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無所事事的中書省(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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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於劉羨來說,天下有哪些英才,暫時還與他無關緊要。他現在要做的,是先去中書省報到。
五日後的一早,劉羨換了一身很樸素的青色儒服,頭戴儒巾,腳穿黑色步履,騎翻羽馬經東陽門入洛陽城。而後一路向西,走過兩裏後,青白的宮牆漸漸印入眼簾,如同一座大山橫亙在心頭,令他頓生巍峨之感。
他以往經常能看見這座宮城,但那時他隻是路人,眼下他要親身進入,作為其中的一份子。
這個念頭閃過劉羨腦海中時,令他產生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再打量洛陽宮牆時,似乎這上麵的每一處拱簷、每一塊磚石、每一根雜草,都跟他的命運掛上了聯係,在一同呼吸,一同跳動。
劉羨想,這裏便是洛陽的中心,便是整個帝國的心髒。
在這種心態下,他在司馬門前立定,沒有立刻進去,而是上下審視了片刻。
今日沒有朝會,宮牆前的官員很少,可以看到宮門前開闊的廣場,行人們在街道上來來往往,但卻少人敢踏入其中。
這給宮牆帶來了莊嚴與肅穆,而兩隊高大的宮衛立在一道兩丈有餘的大門前,斧鉞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更給旁人一種凜然不可靠近的威壓感。
劉羨感到很感慨,他忍不住開始幻想,若是自己能策馬飛奔進去,該多是一件快事。
不過眼下顯然是不行了,他還是得老老實實地下馬,走到門前,向一名為首的宮衛問道:“請問到中書省怎麽走?”
這宮衛身高八尺,著兩鐺鎧甲,頭戴鐵兜鍪,手持一根長槊,看上去非常雄壯,但為人倒非常和藹,他打量了一下劉羨的裝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和聲問道:“你是找人,還是有事?”
劉羨掏出自己的名牒道:“我是新到任的著作郎劉羨。”
宮衛吃了一驚,接過名牒,神色變得更加和緩,他當即問道:“第一次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他便拉著劉羨跨過司馬門,正式進入宮道內,而後指著西麵說:“你一直往西走,走到盡頭,看到西掖門,再往北走,走到千秋門,左手第一個院子便是中書省。”
他又囑咐說:“拿到印綬後,記得好好保管,宮中認人不靠名牒,主要靠印綬。”
劉羨一陣感謝,就又踏上了宮道,這宮道出乎意料地寬闊,恐怕能容納兩輛六駕馬車並排而行。而在入宮後,宮道兩側的牆院也低矮不少,可以從中輕易眺望周圍的建築園林。
經過四代人近七十年的修繕,魏晉洛陽宮雖還比不上兩漢洛陽宮,但也算得上華麗壯美。
劉羨一路走來,兩邊各種有珍樹奇卉,每隔數百步,便能看見精心雕琢的小湖石山,它們仿照中國各地的名山大川,或為泰山,或為華山,或為嵩山,又在其間築台建閣,放養奇鳥,下見鴛鴦遊於碧波之中,上望雲雀矯首綠絲之內。似乎宮牆外的莊嚴隻是洛陽宮的偽裝,雅致才是它真正的內在。
如果多在其間環遊幾圈,恐怕隻覺得天下一片太平,若能在裏麵醉生夢死,恐怕沒有人不會願意吧?
但聯想到自己在東塢躬耕時的辛苦,劉羨心中卻生出一股由衷的不適。
他不可避免地聯想到金穀園,金穀園的豪奢與宮城裏旗鼓相當,可金穀園的惡行卻是那樣直接的血腥殘酷,讓人難以忘懷。這座宮城也看似平靜,可平靜的背後,卻是庶民們民不聊生的困苦生活,它又能比金穀園好到哪裏去呢?
這麽想著,劉羨突然有些發冷,連帶著對自己產生了幾分厭惡。
好在這種胡思亂想很快就結束了。劉羨忽然發現《中書省》三個字從眼前一晃而過,趕緊站定了往回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中書省的庭院已出現在自己背後了。
他找門前的宿衛再次通報姓名,宿衛上下打量了一番,立馬就把他往院中帶。中書省不大,隻有九間房舍,前麵八間分左右依次排開,而最後一間設在正北麵,那便是中書監華廙與中書令何劭所在的辦公處。
這時中書令何劭不在院內,隻有中書監華廙在席案間展卷閱讀。
華廙出身平原華氏,是故曹魏重臣華歆的曾孫,如今已經七十一了,兩鬢斑白,頭發稀疏,束發定簪都顯得有些勉強。
但他精神卻很好,聽說劉羨是新晉的著作郎,才十六歲,他便笑眯眯地站起來,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道:“我們省裏多了位少年英傑,好啊,很好啊!”劉羨連忙向他行禮,他則佝僂著背把劉羨扶起來,說:“以後同朝為官,倒也不用這麽客氣,隻要用心做事便可。”
說到這,一個人影從門前路過,華廙眼前一亮,連聲呼喚說:“伯仁啊!伯仁!你進來!有事找你。”
劉羨定睛一看,發現來者竟然也是一名青年。他身著常服,看上去年紀比劉羨稍大,但也就在兩三歲左右。這青年小步慢趨,入房內先行禮,而後不急不緩地問道:“華公,何事找我?”
華廙指著劉羨,對這名青年笑道:“伯仁,這位是朝廷新任命的著作郎,劉羨劉懷衝,也是安樂公世子,鄄城公佳婿,更是今年的灼然二品。”
而後又指著那青年,轉頭對劉羨道:“懷衝,這位是去年到任的秘書郎,周顗周伯仁,成武侯公子,我們中書省年輕人不多,你們要好好親近。”
原來是名將之後,劉羨恍然,他聽說過成武侯周浚的事跡,在滅吳之後,是周浚坐鎮秣陵,削平了揚州的剩餘叛軍。
兩位年輕人相互認識後,華廙又對周顗道:“伯仁,你那個屋裏不還空個位置嗎?就讓懷衝和你作伴!他初來乍到,你也幫他多熟絡一下。”言下之意,是讓周顗來做向導。
華廙的言語中帶有調笑,但這青年卻麵色沉靜,非常有禮節地問道:“華公,我資曆尚淺,還有諸事不通,是不是讓左公來較好?”
“太衝又不得閑!你也就是多走一趟,先帶著懷衝去少府那裏把印綬和常服領了,再交代一些雜項,要不了多少時間。來,這是我的令牌。”
話說到這個地步,周顗也不好拒絕了,他再次躬身,算是答應了這件事。
華廙擺擺手,兩個年輕人就退出來了。
劉羨本打算先和周顗寒暄幾句,不料他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劉羨還沒有開口,他就風風火火地說:“少府不遠,我們快去快回。”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劉羨隻好跟了上去。
所謂少府,乃是朝廷九卿之一,專門管理皇室財政和宮禁人事,自秦漢時就是極重要的政治機構。
隻是自東漢以來,皇帝重內朝而輕外朝,不斷從少府中拆分出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等機構,到現在少府權威已遠不如往昔,但府省之間仍有聯係,諸如三省之間的尋常用度,基本都是由少府調撥的。
也是在這裏,劉羨領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印綬。
著作郎是六品官,佩戴的印綬也就是普通的銅印黑綬。劉羨拿到手中的時候,來回翻轉打量,隻見銅印微微發青,上鑄有龜紐,下刻有“著作侍郎”四個篆體,然後再紐扣上係有一尺來長的純黑絲綬。
“朝廷不發鞶囊,你自己有帶嗎?”
鞶囊,就是裝印綬的腰包,這是二伯劉瑤早就囑咐過的,劉羨當然帶在身上。周顗提醒後,劉羨立刻從袖袋裏取出來,掛在腰上,然後把銅印放進去,露出銅印外的黑綬,從這一刻開始,自己也算是有了官員的象征了。
不過這還不夠,周顗隨即又帶他領了兩頂一梁緇布進賢冠,青、朱、黃、白、黑五色絹布各一匹,囑咐說:“這些布,你帶回去,根據自己身材,讓下人製成五時朝服,這是朝中每人必備的。”
“但除去大型朝會外,平日用不上,往來出入,哪怕是皇帝召見,我們隻穿絳衣玄冠即可。”
雖說風風火火,但周顗的講解是非常細致的。他帶劉羨領了東西後,隨即又返回到中書省內,領他進到右手第二間的房舍內。
這裏的房舍不小,可空間不大,裏麵密密麻麻擺滿了書架,隻在前麵留下兩張可容人寫作的桌案。
其中一張擺滿了紙張,顯然是周顗自己的桌案,而另一張席案是空置的。
周顗坐到自己的坐席上,對劉羨講解道:
“以後你就在這裏辦公。不過在眼下,你人地兩生,還不用著急。”
“你看看還有什麽缺的,筆墨紙硯的話,都可以直接去少府取,不需要自備,但若是休憩的一些枕席,你就要自己帶了。”
“枕席?”
“按照慣例,我們這些內朝官員,平日應該是卯時三刻入宮,申時一刻出宮,並不用守夜。但除去中書令和中書監外,中書省需要有兩人一直值守,而我們省內有十八人,所以省中每九天輪值守夜一次。守夜的當天,你可以到右手最後一間房內休憩,但是鋪卷自備。”
“喔,那用膳呢?”
“自己備食盒,每天少府在巳時三刻有一頓堂食,三省的官員都在那裏就食。如果你守夜的話,晚膳要提前報備,但不管早膳,隻能自己出宮,去銅駝街買點胡餅吧。”
“領俸祿也是在少府,每月一發,等華公通知就行,前些年是發絹,不過這些年絹價低,穀價高,改發穀了,你記得備一輛拉穀子的牛車。”
其實這些劉羨多已知道,但他還是再三確認:“平日裏休沐是怎麽算的呢?”
“和地方上一樣,都是五天一休沐。除此之外,還有田假、授衣假、私祭假、婚假、拜墓假,平時清明、中秋、重陽的假期也不會少。”
“不過我說實話,中書省的職責雖然重要,但事情卻不多,基本就是陛下有旨意下來,我們跟著撰寫幾份詔書,平日再抄寫幾份存檔,在省裏的五個時辰,有四個時辰是閑的。”
“你若家裏有什麽急事,隻要在三四天內,和華公、何公說一聲,也不用走什麽程序。”
周顗說了這麽久,難免也和劉羨有些熟絡了,他忍不住身子前傾,低聲說道:“這幾年陛下身體日消,朝會也不怎麽開了。大權全都落到三楊手裏,大家可以說愈發清閑了。”
“聽說少府那邊還有人請了病假,已經六個月沒來宮裏了,可實際上呢?據說剛娶了兩門小妾呢!”
“哦,對。”劉羨聽妻子說過這件事,是當做趣談來講的,他笑道,“你說的是平準令棗全吧?”
“我記得朝廷允許請病假,但超過八個月就要撤去官籍,所以他每年要請七個月假,第八個月來宮裏報到兩天,然後接著請病假。然後俸祿照拿,事情不用做一件,偏偏朝廷還沒有辦法。”
周顗聽了卻忍不住長歎,對劉羨道:“確實沒有辦法,但你可不要學他。”
“我說句好為人師的話,我們平日在朝廷做事,說要當大公無私的聖人,那是強人所難。”
“但既然領了這份俸祿,總要做點實事,也不是說無愧於心吧,若是人人都不做事,就是在毀壞江山社稷,到時候再來一次漢末大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無論於公於私,都還是該做些實事。”
這番話說罷,劉羨對周顗刮目相看,他端正身子,很鄭重地回複說:“伯仁說的是君子正道,我牢記在心。”
到了這裏,周顗的交代已經到了尾聲,他和劉羨說到最後的注意事項:
“按照慣例,你現在雖說是著作郎,可這一年下來,也隻能先熟悉內朝諸曹和國家政務,真正要做什麽,還要看明年的安排,所以尚不會給你什麽重任,你現在要做的,是先結交人脈。”
“你雖是中書省的人,但要明白,我們內朝宮禁實為一體,無論是尚書省還是門下省,都要打理好關係,還有宮禁宿衛,其實我們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但對於有些人有些事,你最好是多看,多聽,少說,不屬於自己分內的事情不要做。”
“現在陛下身體不好,無論是外朝還是內朝,很多人都蠢蠢欲動,不好說會不會出亂子,你我還年輕,不要為了升官,急於一時,做出什麽錯事。要學會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劉羨笑著點點頭,心中則有些感慨,宮中的鬥爭,到底到了什麽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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