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決裂(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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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劉羨都飽受清明文會的影響。
雖然劉羨很早就知道,平陽賈氏的能量巨大,但真當自己直麵這座龐然大物的冰山一角時,他才切身體會到,這個西晉第一名族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僅僅是一日過後,劉羨過去一年中結識的那些三省官員,基本都和他斷絕了往來,除了周顗、左思等寥寥幾人以外。其餘人都像帶了一張冰冷的麵具,以往對他和顏悅色的麵孔,如今都變得僵硬生冷了。吐出來的話語也都是公事公辦的,隻要公務一交接完,他們便像是逃遁九幽般匆匆離去。
如果隻是遭到了冷遇與隔膜,劉羨其實也沒什麽不能理解。但令他格外不能忍受的是,宮中還有很多諂媚賈謐權勢的小人,經常編造一些不知從哪裏來的謠言,說什麽劉羨從小就喜歡拔人舌頭,濫殺侍女,還霸占安樂公的侍妾。更有甚者,還說什麽,他母親張希妙的死,也是劉羨害怕有兄弟搶奪世子之位,暗中害死的。
本來剛開始流傳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是逢迎賈謐編出來的謠言,也沒有幾個人當真。但三人成虎,不知道起因經過的人總是多數,流傳的時間長了,到處都是這種言論,劉羨又不可能一一辯駁,自然也會有人相信,說什麽謠言總不是無中生有,憑空生出來的。
故而行走在宮中,漸漸有人對著劉羨指指點點,不時露出那種哂笑和鄙視的眼神,這讓劉羨分外難以忍受。
在清明文會之前,劉羨還是最新的灼然二品,西晉文壇的後進文魁,而在清明文會之後,劉羨則成了紮手的刺蝟。
僅僅是因為賈謐的一席話,人的境遇就會發生這些翻天覆地的改變,由此可見賈氏權勢之威赫。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事對劉羨的打擊固然非常嚴重,可對於事情的起因,劉羨卻感到極為費解:
在此之前,賈謐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非常和諧,甚至可以說親近,自己佩戴的昭武寶劍,還是十一歲時賈謐親手贈送的。可到底是什麽緣由,導致他的態度大變,以致於在清明文會上,突然對自己突然發難,非要令自己名譽掃地不可呢?
劉羨反複追憶自己和賈謐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對這位美貌若女子的魯郡公,自己可以說是禮數周到了,平日裏沒有做任何虧欠他的地方,近來頂多也就是和他保持距離,更不可能觸怒於他。
思來想去,劉羨始終得不到答案。
直到四月的一天,他去門下省去取最新的詔書,再次遇到賈謐,他才終於得到了答案。
賈謐和劉羨是同年入仕的,如今擔任四品散騎常侍,按職責是在天子處理政務時給出建議。但如今天子臥病,他自然也就沒什麽事務,每日不是宴飲就是郊遊,很少出現在宮裏。
這天劉羨碰到他時,賈謐正躺在門下省的竹榻上,手裏翻著兩卷中書省撰寫的草稿,神情百無聊賴,好似自己手中的不是什麽國家政務,隻是讓人煩躁的幾隻蒼蠅。
劉羨看見賈謐,眼神頓時一變,好容易才克製住情緒。他無意與賈謐交流,想著把最新的賑災草案遞給樂廣。不料幾步路過的時候,賈謐突然叫住了他:“劉懷衝,還躲著我,苦頭還沒吃夠嗎?”
他一開口,門下省裏的其餘官員就識趣地離開了,隻留下屋中孤零零的兩人。
劉羨立在原地,眉頭挑了挑,回過頭說:“我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想明白?”賈謐坐起身,但仍懶散地靠在席案上,將手上的紙卷卷成棍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我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隻要對我友善的人,我一向也待他友善,可若是有人辜負我,我也絕不手軟。”
“辜負?”劉羨原本就想不明白,此時越聽越糊塗了,“這從何說起?”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賈謐的臉上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他似乎也為劉羨的表現而疑惑,“在進入國子學後,你一直躲著我,這樣一身才學,也從來不在我麵前展示。”
賈謐說到這,嘴角露出甜蜜的諷刺,手指劉羨道:“你看不起我。”
這是什麽道理?如果不是看到賈謐這較真的神情,劉羨幾乎以為他在開玩笑。我和你非親非故,總共見了也不過數十麵,我又不是什麽求偶的孔雀,為什麽要在你麵前表演?何況此前兩人話不投機,保持距離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又有什麽看得起看不起的呢?
故而劉羨說:“我是真不懂,你說的這些有什麽關係?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你真不明白?”賈謐眉頭微鎖,似乎認為劉羨表現得非常愚昧,以致於自己的重視也糟踐了,他淡淡道,“看來我高估你了。”
“走到我們這個位置,尤其是你這樣的聰明人,就越應該明白,世上其實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可以當朋友的人,一種是要鏟除的人。不是你好我好,就是你死我活,除此之外,沒有第三個選擇。”
“我本來是拿你當朋友的,可你卻疏遠我,按理來說,我應該立刻殺了你,但我這個人一向很寬容,對於心懷不軌的人,還會給一些改過的機會,所以我隻給你一點小教訓,讓你迷途知返。”
賈謐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神情理所當然,好像自己真是什麽寬宏大量的仁者。但落在劉羨耳中,卻隻感到魔幻和扭曲。賈謐的意思說白了:他是世上唯一的獵人,世上的其餘人,不是他的黃犬,就是他的蒼鷹,再剩下來的,就是要受他狩獵取樂的獵物。
到底是什麽樣的環境,才能夠塑造出這樣不可理喻的思想?恐怕連當今天子都不敢做這種夢吧。
劉羨想明白這點後,眼皮跳了跳,他第一次意識到:在賈謐眼中,現在的自己,大概是一隻需要調教馴服的鷹吧。
他問賈謐道:“什麽叫迷途知返?”
賈謐以為他已經屈服,便笑道:“很簡單,你隻需要像陸士衡那樣。”
“以後我在哪,你在哪,我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我想聽什麽話,你就說什麽話。”
“你是有才能的人,我也不會提什麽苛刻的要求。”
“我也知道,不可能讓朋友單方麵付出。所以我也會提拔你,無論是金銀財寶,還是美人權勢,還是千古美名,不管你想要什麽,都應有盡有。”
“怎麽樣?我說我是一個非常寬容的人,是不是很合理?”
他說罷,好整以暇地看著劉羨,等待安樂公世子的肯定和表揚。
劉羨卻忍不住笑了,起初是一陣低笑,然後漸漸變得放肆張揚,劉羨毫不掩飾自己對賈謐的輕蔑,他笑道:
“長淵,你方才那些話,當你是皇帝嗎?”
“天子尚且有不能得到的東西,你身為一個尚無實職的郡公,卻敢說應有盡有?國子學裏嵇祭酒經常講,你我這樣的人,應該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什麽都沒有學到啊!”
原本劉羨還顧忌賈氏的權勢,反思自己的過失,如今聽了賈謐這一席荒誕不經的話語,劉羨徹底醒悟過來:對於有些人,是不能夠以常理去揣度的,麵對這種咄咄逼人毫無道理的拉攏,如果信了他說的話,才是真正的永無寧日。
賈謐口中說的是朋友,可實際上卻是把他人當奴隸。奴隸和主人之間能夠平等對話嗎?更別說什麽應有盡有,出賣了自己所有的尊嚴,搖尾乞憐,怎麽可能贏得他人的尊重,給予你一些殘羹冷炙,也就算是主人的情分了。
可如果主人生起氣來,奴隸又會有什麽好下場呢?
故而他下定決心,不再與賈謐虛以委蛇,而是直接戳破道:“長淵,你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俗話說,滿招損,謙受益。長淵,你靠著祖父的餘蔭,兩位姑母的扶持,確實也得到了一些權勢。但你能幹什麽呢?能在地方賑災救民嗎?能在邊疆平定邊患嗎?能讓百姓給你歌功頌德嗎?”
“什麽應有盡有?你所謂的權勢,無非是手底下聚集了一幫小人,整日在暗地裏鼓唇弄舌,顛倒黑白罷了。他們敢真正殺人嗎?他們敢承擔第一個殺二王三恪的責任嗎?天子都沒有做的事情,你來開頭?”
“你祖上犯下弑君之罪,天下非議者甚多。你身為後人,不思為社稷立功,好挽回前人的聲譽,卻在這裏說耀武揚威。還說什麽能幫人留下千古美名,不覺得可笑嗎?”
劉羨每說完一句話,賈謐的臉色就變得陰沉一分,等他將話語全部說完,賈謐那嬌媚的容顏已經麵冷如冰,眼神幾乎可以殺人。大概從小到大,還從沒有人這麽對他講過話,他簡直覺得劉羨不可理喻。
“這麽說,你是想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賈謐的語氣裏破天荒地沒有任何輕佻,低沉得令旁人畏懼。
但劉羨卻前傾身子,毫無畏懼地注視著賈謐,他嘲笑道:“我沒有功夫和你胡鬧,你如果真能殺人,那就試試看?”
話說到這個地步,四周又無人旁觀,劉羨也不用在乎什麽風評清議了,三步並作兩步,飛快逼近賈謐。
他動得毫無征兆,迅捷得又如同脫兔,賈謐還沒來得及看清什麽,就見劉羨已經逼到身前,身體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劉羨的右手已如鷹爪般掐住他的脖子。而後砰的一聲,直接按在了牆壁上。
賈謐吃痛一聲,想要反抗,可卻全然沒有力氣。而且他自小養尊處優,皮膚光滑細膩,還要超過一般的女子,此時撞上劉羨手上的老繭,掙紮不過片刻,就覺得脖子磨得生疼。
他這時才想起來,劉羨是在十一歲時,就能以劍術戰勝王胄的高手,隻是他自己全然忘了。
在生死的威脅前,賈謐終於產生了一些畏懼,但他仍不相信劉羨會動手,冷笑道:“你不要命了?以下犯上,真動起手來,你不怕我給你安排個罪名?”
劉羨則毫不介意地冷笑道:“有什麽所謂?人生來就會死,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乞丐,死了一樣會化作白骨,屍體上一樣會爬滿蛆蟲,難道你能例外?”
“隻要現在我想,哪怕我無權無勢,你依然會變成那個模樣。你現在也大可以叫出來,讓所有人都進來,看看平陽賈氏四代人的臉麵,是如何被你一個人丟盡的!”
說罷,他毫不客氣地摁住賈謐的嘴,左手搭上魯公的肩頭,劃豆腐似地輕輕一拽,就將賈謐的右肩卸了下來。
賈謐渾身一抖,想痛呼出聲,卻盡數被劉羨按在嘴裏,不漏分毫,這劇痛使得他渾身直冒冷汗,然而還沒等他適應過來,劉羨再信手往上一拉,又將賈謐的胳膊給裝了回去。
這一下更是痛入骨髓,賈謐渾身抽搐,等他緩過來的時候,身上的夏衫已濕透了,嗓子也變得喑啞無力。
劉羨此時已鬆了手,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前,俯視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我改主意了。”賈謐啞著嗓子,麵容上湧起嬌豔的潮紅,像是動了情的少女,他笑道,“劉懷衝,我不想殺你了。”
“你這樣的人,如果就那麽簡簡單單死了,那該多無趣啊?我要廢掉你這雙握劍的手,撕爛你這張伶俐的嘴,打斷你這身挺直的背,戳瞎你這雙嘲弄人的眼睛,我要讓你在我眼前,像一條狗一樣跪地低吠。等到了那時候,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堅持所謂的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說出這樣惡毒的威脅,賈謐興奮得渾身發抖,臉上的笑容告訴劉羨,他似乎已經沉浸在這樣的幻想裏。
“隨便你吧。”劉羨還是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對待一個人,而且還是堂堂的魯郡公,“今日之事,你汙蔑過我,我痛打過你,就算我們兩清了。如果再有以後,自己掂量吧,我等著你。”
他的心中仍如那夜金穀園大雨一般,沒有任何波瀾,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可惜,自己確實不能殺了賈謐。
既然不可能,劉羨也沒有過多停留的欲望,他頭也沒回,將中書省的文書扔到樂廣桌上,轉首信步離開。
不知為何,在往死裏得罪了平陽賈氏後,劉羨反而有一種掙脫了樊籠的自由感,哪怕會迎來極可怕的後果,也並不感到恐懼。
畢竟在庭院外,他能昂起頭,看見無限的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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