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星落如雨(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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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之後,按照原定計劃,劉羨打算帶著綠珠回東塢,先見一見小梅一家。
    於是又輪到休沐的時候,劉羨便找中書監華廙,多請了一天假,而後就令朱浮駕牛車,到陳壽府上接人。
    劉羨給綠珠蒙上麵紗,接到車上時,是有些如坐針氈的。因為在車上的並不隻有他與綠珠,連阿蘿也在。
    既然已經說好要送走綠珠,劉羨再三思量,終於覺得自己有些坦蕩了,回到府中後,就和阿蘿攤牌了這件事。
    在內室裏,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給阿蘿聽,但說著說著,他自己都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尷尬,然後低下頭,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等待妻子判決。
    他已經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畢竟當年張希妙聽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就經常會和劉恂爭吵。不料這種事情並沒有出現,阿蘿還是像往常一樣,瞪大了平靜又懵懂的眼眸,疑問道:“為什麽早不和我說呢?”
    “是為了保密,躲過搜查,我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雖然覺得言語蒼白,但劉羨還是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不料阿蘿忽然道:“不管事情再怎麽危險,我也可以給夫君幫忙啊?”
    “啊?”這話全然出乎劉羨預料,以致於他的辯白全然停住了。此時他又聽阿蘿說:“自從嫁給夫君後,我們不是說,什麽幸福困難都要一起渡過嗎?阿蘿是做錯了什麽嗎?這樣大的事情,夫君為什麽不和我商量呢?”
    “當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說了。”阿蘿輕輕握住劉羨的手,注視著他道,“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了。”
    “可夫君這一生,阿蘿想用這雙眼睛見證,不想再錯過。”
    於是就有了當下這一幕。
    當綠珠入車後,她取下麵紗,直視這位世子夫人的眼睛,僅僅是第一麵,她很快就為阿蘿的純潔所打動。
    阿蘿的臉上並非沒有警惕的神色,但並不明顯。她的底色依舊是一種被精心嗬護的白色,並未有太多的雜色:堅強中帶著寬容,克製中又帶有親近,綠珠一眼就看出來,和被塵世浸染的自己不同,這是一位仍然誠心相信善良和愛的少女。
    這讓綠珠有些自卑,她想到了還是十歲時的自己,但那段歲月卻永遠回不去了。
    綠珠主動拜禮說:“給您添麻煩了。”
    阿蘿則是單純地被綠珠的美麗所震懾。
    人無疑是愛美的生物,無論男女。雖然早就聽劉羨描述過,但真親眼見到,阿蘿還是不禁雙手捂唇,心中驚豔,什麽小心思都拋之腦後,還沒來得及細想,自己就已握住綠珠的手說:“阿姊這麽漂亮,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然後他又對劉羨擔憂說:“阿姊這樣的人,真的藏得住嗎?”
    “總會有辦法的。”劉羨隻能這麽答。
    然後阿蘿就真像妹妹一般,對綠珠問東問西,從她的童年,到她金穀園的往事,還有對劉羨的看法。
    這裏麵有相當多問題是尖銳刺耳的,簡直是在揭綠珠的傷疤。但綠珠也不感到被冒犯,很多話題,她都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隻是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這場景出乎劉羨意料,也令他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這是兩名聰明的女子,雖然出身不同,但都知道如何維持體麵與矜持。
    他可以暫時想些別的事情了。
    此時牛車已駛上荒郊,劉羨伸手撩起車簾,往車外看去,田野間一片衰敗。
    廣袤無垠的平原上,可以依稀看到幾個青蔥的山頭,但眼下的土地卻是枯黃的,表露出一種缺乏生機的貧瘠,幹硬的裂痕遍布其中,透露出一種類似血味的土腥氣,不遠處的水渠也是幹涸的,阡陌間三三兩兩地堆置著秸稈,上麵爬滿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偶爾能看到一些野菊花,但也沒有芬芳和香氣。
    今年又是一年大旱。
    雖然在後世看來,太康年間已是這數百年中難得的太平年,但其實自劉羨懂事起,他的童年就一直與災異綁定。
    除去太康三年還算平靜外,其餘的年份中,要麽是大旱不雨,渴得人寸步難行,要麽是鋪天冰雹,在背上打出一個個血孔。幾乎沒有一年收到過豐收的消息。
    而到了太康九年這一年,災情達到了曆年之最。
    劉羨今年在中書省中抄寫各地郡國報上來的文表,何止是觸目驚心?光賑災請示就不下三十道:
    先是年初時,揚州東陽、建安、臨海、會稽四郡地震;
    四月時,荊州武陵、天門、衡陽、南平、宜都、襄陽、江夏、長沙八郡地震;
    到現在七月,又遭遇百年大旱,淮河以北多地不雨,旱情影響之大,已經波及到司州、兗州、並州、幽州、雍州、秦州、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國,種麥的農家幾乎盡數絕收,隻能以野菜草根果腹。
    更要命的是,雖然還未到深秋,但各地均已出現蝗蟲蹤跡,數量遠遠多於往年,受災州的刺史全都預言說,今年的蝗災要勝過以往,望朝廷早做賑災打算。
    對此嚴重災情,天子也不得不強作精神,罕見地召集車騎將軍楊駿、尚書令楊珧、征北將軍楊濟,以及中書令何劭、侍中樂廣、王濟等人商議賑災事宜,。
    商議發現,國家儲糧不超過兩百萬斛,其中有相當部分是軍糧,難以征調。
    在這種情況下,最終皇帝下詔,免去今年受災各郡的田賦,允許各地郡縣開山禁,讓百姓到山林間自行覓食。而賑災一事,最終隻調出了五十萬斛作為賑濟,可謂是杯水車薪。
    可即使各地受災如此嚴重,依舊不影響京師繁華,洛陽城中,熱鬧一如往昔:
    秋收以後,紅男綠女遍身羅綺,四處踏青,或在龍門、邙山等地射獵,或在伊水、洛水踏青。流觴曲水,笙歌達旦,甚至還有興致在洛陽城南召開黃花會,品鑒各家栽種的菊花。
    而隨著糧價的上升,往來洛陽的商隊不減反增,貨物反而越來越多樣了,什麽江南的越女,關中的胡女,並州的馬奴……人市的奴價可謂是一落千丈,以致於士族之家,每門每戶都添了奴隸。
    因為這場大災,洛陽城反而變得愈發熱鬧了,如果人們不刻意打聽,可能還以為到了另一個盛世,忍不住要為朝廷唱起讚歌了。
    可劉羨此時在車窗外所看到的,卻是一片觸目驚心:說餓殍遍地肯定是誇大之詞,但沿路所見農人,無不麵帶饑色,腳步虛浮,而所過山林,翻挖的土坑和丟棄的草根皆不可計數。
    好在暫時還沒出現吃土和人食人的傳聞,可即使如此,劉羨依然不免生出一個疑問:今年會凍死多少人?
    眼下還在初秋,這麽艱難度日還是能挺過去的,但是等到了冬日呢?遇到大寒天氣,難道還讓平民們自己到山野中覓食嗎?百姓們不得飽食,也沒錢添置衣物,這樣下去,年關之難熬,恐怕超出想象。
    在路上,劉羨聽著綠珠和阿蘿的閑談,自己則陷入了沉思。
    終於到了東塢,東塢的情形比別的地方情況稍好。周圍的人家還沒有到處挖蕨菜,但看上去也憂心忡忡的。劉羨一下牛車,就有人靠過來問說:“公子是來催租的嗎?”
    劉羨認出他是自己家的佃農,名叫張尼的,今年四十有五,家裏有三男一女。因為之前劉羨隨李密務農,與他也算熟識了,所以他才上前問這個敏感話題。
    劉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今年你們收成如何?”
    張尼答道:“別提了,今年知道是大旱,所以就沒種麥子,種的是抗旱的粟米,收成少些就少些,至少能過得去。但是今年老天爺不給麵子,毛都不下一根,種粟也能歉收,幾乎一畝地要少收五十斤。”
    “去年年中的時候,我安排人挖了道小渠,又挖了口井,沒用嗎?”
    “多虧還有公子這口井,今年澆水方便了些。但種田就是這樣,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有什麽辦法呢?”
    說到這,張尼忍不住訴苦道:“今年的租子,公子給我拖一拖吧,實在交不上來,我家七口人,都指望這點收成吃飯呢!”
    “可你緊著點吃,也不夠吧?”
    “那就隻能再去借貸了。”
    劉羨沉吟片刻,說:“這樣吧,我回家和家長們商量商量,回頭給你一個準信。”
    張尼得了些希望,臉上也就有了點笑容,這便千恩萬謝地去了。
    此時已經是傍晚了,劉羨與阿蘿、綠珠入了閣,如今閣樓裏燈光昏暗,隻有三名家仆在看家,他們迎上來問候,劉羨應付了幾句,便讓他們去叫何成一家過來,說有事情與他們商議。實際上是不方便讓綠珠公開露麵,隻能私底下相見。
    幾乎十年沒見過家人,綠珠很忐忑,她在閣樓裏點燈的時候,突然盯著火苗開始發呆,原本清麗的麵孔也略顯蒼白,眼神的火光反複搖曳,顯然正在腦中思量與家人見麵的場景。
    但沒有等她想很久,伴隨著門外的幾聲烏鴉叫喚,何成一家就到了。
    一共來了三人,分別是何成,他妻子胡氏,還有幼女小梅。
    何成夫妻二人進門時,神色是惴惴不安的。因為這次劉羨來得毫無預兆,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思來想去,也和張尼一般,以為劉羨是來催租的。故而劉羨還沒怎麽說話,他們便先開口訴了一陣子苦。而小梅則躲在父母後麵,悄悄打量著。
    劉羨則是寬慰他們說:“沒什麽事,隻是讓你們見個人。”
    “見人?”這一句頓時令何成夫妻啞然了,隻有小梅想到了什麽,眼神中頓時有了光彩。
    “你們見了就知道了。”
    劉羨將一行人帶上閣樓,何成一家自是不明所以,但也無法拒絕,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作為河南本地的農人,何成已經生活了四十多個年頭,但說登上士人的閣樓,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踩在樓梯上,既心生好奇,又躡手躡腳,好像自己闖入了什麽金子做的地方。然後他跟著
    何成一行人不明所以,但等上了閣樓後,推開閣門,看見綠珠的身影時,都不免怔住了。
    小梅是第一個認出來阿姊身份的,她歡呼一聲,就像孩子一樣撲到綠珠懷裏。
    而胡氏則是手足無措地站著,她絞著手,兩眼盯著女兒,既欣喜若狂,又不可置信,腳步糾結的時候,眼淚就流下來了。
    但劉羨卻注意到,何成僅僅是愣了片刻,臉色便已經變了,但他沒有說任何話語,僅僅是深深看了綠珠兩眼,便沉默著退出門外,悄無聲息間下了樓。
    綠珠也看到了這一幕,玉容蒼白如雪。
    劉羨連忙追下去,發現廳堂裏沒有人,再往後院走,一片黑魆魆的月夜裏,才發現老農正蹲坐在馬廄的護欄上,一言不發地低頭望著腳下。
    劉羨喘了一口氣,本想說些什麽,但為這位父親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一時也沉默了。賣女兒本是這年頭司空見慣的事情,可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一輩子無法忘卻的傷痛,哪怕是佃農之家,也一樣會感到羞恥和慚愧。
    何成見劉羨上前,慌忙起身行禮道:“公子。”
    劉羨也很客氣,喚他道:“何老伯。”
    微微停頓後,劉羨沉默少許,還是問道:“何老伯,不去看看阿青嗎?”
    何成搖首苦笑道:“還是不要了,我在那反而惹她生氣。”
    “可您到底是她的父親,你也不是迫不得已……”
    “正因為是父親,才不可原諒……”
    這句話何成說得很用力,而劉羨也無法反駁,其實他自己也是這麽看待安樂公劉恂的:
    父親對孩童來說,永遠是頂天立地的支柱,一旦崩塌後,脆弱的父親就不再是父親。
    何成試圖擺脫這種情緒,對劉羨笑說:“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長得更漂亮了。”
    劉羨也由衷讚美道:“是啊,我沒見過比她更標致的女子。”
    何成歎氣道:“可她不應該生在我家。”
    劉羨一怔,又聽他說道:“就今年這個年景,如果她還在家裏,也沒有多餘的口糧供她了。”
    這是無法反駁的實話,劉羨不無悲哀地想:世尊在菩提樹下時突然悟道,認為整個世界都是一片苦海,活著就要受難。但對於靠天吃飯的農人來說,這是剛出生就已經領悟的真理。
    何成又問:“公子,金穀園的劫案是您做的吧?”
    綠珠既然出現,這就是很容易猜出來的真相,劉羨點頭道:“是,所以為了保密,三天後,我打算送您一家去西川。”
    “多謝公子好意,但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怎麽能離開這呢?你就把她們都送走吧……”
    他竟然真的一眼都沒有看女兒,默默無言地潛入了黑夜裏。秋風輕輕刮過樹梢,樓上還有綠珠和小梅的哭聲。
    劉羨沒有立刻上去,而是盯著樹上的秋葉看了一會,他在思考,世道到底為什麽是這個鬼樣子,就像為什麽秋天就會有落葉,冬天就會有積雪。莫非人類這個諸神寵愛的生靈,降生下來就是為了去滅亡嗎?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輕聲呼喚道:“辟疾!”
    劉羨聞言一驚,還以為是母親張希妙,他驀然回首,卻發現是妻子阿蘿在燈火之下,這令他有些遺憾,又鬆了一口氣。
    阿蘿手裏捧著一件袍子,披到他背上,然後問道:“夫君,在想什麽?”
    劉羨沉默片刻,道:“阿蘿,今年冬天,送走綠珠後,你就待在別院吧。”
    “什麽?”阿蘿對於劉羨意外的話很是吃驚,她停下對綠珠的對話,問道,“夫君是什麽意思?”
    “今年年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缺口糧,又衣不蔽體,我看冬天要凍死不少人,你就留在這邊,幫我照看一下他們吧。”
    “可怎麽照看?家裏也沒多少餘糧吧?”阿蘿雖然才嫁入一年多,可已經在幫大夫人費秀管賬了,今年地價賤,費秀趁機買了三百畝地,府中確實已沒有多少閑錢了。
    劉羨心中已有了主意,他道:“你給塢裏的人說,讓他們把今年的收成都交上來,然後我們管飯;我再讓阿田過來,領塢裏的青壯去邙山狩獵,多弄些野物,女人就趁現在,再挖些野菜;還有不夠的部分,我在外也有門路,總能弄到一些糧食。”
    “不管怎麽說,先把今年熬過去,不要搞得塢裏再賣兒賣女了,也賣不到幾個錢。”
    說到這,他又想起在宮中還在持續醞釀的黨爭風波,不禁喟然長歎,心想道:黑暗呐!黑暗呐!生在這個時代,就如同降生於暗室,伸手不見五指,人們何時才能看見光明呢?
    正暗歎間,阿蘿突然指著天上說:“辟疾!快看,好多流星!”
    劉羨愕然抬首,隻見在夜幕中靜靜流淌的星河中,忽然有流星墜落,而且還不止一顆!
    一條條纖細的星線在夜空中快速滑落,單看一顆,幾乎難以辨認,可天上的流星何止百顆千顆!無數條不可計數的流星如雨絲般相互交織,在夜空中形成了一道無法忽視的白幕,連帶著原本隱匿於黑暗中的山頭,也在流星溢彩中展露出巍峨的輪廓!
    這一壯美的奇景吸引了天下間無數雙明亮的眼睛,他們或在江南,或在山北,或是胡人,或是漢人,或是隱修,或是名士,但此刻無不抬頭仰望,將這一幕千古難遇的奇景牢牢銘記。
    是未來的預兆?是上蒼的警告?還是傳奇的揭幕?
    星雨結束後,夜幕複歸平靜,有人安然入眠,有人心亂舞劍,有人躊躇滿誌,有人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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