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婚宴之三(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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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也真是快,和賈謐決裂,繼而導致劉羨不得不參與黨爭,轉眼已經過去一年時間了。
經過一年多的發酵,雖不知緣由,但兩人的矛盾可以說鬧得眾所周知,可對於兩位涉事人來說,兩人自那之後,卻再也沒有相見過了。
劉羨是想眼不見心不煩,他一想到賈謐那套不願意做他的狗就是要與他為敵的歪理,就感到有一隻黏糊糊的毛蟲在身上爬,渾身汗毛豎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而賈謐則是忌憚於劉羨的武力,雖然在那一日,賈謐口頭上並不認輸,但他也不願冒什麽風險,再給劉羨對他施加暴力的機會。
所以還在宮中的時候,兩人基本都是相互躲著走的,而在劉羨轉到廣陵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府上,更是毫無交集。
但大家畢竟都在洛陽,還是同朝為官,有時候低頭不見抬頭見,躲是躲不掉的。
隻是平時躲不掉的時候,兩人都當對方不存在。而眼下,為了商量反楊大事,兩人還是不得不在一個屋簷下相見了。
劉羨進門的時候,看見賈謐在屋內,幾乎下意識地打算掉頭就走,而賈謐正在和身邊的幾位同伴談笑風生,他聽見腳步聲,眼神瞟過來,發現劉羨的身影後,身體也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
好在今日所謂的這個密會,並不是隻有幾個人,兩人在一瞬間的失態後,很快就用城府遮掩過去了。屋中的燈火又暗,故而並無人注意。
話說回來,這次的密會,涉及的人員未免有些太多,幾乎已經不能叫做一個密會了。
屋內不大,但圍坐的人卻有三四十人,除去原本就已經約好同進退的楚王與皇後勢力外,劉羨看到了很多熟麵孔,如和自己同在東宮為官的王敦,開國八公中的石崇、王濟、荀輯,甚至還看見了前國舅王愷。而那些劉羨不相熟的麵孔,隻聽名字,就知道他們要麽位高權重,要麽身份敏感,代表著一位大人物的意誌。
這麽多人,其中相互有仇怨的,自然不會隻有賈謐與劉羨兩人,甚至可以說,誣告在黨爭中不過是家常便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而現在,但為了反楊這個共同的目標,大家都放下了過去的恩仇,聚集在此處。
因為這意味著一場腥風血雨。
更意味著朝堂權力的一次洗牌。
大家都渴望在這次洗牌中名正言順地獲得高位,那楊駿的思退之舉,自然是不可能被承認的。
果然,等現場的人到齊了,賈謐作為現場爵位最高的人,親自主持密會,他不開門見山,而是非常做作地指著燭火道:“士衡,我今日喝多了酒,眼睛已花成一片,看燭火是人,看人是燭火,不知你能不能為此賦詩一首啊!”
坐在他旁邊的正是陸機,他如今的官職是楊駿府中的祭酒,同時也是賈謐的門客,他聞弦歌而知雅意,對說道:“魯公,今日要討論的是國家大事,詩賦一事,方才在酒宴上,談得還不夠多嗎?”
“不夠!不夠!”賈謐長籲短歎道:“我恨不得一輩子都隻談詩詞歌賦,與你們這些好友日夜暢遊金穀園,寫些玩物喪誌的文章,過些清平閑適的日子。”
“那魯公為什麽身在此地呢?”
“當然是為了國家和社稷。”賈謐說到此處,正襟危坐,嬌媚的容顏上竟罕見出現了縷縷正氣,自然道,“我身為名臣之後,世受國恩,如今國家有奸臣作祟,要破壞全天下百姓的清平日子,我怎能坐視呢?”
石崇接話道:“不知魯公說得奸臣是誰呢?”
賈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斷然道:“就是當今的太傅楊駿!”
“這位太傅的罪行,可謂是罄竹難書!”
“先帝駕崩時,他隔絕內外,做下了多少亂政之事,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了!到如今陛下登基,委他以國家重任,結果呢?”
“他排擠汝南王等賢臣,重用朱振等小人,擅自居住在太極殿,短短幾個月,就弄得朝堂烏煙瘴氣!”
“如果僅僅是如此也就罷了,楊駿畢竟是太後的生父,皇後和我說,如果隻是平日受點氣,那也就受了。可楊駿他大權獨攬,竟然還不知足!”
“前天,在宮中麵聖的時候,他喝醉了酒,竟然對陛下和皇後說什麽,‘汝家無德,坐不穩江山社稷,不妨退位讓賢,還能保一條生路’,哈!他心中在謀劃什麽,莫非還藏得住嗎?”
“楊駿是打算謀反啊!”
這一句話說出來,在場所有人都是眼皮一跳,都感受到了言語中的騰騰殺氣。大家都猜想過,皇後會給太傅定個什麽罪名,結果不出所料,賈後如此陰毒的人,要麽不做,要麽做絕!既然給出了謀反的罪名,那目的自然是奔著殺光楊駿全家去的!
這時菑陽公衛瓘有些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下,賈謐頓時噤聲,所有人都向他望去。
作為場上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人,衛瓘已年過七十,頭發基本全白了,麵容上的皺紋堆疊如隴右的高坡。但眾人卻不敢小覷他,因為這位老人是滅蜀的元勳功臣,伐蜀之役的魏軍監軍。
當年成都之亂,是他看穿了鍾會的布置,佯裝生病,騙過了鍾會,而後絕地反擊,率眾誅殺了薑維與鍾會,又半路唆使兵士,做掉了檻車中的鄧艾父子。可以說,在成都之亂中,衛瓘便是最後的勝者,是謀勝三位名將的不朽傳奇。
而在之後的歲月裏,這位老人曆任邊疆各地要職,掃平邊患,皆有政績,也是唯一一位活著的開國縣公。
如今的衛瓘,已經是半退隱之身,而他之所以退隱,就是遭受了楊駿的排擠。而在場諸人看見衛瓘也身在此地,無不感到萬分振奮,大家都想,有菑陽公在,政變就一定可以成功。
現在衛瓘說話了,他的音調很疲倦,但言語的份量卻很重,他道:“謀反這樣的大罪,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定下的,敢問魯郡公,可有楊駿造反的實證?”
“哦?”賈謐眯起眼睛,問道,“菑陽公是什麽意思?”
衛瓘沒有因為賈謐的年紀小,就產生任何的輕視,他苦口婆心道:“魯公,謀反這種罪名,禍及三族,不提則已,一提則血流成河,故而不可妄論。哪怕是皇帝親自定罪,如果沒有實證,也是難服人心的。”
“要麽會令朝野離心,甚至會引發更大的動亂。”
“如果沒有實證,我建議還是謹慎一些,以現在的情形,也足以用大不敬之名,來治罪楊駿了。”
出人意料,這是反楊的密會,可衛瓘的字裏行間,竟然是想保下一部分楊黨,這讓賈謐的笑容有些生硬。他喝了一口水,笑道:“菑陽公確實是好心,但是如果連陛下與皇後的話都不算實證,那莫非要等到楊駿真的篡位自立了,我們再動手不成?”
“這是國家社稷生死存亡的時刻,除惡務盡,當時菑陽公在成都,不也是這麽做的嗎?”
賈謐說得很和善,但是言語中對衛瓘的不滿,也是毫無遮掩,兩人相互注視著,使得場麵上的氣氛有些冰冷。
片刻後,衛瓘移開眼神,對眾人說:“我隻是提出一點見解而已,魯公聽與不聽,或者說皇後聽與不聽,都不是我能左右的。”
言下之意,是他讓步了。眾人鬆了一口氣,但大家也聽得出來,這話語中帶著三分諷刺。
賈謐狠狠盯了衛瓘一眼,繼續對眾人道:
“事情就是這樣,今天我來見大家,是受了皇後的囑托,希望諸位能夠同心協力,勠力誅賊,還大晉一個朗朗乾坤!”
說罷,他振臂一呼,對眾人鄭重行禮道:“就拜托諸位努力了!”
賈謐這麽一說,來參會的人自然都賣他麵子,紛紛說些什麽“為國盡力,臣子豈敢推辭”之類的話。
但上麵說了這麽多,隻不過是這次密會的由頭罷了。
反楊,到現在幾乎已經成為所有政客的共識。但不管怎麽說,楊駿是武帝欽定的輔政大臣,在此之前,也總領朝政七八年,經營的勢力已是龐然大物,在三省、禁軍、地方多個方麵盤根錯節,涉及到的官員不下千人。故而在麵對楊駿時,就連汝南王司馬亮這樣的宗室領袖,也難以下定決心,最後嚇得倉皇出京。想鏟除這樣一個勢力,將他連根拔起,必須要有周詳的準備。
而這次密會,就是為了在司馬瑋進京前,先拿出一個基本的草案來。
不過在此之前,還要順帶清點一下倒楊派的實力。
賈謐道:“諸位也不用有什麽後顧之憂,楊駿雖然勢大,但忠於國家的人更多,這就是邪不壓正!今天我來之前,也沒想到會見到這麽多忠誌之士!諸位不妨先相互通報一下,也好展現一番,諸位王公大人們的拳拳報國之心。”
由於眾人此前多是暗地裏交流,各自發展,誰也不知道,倒楊派這個大聯盟到底發展到了何等地步,而現在,就是嶄露崢嶸的時刻。
孟觀先道:“楚王殿下已經和清河王、長沙王、成都王三位殿下商議好了,等他一到京師,就可以共同進退!親率禁軍討伐逆賊!”
“而淮南王也願與楚王一同進京,匡扶國難!”
這兩句話,威力極大,直接代表了四位皇子對倒楊的鼎力支持。
衛瓘接著道:“我已和汝南王聯絡過了,他鎮守許昌,不能先至,但可以領軍搖為聲援,作為威懾。”
原來他代表的是司馬亮,不過司馬亮的這個表態未免有些沒有誠意。
石崇道:“下邳王也願倒楊,並已承諾,願拿出一萬匹絹,賞賜倒楊的將士。”
下邳王司馬晃是如今的車騎將軍,而且還兼著護軍,有他加入,對於禁軍的掌控就穩定了。
而隨著一些生麵孔的表態,劉羨也逐漸聽到了梁王司馬肜、趙王司馬倫、隴西王司馬泰等人的名字,毫無例外,他們或在京師,或在軍鎮,但都不妨礙積極參與這場倒楊風波。而這一連串名字的出現,也基本代表著宗室對楊駿的集體排斥,已經不需要再追問有誰參與倒楊,而要問還有幾人沒有參加倒楊。
事實也正是如此,成年的宗王裏,除去秦王司馬柬與河間王司馬顒、東平王司馬楙三人外,其餘所有宗王皆表示了對倒楊的支持。
而劉羨則是作為司馬遹的代表,最後表態道:“太子也同意討伐楊駿,他說,隻恨年紀太小,不能親自持劍殺賊!”
至此,大家都吃了一顆定心丸。
如果說來時大家就已經感到樂觀,此時更是由內而外地容光煥發,恨不得立刻就帶兵去剁了太傅。
因為倒楊的勢力已經龐大到一個難以形容的地步。
這些表態的宗王,幾乎囊括了地方上所有的封國與軍鎮,而他們的門客,也幾乎遍布朝廷的所有職能司曹,加上幾乎已經站定了立場的幾家勳貴,幾乎就是一個完整的小朝廷,更何況其中還有皇後和太子。
隻要大家能夠達成一個統一的意見,就不存在做不到的事情。
楊駿的所謂太傅府,所謂的苦心經營,在這樣的倒楊勢力麵前,不過是洶湧浪潮前的一塊小石頭罷了,根本不值一提,隻要一個潮頭打過來,瞬間就會被席卷而走。
可以說哪怕現在公開撕破臉,楊駿也無可奈何。
而與此同時,劉羨隱隱有了猜測:楊駿親自到婚宴上表態退讓,是不是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做出了如此決定呢?
又或許,這位老人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在王粹的婚禮後會有這麽一場密會,但卻根本想不出阻止的辦法,所以才如此倉惶地認輸求饒吧?
可惜,與太傅議和的討論,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在這場密會上。
但這還不是楊駿的全部劣勢。
賈謐等眾人表態完畢,微微敲擊桌子,又對一旁的陸機道:“士衡,都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身為太傅府的祭酒,把太傅最近的布置,也跟大家談一談吧。”
陸機身為楊駿的幕僚,卻出現在倒楊的密會上,這本身非常諷刺,但與會眾人卻絲毫都不感到吃驚。
畢竟直到現在,皇後表麵上仍是太傅的盟友,暗地裏卻不知透露了多少機密,楊駿從一開始沒察覺到這點,敗亡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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