然地拉著劉羨進入宴席,直到宴會最中間的篝火間,對眾人哈哈笑說:“諸位,這位便是我府上的伴讀,劉羨劉懷衝,中書省的著作郎,還是最新的一位灼然二品!公認的王佐才!”
    一眼望過去,這些人大多年過三十,看樣子都是禁軍中的軍官。
    他們聽到司馬瑋的言語後,神情雖然微微一動,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向劉羨,但並沒有露出什麽明顯的欣賞或者嫉妒的表情。顯然,想要贏得他們的認可,單憑借“灼然二品”四個字是絕對不夠的。
    劉羨對此倒也沒什麽不適,如果這裏都是一些諂媚的小人,他反而沒有交往的興趣,於是非常平淡地謙虛道:“殿下過獎了,彥輔公抬愛而已。”
    他正準備聽一聽司馬瑋對麾下的介紹,不料一眾大漢之中,突然蹦出一個嬌嫩的少女聲音:
    “想令彥輔公抬愛可不容易。”
    劉羨先是一愣,隨後定睛一看,發現一個標致少女正立在司馬瑋身旁,她衣著鵝黃色百褶流仙裙,手持一柄牡丹團扇,大部遮住自己的臉,對劉羨眨眨眼睛,而後對兄長笑盈盈地說道:“五兄,我都等好久了,什麽時候開宴啊!”
    正是潁川公主司馬脩華。
    這讓劉羨很是吃驚,雖然早就聽說過,當今天子寵愛公主,曾允許她在宮中隨意走動,但如此不顧男女大防,公然在禁軍前行走,還是出乎劉羨想象。
    但這顯然是一種常態,周遭禁軍將士們都目不斜視,恍若未聞,顯然是習以為常了。
    司馬瑋寵溺地笑笑,拉著她的手問道:“我不是讓你去喊九弟、十一弟他們了嗎?都來了沒有?”
    司馬脩華嘟起嘴,眼神往他身後瞟。
    司馬瑋頓時反應過來,往後看,果然,他的幾位弟弟,天子的其餘幾位皇子,司馬允、司馬遐、司馬乂都站在入席處,都對他笑顏以對。
    九皇子司馬允卷卷袖子,笑嘻嘻地問道:“嗬,五兄,今天是什麽日子,搞這麽大場麵?”
    他話音剛落,頭就被司馬乂打了一下,不禁回頭抱怨道:“幹嘛?今天莫非真是什麽大日子?我確實不知道啊?!”
    司馬乂露出一副“你倒黴定了”的神情,往後退了兩步,不再做任何表示。
    等司馬允回頭再看,隻見司馬脩華漲紅了臉,在眾人前毫不矜持地叉著腰,怒衝衝地盯著他。
    劉羨在一旁也很好奇,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和公主又有什麽關係?
    他拍拍腦袋,回想起這幾年四月的行程,突然想起來,去年四月的時候,他好像在司馬瑋府上商議過如何給公主送禮物。
    喔!今天是潁川公主的生日!劉羨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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