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佳人入蜀(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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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來到了七月份,距離上一次金穀園大劫案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年。劉羨估摸著,查案的風頭已經過去了很久,就趁著休沐的時候,打算再見一趟綠珠。
    天一早,他就跟阿蘿告別,說自己準備去拜訪老師。
    阿蘿沒有什麽懷疑,叫阿春取來了兩件新裁製的綢衣,讓劉羨作為禮物帶給陳壽。
    劉羨一時有些心虛,但還是盡量保持著微笑的神色,和妻子告別後,他騎了馬迅速離府,這種尷尬的感覺才有所減輕。
    走在街上,劉羨一時也感到有些好笑:這一年下來,自己和綠珠姑娘什麽都沒有發生,不過是為了躲避追查,這才對枕邊人隱藏了消息,有什麽可感到心虛的呢?
    他的腦中浮現出綠珠姑娘的容顏,忍不住苦笑著搖搖頭。
    劉羨自認算是個正人君子,雖然不能保證說,能做到柳下惠那樣坐懷不亂,但確實算不上熱衷女色。
    與阿蘿成婚之前,劉羨並無侍妾,與阿蘿成婚以後,也可以說非常專一。
    放在如今洛陽的世人圈裏,說一句潔身自好,絕對算不上譽美。而在石超祖逖等旁人看來,用古板迂腐來形容劉羨,才更加合適。
    可即使是他這樣的一個人,站在綠珠姑娘麵前,仍難免會感到一陣心悸。
    到底是自己假正經,還是綠珠姑娘的魅力太過動人?
    等到劉羨趕到陳壽府上,遠遠看見綠珠身影的時候,劉羨大概確信了,她毫無疑問就是當世第一美人。
    離開金穀園後,綠珠一直是素顏打扮,臉上既不敷粉,也不塗紅,身著的也是非常樸素的緇布長裙,就是一個普通侍女的打扮。可即使如此,也難以遮掩她身上的自然風韻。
    在金穀園裏,石崇給她精心裝扮,發髻戴金銀玉飾,細腰纏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下,這常常會給人一種錯覺,以為綠珠身上那種豔壓群芳,璀璨奪目的氣質,並非全來自她自己,也可能是有珠光寶氣的緣故。
    而在現在,離開了那些珠飾的綠珠,反而沒有了俗氣,就像那句後世爛俗的老話一樣,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她細長如柳的眼眸,紅潤如梅的嘴唇,白皙如雪的肌膚……
    每一份單拿出來給常人,就已經足夠美麗,可眼下偏偏卻全部聚集到一起,塑造了一位光彩奪目的絕代佳人,不禁讓人感慨造化之不公。
    此時綠珠正背著劉羨清掃庭院,她似乎正在出神,沒有聽到劉羨下馬的動靜。以致於劉羨靠近後,她還在默默揮動手中的草帚。
    劉羨喚了她的名字,她渾身一怔,緊接著轉過身來,這一轉身,更加顯得動人。
    綠珠皮膚白皙,臉上的汗珠仿佛青草叢中的露水,不,像是飽含著陽光的朝露。她閃爍的眼神似在欣慰,似要尋求依賴,卻又有些默然,帶著倔強的神情……
    她大概想要掩飾內心深處的寂寞,為劉羨的到來而表示喜悅。自然與意誌的交錯,使她看上去異常美麗。
    劉羨此時保持著禮節,問道:“綠珠姑娘,最近還好嗎?”
    “都還好,公子來了,我很高興。”
    劉羨突然狼狽起來。“你……哦,對了,老師在哪裏?”他不知所措地說著,臉頰燙熱。說實話,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綠珠,隻好移開視線,看著遠方,假裝很淡然地和綠珠說話。
    這樣的場景似乎發生很多次了,每次劉羨來到陳壽府上,和綠珠說話的時候,都不好意思和她多加交流,明明自己是金穀園大劫案的主謀,連皇子都利用做棋子,士林公認的灼然二品,可卻仍難以在一個平民女子前保持平靜。
    劉羨自己也不是沒有反思過。他想,大概是自己愧對綠珠吧。
    當時他在崇綺樓帶走綠珠的時候,曾給綠珠承諾,說是要還給她自由。
    可實際上,這一年下來,自己卻是讓綠珠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隱藏不出,還不能給她安穩幸福的生活,這實在是不像樣子。
    而且他當時說的坦坦蕩蕩,搞得好像自己和石崇完全不同,似乎不存在一絲一毫的雜念。
    可實際上呢?麵對這樣一個佳人,而且是滿足了自己從小就有的俠客夢的佳人,劉羨怎麽可能說,沒有對綠珠產生那麽一丁點的傾慕呢?
    這讓他每次在麵對綠珠的時候,總像是坐在刀籠子裏,感覺連呼吸都有一種羞恥感,羞恥於自己是一個誤人一生的偽君子。
    不過這次來,他是下定了決心的。
    哪怕再尷尬,他也要和綠珠說清楚,敲定對她以後的安排。
    進門和陳壽寒暄了一陣後,劉羨把妻子的禮物送給老師,然後又敲響了綠珠的房門。
    綠珠正在房中煮茶,她打開房門後,趕忙讓劉羨入席,同時端了一碗茶湯給劉羨。
    兩人雙手觸碰的時候,綠珠的鬢發垂下來,她連忙撩起,露出白玉似的耳垂,劉羨眼光瞟過去,又趕緊收回來。
    兩人的臉色都微微發紅。
    劉羨有些笨拙地問道:“綠珠姑娘,最近還好嗎?”
    綠珠噗嗤一聲,捂住嘴笑道:“這句話,公子剛來時已經問過了。”
    “是嗎?”劉羨摸摸後腦勺,也輕笑地自嘲了一聲,但還是鄭重其事地說道,“那大概是因為我問得草率,姑娘答得也不誠懇吧。”
    “不誠懇?”
    “姑娘最近真的還好嗎?有沒有什麽不滿?”
    “不滿?”
    劉羨說:“我讓綠珠姑娘在這裏躲了一年,深居簡出,既不能錦衣玉食,也不能言行無忌,身邊更沒有什麽熟人陪伴。”
    “這樣的生活,即使是我自己,也會覺得枯燥乏味,綠珠姑娘不覺得委屈嗎?”
    見劉羨露出想促膝長談的神情,綠珠也端正了姿勢,但臉上的神情卻依舊是似笑非笑的,她一本正經地說道:“多謝公子關心,妾身還以為,公子早就想過這些……”
    她不等劉羨道歉,隨即又笑道:“但其實和公子想得不同,我很喜歡這裏。”
    劉羨吃了一驚,他疑問道:“當真?”
    “當真!”綠珠微微頷首,柔聲說:“妾身本是農家出身,早年賣到石家做奴,莫非公子以為,是一入府就得到石崇寵愛的嗎?”
    “剛入府的時候,妾身也不過是尋常侍女,每日巧色娛人,忍氣吞聲。既挨過辱罵,也受到鞭打。公子到金穀園時,看我深得石崇寵愛,卻不知妾身這一路走來,是多麽如履薄冰。”
    “如今在陳公府中,雖然比不上金穀園用度豪奢,但也衣食無憂,又不要服侍別人,我又有什麽好苛求的呢?”
    “況且,雖不能出門,但閑下來時,陳公還有許多書卷可讀,我其實很自在,公子不用擔心。”
    綠珠這麽說,劉羨不禁吐了一口氣,這些其實就是他去劫綠珠的理由,他很怕變成自己的一廂情願,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但這並不是對話的結束,接下來要討論的,才是最重要的話題。
    劉羨繼續問道:“那姑娘有想過以後嗎?”
    “以後?”綠珠眼眉低垂,試圖掩蓋眼神中的慌張與茫然,作為一名女子,她怎麽可能沒有想過?
    隻是她也拿不準,眼前這位安樂公世子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待和觀察,希望劉羨能夠先透出一些口風:“公子是怎麽想的?”
    劉羨徐徐說:“雖然現在你還沒有被發現,但總不可能藏一輩子,所以你不能待在京畿。”
    綠珠微微瞪大眼眸。
    “我打算先帶你回東塢,見一見你的親人,然後把你們一家送到巴蜀。”
    “那邊有我的老師,你可以去那邊重新開始生活,無論是嫁人還是有別的打算,我都可以給你安排……”
    說到這的時候,劉羨其實很有些尷尬,自己在金穀園劫案中的表現完全稱得上是腦子一熱:
    因為太過於熱衷逞英雄,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很敏感,其實也不能給綠珠安排一個很好的退路,拿得出手的東西,與金穀園一比,也就那樣。
    她這樣的女子,哪怕說受了再多苦,在石崇府中也是金枝玉葉,十年下來,也學會了讀書識字,舞樂詩歌,她的笛樂造詣,比自己還要高,尋常世家的千金恐怕還遠遠比不上她。
    自己救她出來,總不是讓她放下詩書竹笛,去專門浣衣端茶的吧?
    但綠珠注視少許後,那些憂愁和茫然都消散了,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正如她此前所言,嚐過這世界的大富大貴後,她確實已不在乎物質。
    而在經曆過那暴雨中的一夜後,她又在這段獨處的時間裏思考了很久,她已經想得很明白,人生中最不值錢的或許就是真心,但對她來說,最難得的也就是真心。
    過去的冷暖常常讓她明白柔軟的可貴,所以此刻她聽著劉羨的話,打量著他的神情。
    不難發現,這位安樂公世子明明是一個膽大包天,視生死如等閑的人,可在自己麵前,卻笨拙得有些可愛。思慮其原因,無非是他真的願意為他人的人生負責。
    負責是一個極其奢侈的詞匯,這不僅僅意味著付出,也意味著不在乎回報。
    安樂公世子對自己抱有什麽樣的情感呢?到現在她已能猜得出來:大概就是想通過她實現自己的遊俠夢,很任性,但也很率真。
    在童年結束以後,綠珠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人,所以她並沒有什麽被薄待的感想,反而是非常珍惜。
    她在金穀園的時候,曾經覺得世界毀滅也無所謂,但在現在,她似乎重新找回了一些愛人的感覺:因為世上有個人存在,就希望他能夠活得越來越好,越來越自在,哪怕自己一無所有,也是快樂的。
    所以她沒有讓劉羨為難,而是頷首道:“那我聽公子的。”
    綠珠的順從令劉羨長舒了一口氣,不料綠珠下一句說:“公子,我冒昧有一個問題。”
    “姑娘請說。”
    “公子冒生死來救我,喜歡過妾身嗎?”
    麵對綠珠突然的質問,劉羨一愣,但糾結一陣後,還是回答說:“確實是有些喜歡的,但我和我妻子感情很好,我不想因為你惹她傷心。”
    綠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說道:“那公子聽我一句勸,以後哪怕遇到什麽苦命的女人,也不要用性命去拯救她。因為哪怕你救了她,實際上也是害了她。”
    劉羨不明白她為何忽出此語:“為什麽?”
    綠珠緩緩靠近劉羨,注視著他的眼睛道:“因為在這個世界,女人是沒有自由可言的。”
    “女子活著的意義隻有一件,那就是相夫教子,更簡單的說,就是愛情。”
    “公子用性命來拯救女子,女子也隻能回報以愛情,可公子卻不打算接納這份愛,那女子的存在就變得毫無意義,公子明白嗎?”
    “啊?!”這句話幾乎是表白了,而麵對這樣沉重的表白,劉羨全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看著劉羨因自己一句話,而驚愕到手足無措的神情,綠珠不禁捂嘴輕笑。
    劉羨好容易才緩過神來,對綠珠沉聲道:“姑娘這麽說,是我害了姑娘?”
    綠珠收斂笑意,微微搖首,繼續道:“我說這些話,並非是抱怨什麽,而是這半年來,我誦讀佛經,又明白了一個新的道理。”
    “愛也是一種苦難,人生總是不完美的,愛也是不完美的,或許一無所有的解脫,才是人真正的自由吧。”
    “去入蜀也沒什麽,我也想看看沿路的萬裏風光,隻是希望公子記得,我還是一名女子。”
    說到這,她回身從櫥櫃裏取出一把琵琶,悠然坐下,注視著窗外的道路,一麵彈奏一麵悠悠歌唱,她唱的是一首新近流行的《擬行行重行行》,其文曰:
    “悠悠行邁遠,戚戚憂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與音。
    音徽日夜離,緬邈若飛沈。王鮪懷河岫,晨風思北林。
    遊子眇天末,還期不可尋。驚飆褰反信,歸雲難寄音。
    佇立想萬裏,沈憂萃我心。攬衣有餘帶,循形不盈衿。
    去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
    一曲彈罷,綠珠終於吐露出心中的不舍,再問劉羨道:“公子,入蜀以後,有朝一日,我還能再看見你嗎?”
    劉羨踟躕良久,回答道:“一定會再見的。”
    聽到這句話,綠珠也不再停留,她笑笑道:“時間不早了,我該給陳公燒飯了。”
    等綠珠走遠後,劉羨呆呆坐在案席前,身體仍為綠珠的話語感到顫抖。自己是救了綠珠,還是害了綠珠呢?他想不明白。或許在關於女人的事情上,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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