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最後的平靜(4k,生日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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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熙元年(公元290年)三月辛酉,暮春時節,洛陽北郊的桃花都已經凋謝完了,結出一個個飽滿水嫩的紅桃。阡陌間的小麥已經鬱鬱蔥蔥,看上去綠油油如同給大地蒙上了一層紗幕。天色灰蒙蒙的,但卻不讓人感到壓抑,因為此時的空氣中正飄蕩著濕潤的雨絲,這預示著今年將是一個好年景。
後世稱之為太康之治的太康十年已經結束了,在今年正月的時候,國家正式改元太熙。
可能是年號真的牽扯到國運吧,改元至今,國家還真的是頭一次沒有遭到任何災異,既沒有日蝕,也沒有地震,更沒有旱災,一切都顯得那麽順遂,務農的農人們都喘了一口氣,感慨說,天象如此,真正的太平盛世或許要來了吧。
在這一片平和中,劉羨從萬安山的山坡中打馬跑過,翻羽馬在草地上奔馳,頭上是一隻張開翅膀盤旋翱翔於空中的黑雕。
上下起伏中,劉羨雙腿夾緊馬腹,張弓搭箭,單眼冒著纖細的雨絲,看準了,倏忽間一箭射出。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嘯,大雕應箭而落,跌落到山坡下麵去了。
劉羨見狀大喜,雙腳微踢馬腹,翻羽馬頓時疾馳如電,直奔至獵物身旁。隻見那雕的左翼被一箭貫穿,不斷抖擻,鮮血染濕了絨羽,還沒斷氣,而兩爪間抓著一隻黃黑色的兔子,此時正瞪大了眼睛,掙紮著試圖掏出雕爪。
劉羨下了馬,從雕爪裏取出兔子,拎著耳朵,回首對姍姍來遲的陸機、祖逖笑道:“哈哈,士衡,士稚,你們看,我射中一隻大雕,上蒼居然還送了一隻兔子。”
陸機和祖逖此時都一身戎裝。祖逖的打扮非常狂放,他把頭發簡單地紮起,連頭巾都沒帶,而身上的胸襟半敞開著,探出一隻赤裸的臂膀來持弓,放肆得活像半個野人。而陸機則穿著非常規整,即使身處馬匹上,他也衣冠不亂,一動一靜之間,正如兵法所言中“徐如林,靜如山”的描述。
劉羨笑道:“看來這次打獵,我是第一了。”
祖逖頗不服氣,他歎道:“論箭術,你不如我,不過是借著好馬次次搶先,算什麽本事?”
劉羨則道:“那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也不是一樣樣的和人比本事,士稚,輸了就是輸了。”
陸機則在一旁笑道:“沒事,士稚,大不了等會烤肉,你把懷衝的獵物都吃盡,就當是他給你打下手了。”
“這話說得,好似我更像酒囊飯袋……”祖逖接過劉羨手裏的兔子,掂了掂重量,又道,“不過,也不是不行……”
三人都大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陸機看看天氣道:“時候不早了,還是帶上獵物早點回去吧,大夥都等得急了。”
這是一次平平無奇的出獵,在年末諸藩王陸續就藩後,洛陽一時間又恢複了平靜,朝廷也陷入了沉默,除去一些例行的公文往來外,宮中三省基本沒有任何詔書傳出,連帶著新立的其餘諸王府也都在保持觀望態度。
具體原因大家都明白,無非是在等待天子最後的死亡。
而劉羨在工作之餘,也是按照司馬瑋的意圖,在士人中頻繁活動,觀察禁軍中的人事動向,也與一些有識之士聯絡友誼。
今日的遊獵便是如此,除去陸機、祖逖外,劉羨還邀請了孟觀、陸雲、劉琨、王粹、周顗、石超、王敦、江統、阮孚等人,就在這兒時經常散心的萬安山裏,召開了這麽一個小型的士人遊宴。
回到來時的石洞裏,郤安、張固已經把山洞打理得井井有條,什麽烤架、酒席,瓜果,調料,都已經安排好了,客人們則多在席中旁坐閑談。
劉琨正在吹笛,見劉羨等人回來,便停下音樂,笑道:“怎麽,有多少收獲?”
“三頭鹿,八隻兔子,四隻雁,一隻雕,還有一條蛇。等會大家分了!”
“喔,還有一隻雕?那我可要嚐嚐鮮!”
“喂,我可沒說雕給你,這是我這麽多年來,親手射下的第一隻雕,我打算獨享。”
“那沒有雕,我就不能吃。”劉琨感歎道,“人生若有生平未見又觸手可及之物,與其失之交臂後悔,還不如早點去死。”
“你這話說得,那怎麽不自己去打獵?”
“打獵太不風雅了,我劉越石可不幹大煞風景的事情。”
這話說罷,周圍人都笑了起來,劉琨談笑總是這般風趣,能夠自然而然成為眾人視線的中心。
劉羨笑道:“好好,看在你這麽風雅的份上,這隻雕就分了。”
說罷,他親手拔毛剝皮,和仆人們一起開始處理打到的獵物。一眾朋友也不講究什麽君子遠庖廚,各自開始幫忙,什麽割肉串簽,炙肉刷油,忙得不亦樂乎。
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肉還未烤熟的時候,劉羨一麵看著火候,一麵開口對陸機道:
“士衡,來的路上,你說這次朝廷的分封並不心誠,當作何解?”
眾人心道,又開始了。自從劉羨和陸機相交以後,每次他們兩人所在的宴會,都會變成兩個人的辯論,無論在什麽地方,在什麽時間,總是如此,似乎永遠不會疲倦似的。
但作為士子,誰又不喜歡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呢?這是到死都不會消退的愛好,眾人也樂得聽他們討論,並且時不時插上一兩句自己的見解。
陸機見劉羨提起話頭,也不推辭,直接笑道:“我之前說,朝廷這種分封是假分封,主要在於,陛下並沒有改變製度根基。”
“陛下讓諸王節製地方軍鎮,看似是分封,但從製度上來說,諸王本質上是以朝廷的名義掌管地方軍政大權,而不是以藩王的名義管理自己的國家。”
“這就導致,諸王管理地方的權力來源仍是中央的,他們隻不過是一時擔任地方州郡的領導,並不能真正地違背郡縣製度,在國家內自行其是,朝廷什麽時候想撤換諸王的節製大權,仍然能夠撤換。甚至想撤掉諸王的王國,又有什麽難的呢?這在真正的周製中,是不可想象的。”
“而真正的分封,是國家不僅要在形式上把權力交給諸王,而且要在製度上,完全放棄對地方諸國的幹預。地方王公,可以自行改革製度,鑄造貨幣,任命人事。這些事情,現在的藩王們做得到嗎?”
“藩王們無非是按照朝廷的規矩,一個國有多少戶口,立多少國兵,國內設立哪些官員,朝廷都有明確的規定,導致諸王並不能真正自作主張,這要是放在周代,恐怕連一個子爵的權力都比不過,不是嗎?”
眾人盡皆頷首,陸機則總結道:“所以我說,陛下的這種安排完全是無根浮萍,假分封罷了,怎麽當得了真呢?”
劉羨笑道:“我還是那句老話,分封製度是不合時宜的,陛下能夠做到眼下這個地步,已經是極致了。”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君,都知道九州萬方是一個國家,即使在製度上能夠重新實現分封,但隻要有這種想法在,就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分封。”
“我看不見得。”陸機說道,“古往今來,真正用皇帝製度還能國祚綿長的,隻有漢朝而已,在此之前,秦帝二代而亡,在此之後,魏祚三代而衰。”
“這些血淋淋的例子足以證實,皇帝製度是難以持續的,漢室確實是古往今來唯一成功的皇室,但除此之外,真正長壽的夏商周,哪個不是分封呢?”
“或許皇帝能成功才是偶然,漢室以前沒有皇帝,漢室以後也不需要皇帝,世上有皇帝,本就不是什麽天經地義的事情。”
陸機此次發言之大膽,令眾人大感震驚,但他的角度非常刁鑽,現在大家也都不相信天人感應那一套,故而一時間竟也找不到什麽理由反駁。
可劉羨仍然堅持道:“士衡說未來可能沒有皇帝,這或許有理,但是說要返回分封,這也是癡人說夢!”
“現在的士子,多是靠父輩餘蔭,苦讀書,通人情,但你要重現五等分封,這些學識又有什麽用呢?他們莫非能夠安心回家務農吃苦嗎?我並不反感吃苦,但經過了幾代人的養尊處優,很多人連粟米和麥豆的種法都分不清楚,想要士子們去做這些事,他們怕不是要跟你拚命咯!”
陸機則反駁說:“正是因為他們不知,所以才要借用分封製度,強行把士子捆綁在土地上,不然士不知工農,天天研究些清談玄說,不是亡國之道嗎?”
“當然是亡國之道,但是要采用切實可行的手段,說分封有些太異想天開!”
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說服不了誰,可越是這樣,雙方越是想說服對方。在這種時候,想要打斷這種話題,就需要有人提出新的話題。
今天扮演這個角色的是江統,他是殿中中郎,和孟觀同職,出身不算高,但也是個兩千石之家,平日頗有真知灼見,又欣賞劉羨、陸機的才華,所以與其交好。
他說道:“兩位說得這些,都太虛誕了,和清談有什麽差別呢?要我說,還不如說些實事,解決一些國家切實的隱患。”
周顗對這個話題很關注,他聞言,立刻追問道:“哦?應元兄說的隱患,是什麽呢?”
“是戎狄!”江統歎道:“我看國家再這麽不重視下去,是要亡於夷狄的!”
他這句話說出來,並沒有得到眾人的認可,而是遭到了大部分的人哂笑。
孟觀說:“如今國家安寧,邊疆的夷狄都已膺服,既沒有匈奴那樣一統漠北的大敵,也沒有檀石槐這樣坐擁十萬之眾的叛逆。如今最強的拓跋鮮卑,恐怕也強不過禿發樹機能吧,應元兄說這些,莫不是杞人憂天?”
周顗道:“我也不理解,看當下的邊疆,夷狄四分五裂,分成了六部,根本沒什麽值得擔憂的吧?”
一直在旁邊默默吃桃的王敦也說:“皇晉疆平,勝於漢室,何憂之有?”
江統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邊疆的戎狄,那些不足為慮,我說的是國內這些已經歸化的戎狄。”
“自曹魏初年,國家戶口銳減,又與蜀人在關隴等地連戰,雖然降服了相當數量的胡人,但也做了錯誤的決策。”
“魏武帝為了便於管控,竟然把他們從邊疆遷入內地,致使兩漢時的北地、上黨、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等地,有大量胡人雜居。到了與薑維死鬥,和與禿發樹機能大戰時,又往扶風、馮翊、弘農、京兆、魏郡等地,廣遷胡人,到現在,洛陽的胡人都有數萬人了吧?”
“我前些日子到尚書省打聽過,國家如今賬麵上的人口,有一千六百萬,加上沒查出來的隱戶,或許能有個兩千多萬,甚至我們樂觀些說,有三千萬。但胡人的數量有多少呢?”
“魏元帝在景元四年(公元263年)滅蜀時的詔書中有寫。”
說到這他頓了頓,悠然念道:“九服之外,絕域之氓,曠世所希至者,鹹浮海來享,鼓舞王德,前後至者八百七十餘萬口。海隅幽裔,無思不服。”
江統歎道:“這還是快三十年前的數據,到今天,全國的胡人恐怕已經要上千萬了吧!”
“上千萬人啊!我們國家的在冊戶口,也不過一千六百萬!”
“這些胡人,不生活在邊疆,而生活在國家腹心之所在,一旦什麽時候決定造反,就能拉出十萬乃至數十萬規模的部隊。若從上黨、弘農這些地方出發,不出三天就能打到洛陽!這不是心腹之患,什麽是心腹之患?”
他說完這些話,眾人赫然一驚,劉羨也不例外,他還真沒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問題。而如今江統一提,他也不免聯想起這樣一幅畫麵來:劉聰帶劉曜回到太原後,決定帶兵造反,他振臂一呼,頓時有萬人響應,山呼海嘯,令人震撼。
陸機則否定道:“應元兄說得雖有道理,但這些戎狄,入中國多有百年了,著漢服,識漢字,應該不至於大反吧?”
江統卻斷然道:“就是因為他們身受漢化,我才覺得為禍更大!”
“如果不通儒學,他們也不過是多造些殺孽罷了。可眼下他們懂了名教,將來蠱惑人心,恐怕常人就難以分辨,反過來做胡人的刀槍了。”
周顗道:“可我看他們大多心向晉室,並未露出什麽反意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誌態,不與華同!這是遲早的事情!”
江統說得這麽言之鑿鑿,倒讓大家失笑了,以人種來斷定人心,未免也過於偏頗。
而且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國家真有上千萬胡人在生存的話,怎麽可能遷移得動呢?恐怕人家原本還不想造反,你這一遷,才是直接海內沸騰了。
劉羨不無僥幸地想,還好這回沒邀請劉聰過來,不然聽到這番言論,以他自尊之高,非和江統撕破臉不可。
正思忖間,他聞到一股糊味,轉頭去看,才發現大家討論得過於入神,連一旁的肉烤焦了都不知道,連忙呼喊大家過來搶救。
眾人見吃食出了問題,也顧不上別的了,連忙都搭手過來搶救,大家大呼小叫,舉止失措,不少人都燙到了手,但狼狽之餘,大家又不免相互取笑起來,氛圍融洽平靜。
但這也是最後的平靜了。
在晚宴結束後,一行人返回洛陽,街道上巡邏的侍衛陡然增加了三倍。
而路過城門時,可見上麵貼著一道嶄新的布告,上麵寫著:自今日始,全城戒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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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員希瓜和我說,生日了,要大家都開心,多更一章,我說行,但存稿就徹底寄了。
寄了就寄了吧,裸奔就裸奔。
感謝虎目石、ttuugsjq的打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