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司馬炎老矣(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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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炎覺察到自己已垂垂老矣,是在太康九年的臘月。
經過了多災多難的太康九年,司馬炎一度精神十足,“車騎,你替我下詔,明春的時候,再查一遍各郡國的占田,凡是有大族違背占田製度的,所過田地一律退還,分給無地的佃農,並罰俸三年。”
“同時令天下郡國舉賢,如今接連遭災,百姓度日艱難,地方上需要一些賢能的守令之才,名額不必限死,隻要合適即可上報,我來親自考核。”
“還有,通報天下豪門富商,若能捐米輸糧於受災郡國的,可視作軍功,根據捐獻多寡賜予爵位,詔書要寫得好看些。”
多年的執政經驗,使得司馬炎對於賑災有著豐富的經驗。
年輕時的他,還會因為一次地震而膽戰心驚,連夜去中書省翻看漢魏時賑災的檔案,並詢問各大臣的意見,但在現在,他什麽也不用看,也誰也不用問,彈指間就能說出七八道處理旱災的方法。原定要召開兩個時辰的內朝朝會,結果不到半個時辰就結束了。
參與小朝會的侍中與尚書郎們一度心裏犯了嘀咕:與前幾年臥病在床,放手後黨的模樣截然不同,災情激起了天子前所未有的鬥誌。
這位戰勝了無數對手的大一統皇帝,雖然無數次都像要在反對和挫折中退讓,但卻每一次都笑到了最後,似乎連歲月和病魔都不能摧垮他。
這一次似乎也一樣,明明在病榻上躺了兩年,可現在天子似乎又振奮起來了,將要再一次實現雄心壯誌,就像當年滅吳平涼一般,再次還天下一個太平。
司馬炎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
在一次小朝會結束後,時候還早,他便想在西遊園再度劃船觀賞夕陽。
兩位輔政大臣,楊駿和司馬亮本意是不讚同的,說什麽天子病體初愈,劃船吹風的話,小心染上寒疾。
可話音剛落,立刻就遭到了司馬炎的反駁:“二位的意思,是我連風都吹不住了嗎?”
楊駿說:“陛下誤會了。臣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是深秋了,湖麵有什麽好看的呢?等明年開春之後,天氣轉暖,小荷露角後,不才有風趣嗎?”
“可我就想看看夕陽而已!”司馬炎一反常態,厲聲駁斥道,“時間不等人啊,擇日不如撞日。春天時我可以再去嘛。把太子、脩華,還有沙門帶來,你們不想來就算了。”
“不敢。陛下既然執意要去,那臣立馬讓人通知太子作準備。”
就這樣,司馬炎久違地出現在西遊園中,天淵池旁。陽光下,池水澹澹微波,並不受幹旱所影響,而正如楊駿所言,池中多是枯荷敗葉,周遭葉草木搖落,萬物蕭瑟,配上池中的些許石山,可謂是一片衰敗悲哀景象。
但司馬炎卻很有興致,在病榻上躺了太久,他覺得活動和疲勞才是最大的放鬆,於是很自得地找來了一艘小船,自己親自在池水中搖槳,搖槳的時候還讓宮中的吳女在一旁唱歌,唱的是吳越極為有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罷,司馬炎連連叫好,他打算就這樣從池南劃到池北,再從池北劃到池南,以此來表現他精力依舊旺盛。
可惜,人的大腦常常會錯估自己的精力,即使是皇帝也一樣。
當太子一家姍姍來遲的時候,五十三歲的天子正在天淵池中央打轉,他出了一身冷汗,沒有力氣再搖動船櫓,隻能讓隨船的三名宮女來接替,他則毫無儀態地躺倒在船頭,閉著眼睛,輕嗅著湖麵的風。
靠岸後,司馬炎想站起來,可雙腿卻有些無力,楊駿眼神較好,立馬上前去攙扶。
身為皇後之父,楊駿其實也就比天子稍大四歲,可身體卻好得多,他一人攙起司馬炎,上了最近的亭榭,然後讓宮人端上來一碗茶湯,一個眼色使給皇後,令其一勺一勺親手喂給天子。
司馬炎精神又好了些,他對楊駿說:“車騎,太子他們到了沒有?”
原來他剛剛疲累極了,根本沒有注意到太子。
太子司馬衷聽到自己的名字,連忙上前磕頭說:“阿父,小子在這。”
司馬炎這才反應過來,他前傾著身子盯著太子觀看,良久才自嘲說:“老了,連眼睛都不好使了。”
司馬亮在一旁安慰道:“陛下隻是累了,歇息一會兒就好了。”
“也是。”司馬炎點點頭,又轉過頭問太子:“正度,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過來嗎?”
司馬衷有些茫然,他偷偷回頭打量太子妃,太子妃賈南風則悄悄指了指衣袖,他恍然,連忙低頭打量衣袖上的字跡,照著念說:
“應該是國家今年有困難,阿父教我如何賑災理民。”
若是在往常,司馬炎聽到這個回答,或許會有些高興,但眼下搖搖頭,說道:“不是,正度,我叫你來,就是想看看你。”
看著不知所措的兒子,司馬炎心中有些感慨,他是真心很喜愛這個兒子。
哪怕司馬衷癡愚弱智,三十多歲了還不能獨立生活,遇到事情隻會依靠他人,但司馬炎還是真心喜歡他。因為他在自己麵前,永遠是一個仰慕父親的孩子,這就足夠了,能令身經無數次政鬥的自己感到安慰和快樂。
司馬炎說笑道:“今日有沒有做功課?”
司馬衷答道:“太傅教我讀了些《漢書》,但我聽不太懂。”
“聽不懂也關係,但要學會多問,把不懂的問題都問出來。”司馬炎握住兒子的手,對他囑咐說,“我知道你不是當皇帝的料,但皇帝本也不需要什麽都懂,重要的是不要不懂裝懂,一意孤行。”
司馬衷其實聽不太懂,但他看父親殷殷教誨的神情,知道父親是在關愛自己,就說:“我都聽阿父的。”
這句話果然打動了司馬炎,他大笑著,又拍打著兒子的手道:“傻小子,你能多來看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罷,他又轉首問道:“沙門呢?沙門!來,讓阿翁看看!”
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從人群中蹦出來,小跑到司馬炎麵前,應聲道:“陛下,我在這!”
正是司馬衷的唯一嫡子司馬遹。
司馬炎打量著這位嫡孫,和顏悅色地問道:“沙門,你今日有做功課嗎?”
司馬遹點頭說:“回稟陛下,今日太傅教《漢書》的時候,我也在一旁旁聽。”
“哦?教了些什麽?”
“教的是《平帝本紀》,太傅細說了漢平帝寵愛趙飛燕姊妹,導致朝政昏亂一事。”
“那你有沒有收獲呢?”
“太傅應該是想以漢史為鑒,告誡我,為人當克製欲望,專心朝政,不要反為欲望所製,否則害人害己。”
“那你能做到嗎?”
“陛下,克己如逆水行舟,一日不可鬆懈,我隻能說今日之事,怎敢妄言以後呢?”
“好!好!”司馬炎大為感懷,笑歎道,“沙門!你小小年紀,卻能如此明事,看來我家之興,當在爾身啊!”
轉首又對司馬衷道:“正度,你也要學會關懷你的兒子,說不得將來遇到難事,你反得靠他呢!”
見兒子仍然是懵懵懂懂的,司馬炎繼續教育道:“我們家之所以能夠興旺發達,靠的就是當年文皇帝和景皇帝團結一心。一個人的才能總是有限的,天下那麽多事情,也不可能靠皇帝一人去完成。”
“但你畢竟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很多叔伯,很多兄弟,很多忠心於你的臣子,當然,還有你兒子在,隻要你學會親近這些人,依靠這些人,把他們團結在一起,多問問題,有什麽難關,總是能渡過去的。”
司馬炎說得動情,司馬衷聽得也動情,他不知道怎麽表達對父親的愛,就反複揉捏父親的手掌,試圖把自己的溫暖傳遞過去。
而司馬遹則非常敏感,他從中察覺出些許不對,疑問道:“陛下是身體不適嗎?需要傳殿中醫療嗎?”
“不用了。”司馬炎擺擺手,歎說道:“剛剛是我到湖中劃船,看暮秋蕭瑟,一時感懷而已。一個老了的人,總是容易感懷的。”
“陛下方才五十有三,怎麽能說老呢?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隻要調養一番,活到耄耋之年也不算什麽。”
“不!”司馬炎摸了摸司馬遹的頭,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當然清楚。宣皇帝活了七十歲,是他調養有道,平日戒色健體。我前些年放縱太過,已掏空了底蘊,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上蒼保佑了。”
“我今天叫你們過來,就是要你們多陪陪我,我的時間不多了,看一天少一天啦!除了是大晉的皇帝以外,我還是你們的父親,家長,朋友。哪一天我死了,你們就要去太廟的牌位上去看我啦!”
說到這,司馬炎不禁轉頭問楊駿道:“說起來,讓石崇去修太廟,他修得怎麽樣了?”
自從太康八年太廟地陷之後,國家就一直在營修太廟,此事由太仆石崇負責,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了。
楊駿回答說:“前殿已經營修完成,但後殿的梁柱還在運來的路上,估計要到年底才能到,預計明年三月左右,就營修完成了。”
“好,你再催一催,隻要他造得好,我定有賞賜。”
說完,他又回過頭看自己的兒孫,含笑道:“真想再和你們多待一段時間,正度啊你太癡,沙門啊你又太小,真怕我死了以後啊,你們就不記得我了。”
司馬衷和司馬遹聞言,無不含淚以對。而楊駿背上卻突然寒氣森森。
司馬炎這是在公然宣告,他已經在和死亡做搏鬥了,他之前說的什麽政策,還有幾個能推行下去呢?老邁的身體,已讓他顧不上虛榮和固執了。
楊駿悄悄一低頭,恰好就對上了兩個人的目光,一個是太子太傅司馬亮,一個是太子妃賈南風,三個人相互打量了片刻,都不約而同地收回了敵意。
而在這個時候,司馬炎又問楊駿道:“對了,車騎,上次我和你說,要把脩華的婚事定下來,現在有幾個人選了?”
楊駿頓時驚醒,連忙回答說:“陛下,有三個人選,一個襄陽縣侯王暢之子王粹,一個是石喬之子石超,還有一個是夏侯駿之子夏侯恒。”
“夏侯駿湊什麽熱鬧?他兒子都二十好幾了,喪過妻的人,還想讓脩華過門,不算不算!”
“那便剩下石超和王粹兩人了。”
“車騎,你覺得這兩個孩子誰好?”
楊駿道:“這兩個孩子我都看過,王粹的門第低一些,無論是相貌還是才華,都不如石超。而石超自幼習武,有誌仕途,近來公主也對武人有興趣,想來和石超也更合得來。故臣以為,公主當嫁石超。”
“嗯,你說的有道理……”
司馬炎沉吟片刻後,回答道:“但照我看,還是讓脩華嫁給王粹吧。”
“啊?”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眾人預料之外,他們聽了楊駿的議論,無不以為石超更好,不料司馬炎竟然選擇了王粹。
司馬炎笑道:“脩華貴為公主,夫家要那麽高權勢幹什麽?還嫌王室不夠亂嗎?前些年王濟甄德讓我幾位妹妹來哭鬧幹政,真是鬧苦了我。還是王粹這樣,不高不低的好。”
“更何況,我記得是王暢主動上表,說王粹見公主心喜,所以才要尚公主的吧!與女人親愛男人相比,還是男人疼愛女人更重要。”
說到這,司馬炎已經有些累了,他的臉上寫滿了倦意,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前兩年臥榻不起的狀態,楊駿說了一聲“是”後,他擺擺手,然後就轉頭靠在欄杆上。
此時夕陽西下,滿天黃昏與紅霞的色彩,配合著周遭的飄飄落葉,產生了一種纏綿的美感。司馬炎一動不動,大家還以為他是看呆了。
但過了一會兒,司馬遹走下亭榭,小聲對楊駿說:“車騎,去取寒衾來。”
“嗯?”楊駿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司馬遹隻好繼續道:“陛下太累,已經睡著了。”
眾人看向在欄杆處司馬炎的身影,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正吞吐著暮秋的塵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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