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司馬炎之死(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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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天子的病重終於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青年時的司馬炎,曾經是個豐神玉朗,風度翩翩的佳公子,靜如玉樹,動若潺水。無論是誰,在與這位天子相交的時候,都會由衷地感到如沐春風的愜意,也能體會到這位青年人心中堪稱無窮無盡的雄心壯誌。
    但在現在,他隻是一個形銷骨立,麵容枯槁的老人。
    天黑了,楊駿進入含章殿,殿內空蕩蕩的,除去他外,僅有兩名侍衛守在門外。楊駿點燃一盞油燈來照明,燈光黯然,微弱的火頭隨著暗風起伏,似乎隨時都會熄滅。慘淡的燈光下,照應出昏睡中司馬炎骨瘦如柴的身形。
    即使是已經服侍了司馬炎大半年,但楊駿每次看到天子的狀態,還是難免膽戰心驚。因為他親眼目睹了歲月的偉力,無論握有什麽樣的權力,坐擁什麽樣的財富,建立過什麽樣的功業,人總是會成長,衰老,死亡。
    楊駿是親眼看著司馬炎一點點消瘦的,天子的皮膚上漸漸遍布斑點,還未花白的頭發盡失光澤,躺久了後,身上還長出一些褥瘡。最可怕的還是對神智的侵害,這位曾經氣吞山河,一統三國的皇帝,如今多半是昏沉的,睜眼看人時,往往要茫然好久,說出來的話,有時幼稚得令人發笑。死亡的氣息正在將這位一統天子逐步侵蝕,甚至連活著的欲念都啃食殆盡了。
    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是會死的。
    在這種時候,楊駿就會感到格外的恐懼,他在想,自己比皇帝還大上幾歲,他又還能活多久呢?都說舍生取義不如苟延殘喘,可這種苟延殘喘,實在是一種酷刑。
    他因此愈發珍惜自己的健康,也更加重視自己殘存的歲月。
    但產生這種重視的同時,楊駿也萌發了對皇帝的輕視。
    在這段日子裏,楊駿發現,皇帝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早衰的老人。
    在下達了分封的命令後,司馬炎已經漸漸不能意識到自己命令的意義,因此逐漸成為了一個可以任由楊駿擺弄的木偶。楊駿安排他的飲食,他就隻能吃些清淡的粥水,楊駿安排他子時翻身,他在其餘時間就隻能活動手指,哪怕楊駿拿出怎樣荒誕不經的詔令,皇帝也隻能模模糊糊地點著頭。
    太脆弱了,司馬炎明明還沒有六十,怎麽把自己的身體熬到了這幅田地。
    楊駿很輕易地就得出了答案:這個人愚蠢到不知道節製自己的欲望,在本該強身健體的時間裏縱情聲色,結果損傷了根本元氣。
    這個人真的是宣皇帝司馬懿的孫子嗎?楊駿還記得司馬懿暮年時的威名,哪怕他再腐朽,再枯槁,他的軀體裏依然蘊藏著無比強硬的意誌,戰勝一切的智慧,為此他可以在七十高齡發動政變,進行血腥的屠殺,也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月內就平定了王淩的叛亂。
    以前他一直以為,隻有這樣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的人,才有資格把持神器。
    但現在目睹司馬炎的虛弱之後,他發覺其實沒有這麽困難。再回想司馬炎執政以來的所謂功業,感覺也平平無奇,國力相差到這個地步,滅吳一事,根本就沒什麽值得吹噓的,自己不也操持國家近七年,一切都平平安安嗎?
    故而在這種心態下,他開始利用天子的昏迷,將殿中的所有人都換上了自己的親信,也開始在禁軍中明目張膽地安插人手:以心腹王佑為侍中,胞弟楊濟為衛將軍,外甥段廣為散騎常侍,外甥張劭為中護軍,黨羽劉豫為左軍將軍……到現在,楊駿幾乎已經徹底把持了宮廷內外。
    但在這種情況下,前些日子還是出了一件打破他計劃的事情,那就是天子司馬炎突然有好轉的跡象。
    司馬炎那天醒來,看見身邊沒有一個熟人,一時憤怒不已,竟然有精力對著服侍的侍女破口大罵,同時傳令說,要同時召見車騎將軍楊駿與中書監華廙。
    等兩人抵達含章殿後,一向寬宏仁慈的他,在猜到了楊駿的安排後,對著楊駿厲聲斥責,說道:“楊駿!你怎麽能這般做呢?!天下多少人盯著你,你這是自尋死路啊!”
    而後他又轉首對華廙說:“替我擬一道旨意,召汝南王司馬亮回京,我死以後,讓汝南王與車騎將軍共同輔政!”
    但皇帝的精神也就隻能維持這一陣,說罷,司馬炎又覺得疲憊,隨即倒下昏沉睡去了。
    這段插曲給楊駿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因為司馬炎根本不知道,司馬亮根本沒有離京,如果詔書傳出去,司馬亮趁機進宮帶兵,自己精心謀劃了幾個月的大好局麵,就將因此作廢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楊駿來說,他已經不覺得欺君是一件多麽為難的事情了。
    在華廙把詔書寫好的當日,按照程序,他要先送交尚書省,經門下省同意後,就可以正式辦法,結果卻被楊駿攔了下來,說道:“華公,不要急著傳詔,陛下要先看看詔書,沒問題後,再到尚書省中議論。”
    雖然已經掌控了三省,楊駿可以封駁回這封詔書,但為了讓自己輔政的名義更加名正言順,楊駿甚至不想讓這封詔書的存在為人所知,所以他打算直接搶走這封詔書。
    華廙已年過七十了,哪裏敢和楊駿相爭,唯唯諾諾了幾句後,詔書就這麽到了楊駿手裏,然後再無消息。
    而到今天,楊駿給天子停了幾天的藥後,等到他神智不清,再次來殿中看望天子,就是要更改這份詔書。
    楊駿隻不過今日第一個抵達含章殿的,後麵還有人。
    接下來,鎮北將軍楊濟,尚書令楊珧,中書令何劭,中書監華廙都陸續抵達了,但大家都沒有輕舉妄動,低著頭,等待著最重要的一個人趕來。
    最後到的是皇後楊芷。
    身為當朝皇後,楊駿的女兒,楊芷如今年方三十三,正處於嫵媚動人的年紀。她身著一襲華麗的青羅紫紗流仙裙,發結飛雲髻,綴滿金釵玉簪,襯得原本就美麗的容顏貴氣逼人。而豐潤的雙頰下,皇後還有一雙朦朦朧朧,沒有主見的眼眸,這讓她好似一朵出水芙蓉,雖豔麗卻不染風塵。
    司馬炎就是喜歡這點,才立楊芷為皇後的。
    而在現在,楊駿很簡單地對女兒道:“你好好勸勸陛下,幫他交代遺詔,阿父一定會盡心扶持晉室江山的。”
    他說得非常平常,就好像踢飛路邊的一顆石子。
    皇後點點頭,隨即去看望皇帝,才靠近幾步,她臉上就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因為如今的皇帝喝久了藥汁,渾身都散發著一種苦味,這不禁讓她皺眉。
    作為司馬炎的第二任皇後,楊芷與皇帝間並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當然,過錯也不在她身上,皇帝這些年流連宮女之中,往往一年和皇後同寢的日子不超過二十日,這導致夫妻間根本沒有培養起深厚的感情。
    更何況,兩人原本就相差了二十歲,皇後也很難對皇帝產生傾慕感。所以即使成婚已經超過十六年,皇後心中的倚仗還是自己的父親,而非是自己的丈夫。
    現在,讓她去幫助父親,謀求丈夫的權力,楊芷心中也沒有多大的波瀾。
    她好容易克服了這股藥汁味,輕輕搖動著司馬炎虛弱的身體,口中呼喚著陛下,再三反複,終於使得皇帝悠悠醒轉,再次睜開那雙茫然的眼睛。
    “陛下,您還好嗎?”
    “……”
    司馬炎已經分辨不出聲音的主人,他吃力地凝聚眼神,注視著麵前的人影。
    而皇後楊芷繼續說著:“陛下,殿中的幾位醫療和臣妾說,您的病,恐怕就在這一兩天……”
    “……”
    司馬炎聽到這個消息,依舊沒有發出聲音,他在床榻上一動不動,隻有胸口還在微微起伏,這是他還活著的證明。
    而皇後則以手掩麵,嚶嚶哭泣,直到尚書令楊珧連聲說“皇後節哀”後,她才停下來,擦拭了半天眼淚後,道:
    “陛下,您若是駕崩了,太子又無法親政,這大晉的江山社稷,將托付給誰呢?”
    “嗬……”
    到這裏,病重天子終於有了些反應,他試圖張開口,從肺腑裏擠出些什麽,但這變成了一種徒勞的掙紮,最後還是一字不出。
    楊芷又道:“之前陛下說過,等陛下百年之後,就讓我家大人輔政。是也不是?”
    楊濟跟著說:“這本是朝野眾所周知的事情,皇後何必此時提及呢?”
    “……”
    司馬炎瞪大了凸出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皇後,活像一個死靈,嚇了楊芷一跳。
    楊芷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稍稍安神,再看病重的天子,覺得也沒什麽可怕的,就繼續道:
    “大人他誠惶誠恐,可仔細想來,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可這種事情,口說無憑,還需要具體的詔書。”
    “臣妾有個不情之請,就是請陛下當著華公和何公兩位的麵,重申此事。”
    “……”
    現場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裏,現在的皇帝什麽話也說不出,甚至連動一動手指都很艱難,他該怎麽重申這件事呢?
    這時候,皇後忽然說:“陛下,您方才點頭了,是同意立遺詔了麽?”
    皇帝點頭了?華廙和何劭一陣詫異,他們離得不算遠,卻根本沒有看到皇帝有任何動作,莫非自己眼神不好,看漏了?
    還沒等他們細想,車騎將軍楊駿已經跪下來,流著淚說:“陛下隆恩,臣萬死難忘!必誠心竭力,輔佐太子!全社稷大業,揚陛下盛德!”
    楊珧和楊濟也緊跟著哭嚎道:“陛下!陛下!”他們好像已經看到司馬炎死去了一樣,一時涕淚交加,難以抑製。
    然後楊駿強忍住淚水,渾身顫抖著,轉首對華廙和何劭道:“陛下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既然已經點了頭,勞煩兩位就在這,趕緊把遺詔趕出來,讓陛下過目吧!”
    說罷,當即派人領他們到側廂去,筆墨紙硯可謂是一應俱全,就連蓋章的印泥也準備好了。
    華廙和何劭先是麵麵相覷,隨後便苦笑著準備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對於兩位中書省的高官來說,皇帝點沒點頭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想要從這裏活著走出去,皇帝必然也隻能點頭。
    兩人寫得很快,畢竟在此前,他們就已經寫過一篇讓司馬亮和楊駿一起輔政的遺詔,有過經驗。眼下無非是把司馬亮去除了,再重新謄寫一遍。
    不過兩刻鍾,一篇蓋有中書監中書令印章的新遺詔就交到了楊駿手裏。
    見詔書中封自己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楊駿頗為滿意,他收斂起哀容,向二人笑了笑,轉而交給了皇後,讓皇後一字一句地念給天子聽。
    詔書不長,皇後哪怕語速極慢,也很快就念完了。
    “陛下還有什麽要更改的嗎?”
    “……”
    司馬炎默默注視著自己的妻子,他雙眼中的情緒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最終濃縮為不盡的哀傷,令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皇後看到這幅景象,一時有些慚愧不安,她回頭看父親,楊駿便道:
    “看來陛下沒有意見,趕緊把詔書交到尚書省和門下省,讓他們早做準備。”
    說罷,他揮一揮手,殿中眾人頓如潮水般散去了,不過片刻,偌大的含章殿,除了幾名宮女外,又隻剩下司馬炎孤零零一人,躺在寒冷的病榻上。
    在這樣靜悄悄的時候,他終於咳嗽出來,給自己的語言打通了短暫的通道,問道:“汝南王在哪?”
    語音回蕩在風中,可沒有人能回答他。
    司馬炎心裏已有了答案,他也不再說話,不再理睬這個殿中是否還有其他人。他抬頭看著屋頂,等待最後的時刻。昏暗的燭火搖曳,照著他皮包骨頭的身形和幹枯蠟黃的臉。
    一代開國皇帝,躺在黑暗中,比一般等死的老人還要更加寂寥。也沒有人知道,他在臨死前的最後時刻裏,腦中閃過的是什麽樣的光景。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夏四月己酉,司馬炎駕崩於含章殿,時年五十五,葬峻陽陵,廟號世祖,諡號武帝。
    楊駿在第一時間發喪,昭告天下。
    太子司馬衷繼位皇帝,按照司馬炎遺囑,進楊駿為太傅,總領內外諸事。
    這一年,劉羨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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