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師的建議(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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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和賈謐決裂以後,流言蜚語反而消失了,劉羨的日子一時間清淨了不少。
    正如劉羨此前所說,賈謐的政治能量雖然強大,但仔細思量,除去輿論上的壓力外,他又能做些什麽呢?魯郡公爵位雖高,但是賈謐實際上才剛剛入仕,散騎常侍品秩是很高,但並沒有什麽實權。
    賈謐所倚仗的無非就是兩個姑姑,太子妃賈南風和齊王太妃賈褒。可齊王司馬攸死後,賈褒已在朝中失勢,太子妃賈南風呢,也有幾位權臣作為製衡,根本沒有一手遮天的可能。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最多影響一下劉羨的仕途。可劉羨連灼然二品都拿到了,又有五皇子司馬瑋撐腰,再差又能差到哪裏去呢?
    所以賈謐實際上能做的,無非隻有兩件事:
    要麽是以後劉羨做事犯錯,賈謐會落井下石,讓自己罪加一等。
    又或者暗地裏使用一些下作手段,影響安樂公府的收支。
    前者對劉羨來說幾乎是毫無影響,後者劉羨現在有祖逖幫襯,也沒什麽後憂。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劉羨還是專門找了一趟始平王司馬瑋,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庇佑。
    司馬瑋非常爽快,很自然地說道:“這麽多年,朝中官員打打鬧鬧,都是常有的事,最後都是為國盡忠嘛!你是我的人,有什麽事情我們私下裏商量,怎麽輪得到賈長淵來教訓?”
    “你若嫌當著作郎不自在,我可以直接給你安排一個王府郎中令。”
    這個許諾是非常可貴的,劉羨很是感念。不過他在中書省待得還算愉快,暫時還沒有換官職的想法,就打算再等等看,如果實在待不下去了,再來始平王府也不遲,司馬瑋也應允了。
    至此,和賈謐的衝突也就告一段落。
    不過總得來說,什麽也沒幹,就遭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無妄之災,還是讓劉羨頗有些悶悶不樂。回到家時,無論是讀書練字,舞劍吹笛,本該悠然自得的時候,隻要劉羨想起賈謐那張精致嫵媚的臉,心中便頓生厭煩焦躁之情,活像咽下了一隻老鼠,緊接著便什麽興致也沒有了。
    畢竟素來隻有千裏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雖然賈謐短時間內並沒有什麽動作,但他肯定仍然籌劃著報複,而劉羨明知道有這回事,卻不能一了百了,想來真是比趕蒼蠅還要惡心。
    這種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本加厲,直到有一天夜裏,劉羨在將要入睡的時候,腦中突然又響起賈謐的聲音,令他一個激靈,直接從床頭坐了起來。
    阿蘿也跟著嚇了一跳,她揉著迷蒙的眼睛,問劉羨道:“辟疾,怎麽了?”
    劉羨看見妻子可愛的睡顏,心中頓時舒緩了不少,他道:“我還在想賈謐的事。”
    “這有什麽好想的,夫君不是和始平王說好了,沒什麽後顧之憂嗎?”
    劉羨又躺了下來:“我總覺得不夠,還在想,有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那我可不知道。”阿蘿蒙著臉,嘟囔道,“你明日去問老師吧,或許他知道呢?”
    對啊!或許可以問問老師陳壽,他見多識廣,又在宦海沉浮多年,說不定能夠給自己出一些主意呢?
    說幹就幹,第二日一下朝,劉羨就快馬奔向南郊的陳壽府中。
    陳壽府還是以前的樣子,破舊的院牆爬滿藤蔓,不大的院子裏灑滿陽光,人更加稀少,除去陳壽之外,隻有寥寥兩三名侍女,使得院落空蕩蕩的,隻有幾叢翠竹,幾株梨樹,還有一隻黃犬趴在地上,看見劉羨哈哈吐氣。
    劉羨拍了拍黃犬的腦袋,掃視一圈院子後,突然有些傷感,陳壽如今沒有官職,又沒有妻子兒女,書也修成了,眼下還在京城苦熬,有什麽意義呢?而且老師沒能走通仕途,自己卻來找他問路,豈不是一種諷刺嗎?
    如今自己該做的,應該是把老師接回府中,像兒女一樣侍奉他才對。
    這麽想著,劉羨快步走到書房,果然看見老師陳壽坐在桌案前,眯著眼睛,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桌案上寫字。
    “老師,劉羨來看望您了。”劉羨敲敲門。
    “啊?是懷衝啊!”陳壽吃了一驚,他連忙放下筆,把桌案上的書卷收起來,然後招手讓劉羨進來,問道:“你怎麽來了?”
    “當然是看望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已經日薄西山,重病纏身了。”
    陳壽如今確實還算健康,他五十六歲了,說起來比當今天子司馬炎還年長三歲,臉上雖說有了不少皺紋和斑點,但氣色還很好,這大概是跟他早年隨薑維南征北戰的緣故吧,即使數十年疏於戰場,但過去還是給他留下了些許看不見的財富。
    “豈敢豈敢。”見陳壽一切都好,劉羨的精神也就放鬆下來,很自然地拿起塵尾,在書架間掃落些灰塵下來,“老師最近在寫些什麽?有什麽我能拜讀的嗎?”
    “沒寫什麽。”陳壽這話顯然言不由衷,也不想和劉羨討論這個話題,他端正身子,笑著問道:“說說吧,是不是仕途上遇到什麽難題了?”
    “啊?老師怎麽看出來的?”劉羨頗為吃驚。
    “你是我弟子,我怎麽看不出來?”陳壽笑罵道,“別掃了,裝模作樣的。”
    “以往你看望我,手裏總拿著禮品。今天是空著手來的,不是遇到了什麽難事,還能是什麽呢?”
    劉羨有些不好意思,但考慮到自己本來也是求問的,還是老實坐到陳壽麵前,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和賈謐的齟齬講給老師聽。陳壽平日深居簡出,不聽劉羨提起,還真不知道有這件事,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可聽到後麵,不覺間已經正襟危坐,麵色嚴肅。
    等劉羨說完後,陳壽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瞑目撚須,沉思良久,而後感歎道:“平陽賈氏竟然出了這種人,造孽啊……”
    他隨即收斂神情,對劉羨肅然道:“懷衝,你對平陽賈氏還是輕視了。”
    “輕視?”劉羨目光閃爍,捏緊拳頭。
    陳壽徐徐道:“沒錯,賈充在朝野中幾十年經營,就連天子都要看他的臉色,他留下的權勢,早就超乎你的想象了。”
    “大到什麽程度?”
    “與天子相當!像石崇所在的石氏,和賈氏比起來,不過是一條長得肥壯的狗罷了!”
    “竟如此?!”
    見劉羨麵露驚愕,陳壽頓了頓,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去當太子中庶子嗎?”
    “不是因為沒有實權嗎?”
    “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陳壽露出糾結的神情,又歎了一口氣,“如今的太子府,早就被太子妃賈南風把持了,她雖外貌醜陋,但卻長袖善舞,暗地裏拉攏了不少文人名士,一直為太子保住位置而出謀劃策,等到現在,太子的地位穩如泰山,太子妃她居功至偉,你明白嗎?”
    劉羨雖然沒見到太子司馬衷,但確實也一直奇怪,為什麽太子明明不能知政,其餘幾個皇子也有才能,天子卻不易儲君呢?原來這裏麵竟有平陽賈氏的功勞。他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同時也感到奇怪:
    “那太子中庶子不是全然沒有實權,老師為什麽不去就職呢?”
    “太子妃太過陰毒了!”陳壽拍著桌案,無奈道,“你知道為什麽太子至今隻有一位兒子嗎?”
    劉羨確實沒怎麽關注過太子家事:“還請老師賜教。”
    “這也是我當治書禦史時聽說的秘聞了!你不要在外麵傳。據說太子的其餘妃子隻要有孕,就立刻會被太子妃用戟擊腹,打至流產為止!妃子中被毆打至死的更不在少數!”
    “啊?!皇帝不管管嗎?!”劉羨大感震驚,自從母親張希妙因流產而死後,他最聽不得的就是有人流產,不料宮中竟然發生了同樣的慘事,而且還不止一起!
    “怎麽管?莫忘了,賈充的另一個女兒可是齊王妃!皇帝敢把賈充趕到齊王那邊嗎?”
    劉羨原以為賈充是腳踏兩隻船,誰得勢他支持誰,不料此時聽陳壽講起來,竟變成了他支持誰誰得勢,這完全超乎了劉羨的想象。
    陳壽又說:“我聽司馬彪說,現在太子的唯一一個兒子,是皇帝親自關注,一懷孕就被保護起來,出生後親自調教,直到三歲才跟太子相認。”
    “太子妃殘忍到這個地步,我又怎敢到太子府中做事呢?”說到這,陳壽一陣長籲短歎,“沒想到啊,我以為太子妃已經殘忍到極致了,現在竟然又出了個賈謐,還盯上了你!”
    劉羨沒有吭聲,聽陳壽說到現在,他反而有些鎮靜了,如今不可能再為自己過去的行為而後悔,而應該向前看,他現在終於明白了賈謐笑容背後的底氣,但即使如此,他反而更加渴望勝利。
    思慮片刻後,劉羨道:“老師,我有一個疑問。”
    “賈氏既然顯赫至此,為什麽在現在的政壇上,卻沒有多少他們的身影?”
    陳壽道:“當然是因為天子的打壓,賈充已死,太子妃又如此陰毒,天子自然不會讓這顆老樹繼續生根發芽。現在天子重用汝南王和三楊,就是不希望太子妃真正掌握大權。”
    “但還是那句老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子妃眼下不過是在蟄伏,而皇帝是真的快病死了。賈謐眼下確實顧不上你,唉,但等到太子登基以後,就不好說了!”
    劉羨聽到這,已經有些明白陳壽的意思了。
    他微微閉目,衡量此時的政治局勢:原來在三楊、司馬亮之外,還有一個賈氏。自己若想在這種局麵下與賈氏抗衡,坐等實在是不智之舉,隻靠自己也沒有勝算,唯一可行的路子,其實隻有一條:“老師是說,讓我主動參與黨爭嗎?”
    “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陳壽也有些無奈,“你現在是始平王府出身,如果幫助五皇子在之後的政局裏占得一席之地,又成為他的謀主,自然就能夠無懼賈氏。”
    在諸皇子中,司馬瑋目前的地位確實奇高,他不僅在禁軍中廣羅人脈,而且也得到了司馬允、司馬遐、司馬乂等皇子的擁護。隻是地位高的同時,也說明很難成為司馬瑋黨派中的核心,自己雖然和司馬瑋關係不錯,還得到了他庇護的允諾,但劉羨知道,自己距離這個位置還有些遙遠……
    不過至少也算是條路,隻要是條能走出困境的路,哪怕是天路他也敢攀登。劉羨此刻的大腦已經運轉起來,思考如果參與到黨爭中,自己有哪些優勢。
    不過這個思考很快便被老師打斷了。陳壽說:“黨爭這種事情,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不是一時半會能理清楚的,所以懷衝,你需要自己去想,而我現在要給你一些別的建議。”
    “別的建議?”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現在平陽賈氏到底有多少能量,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說不定最後隻是虛驚一場,也說不定比我說得還要誇張,你既然和賈氏交惡,就要想辦法弄清楚這些。”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私下裏結交一些朋友,更準確地說,是賈謐身邊的朋友。”
    “這……是不是有些魯莽?”
    “沒什麽魯莽的,賈謐是人,他如此做派,身邊的人莫非就受得了?那些吹捧的士子也是人,也有尊嚴,也知道羞恥。隻要你能夠聯絡一些人,摸清楚賈謐的底細,將來無論出什麽事情,也好有個準備。”
    陳壽的話語非常有說服力,劉羨表示心悅誠服,他確實還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但是說結交,人選的選擇又讓劉羨非常頭疼,結交是雙向的,若是所托非人,就不是摸清賈謐的底,而是自己主動向賈謐透底了。而在劉羨眼中,目前和賈謐混在一起的,就沒有一個品德能讓他瞧得上的。
    對此,陳壽給了劉羨一個人選,他說道:“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文采越高的人往往越自負,越不能忍受低就。而有這麽一個人,他入洛不久,滿懷壯誌,名滿京華。”
    劉羨反應過來,陳壽說的是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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