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意外(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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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和江統急匆匆趕回到東宮的時候,已差不多是申時,沿路的禁衛已經開始漸漸變多,按照時辰來算,楚王應當已經入宮兩個時辰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政變將在今日戌時,也就是徹底天黑時正式發動。
為了確保家人們的安全,劉羨已經事先叮囑過阿蘿還有劉瑤、費秀等人,讓他們在這幾天不要外出,不要妄動,朝廷傳什麽命令就聽什麽。雖然沒有明言到底會發生什麽,但近日會有大事發生的暗示已經十分明顯,家人們也都識趣地坐在家中,囤了大概一個月的糧食,如果一旦出了什麽事,就可以長時間不出門。
其餘大部分知情的門閥,也都是這麽幹的,所以肉眼可見的,這一日街上的行人少了不少,尤其不見許多車駕。
不過劉羨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關鍵時刻,潁川公主竟然會找上東宮。
王粹莫非沒有給妻子透底嗎?襄陽侯府的人就沒有人攔著嗎?往日也不見公主和太子有多熟啊?在入廣陵王府到東宮的這一年間,公主好像僅僅找過司馬遹四次吧。相比平日她基本七八日便要去一趟始平王府,司馬脩華和司馬遹之間的感情,隻能說不算生疏。
但偏偏今日她就來了,還哭得梨花帶雨的,這在劉羨見過她這四年的歲月裏,還是頭一次。
司馬脩華不是綠珠那種美得驚心動魄的女人,嫵媚這兩個字跟她完全沾不上關係,也沒有阿蘿那種溫柔淡雅的賢妻氣質,如果要概括她的特點,就是單純。這種單純在笑的時候就很有殺傷力,在哭的時候更格外如此。
一般的女人在人前哭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會時不時地停下來,眼睛瞟著眼前的對象,明明眼淚已經流幹了,還在故作淚眼婆娑,然後口中念叨著一些冗長到難以理解的話,把聆聽著繞得雲山霧罩,最後突然說:“你不懂得關懷女人。”
其實她們的重點就在最後一句,希望能夠利用自己的柔軟,換得在情場上的勝利。而且這種勝利還不能是立刻的,即使有人一開始就招架不住對淚水投降認輸,她們也要來回折磨回旋一番,好像是自己千辛萬苦翻山越嶺才獲得的勝利。雖然確實有用,但說實話,也很容易招人厭煩,因為這未免顯得太市儈了。
而相比起來,脩華的哭泣就是單純地在哭泣,她哭泣起來似乎世界上空空如也,隻剩下她一個人泡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裏,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在渴望母親。
她對司馬遹哭著大聲說:“沙門,五兄(司馬瑋)他變了!我去找他,他竟然不理我!”
司馬遹無奈地看著自己這位小姑,說道:“五伯他今日有大事,忙不過來啊!”
“他以前就沒有忙不過來過!”脩華哭得根本停不下來,“還有九兄、十三兄、十五兄、十六兄他們,都不願見我!”
“沙門,是不是因為阿父死了,我嫁人了!就不再是司馬家的女兒了?!”
說到這的時候,脩華以袖捂麵,淚水打濕了衣袖,更加顯得楚楚動人。
司馬遹這哪受得了,連連勸慰道:“小姑,怎麽會呢!無論如何,你都是先帝的女兒,沙門的小姑!別說先帝駕崩了,以後我登基了,小姑也是我大晉的公主!”
這時候,他看見劉羨、江統回來了,連忙使了眼神,說道:“懷衝,你不是與小姑熟識嗎?她喜歡聽什麽曲子,趕緊奏起來。”
劉羨確實是知道的,他趕緊讓隨行的樂師都布置起來,然後悄然奏響張華寫過的樂府《情詩》: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鳴琴。終晨撫管弦,日夕不成音。
憂來結不解,我思存所欽。君子尋時役,幽妾懷苦心。
初為三載別,於今久滯淫。昔耶生戶牖,庭內自成陰。
翔鳥鳴翠偶,草蟲相和吟。心悲易感激,俯仰淚流衿。
願托晨風翼,束帶侍衣衾。”
曲聲如愁緒綿綿不絕,讓人心中冰涼如雪,雖然不能令人歡喜,但卻能讓哭泣的人共情,漸漸凝結成白色的滴露,似乎悲傷也隨之滴落而去了。
這是脩華在始平王府時愛聽的曲子,她如今再次聽到,看見劉羨也在此地,哭聲終於漸漸停下了。在這位兄長的老下屬麵前,她這時才感覺到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以前在始平王府的時候,還從來沒有在劉羨麵前哭過。
劉羨對她笑笑,又按照以前在王府的風格,取出竹笛,親自給她吹奏了一曲《陌上桑》。聽著悠揚的笛聲,脩華似乎也回到了幾年前的日子,俏臉的淚痕也就漸漸幹了。
司馬遹這才安排人去取了水盆來,讓公主當眾潔麵洗手,簡單梳洗了一番後,脩華又變成了以往那個純潔可愛的少女。
此時已經到了晚膳時間了,司馬遹幹脆就讓還在東宮中的官員們都過來,幾十個人聚在大殿內,一邊賞樂,一邊用膳。膳食是太子今日親自宰殺的牛肉,宮女們一邊在炭火上翻烤生肉,一邊讓人把剛烤好的熟肉撒上茱萸和胡椒送進去,大家大快朵頤,不亦樂乎。
直到這個時候,司馬遹才向公主問起她入宮的緣由:“小姑,今日有大事發生,王粹怎麽能讓你出來?”
“大事?什麽大事?”公主撇著嘴,納悶道,“好多人都和我說今日有大事,不要亂走,可就是不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大事!”
“夫君也和我這麽說,我就問他,他就和我說,是改天換地的大事,這跟沒說有什麽兩樣!我就想見見五兄,有什麽關係呢?”
“於是等他去拜見五兄的時候,我就偷偷跟著過去了!”
“可哪想到,到了門口,五兄九兄他們卻不願見我,都把我拒之門外!真傷透了我的心!我在城裏繞了一圈,也不想回家……就來看沙門你啦!”
殿中眾人麵麵相覷,無不感到尷尬:因為王粹其實說得挺明顯了,公主不明白,該說她過於天真嗎?還是該說過於無知呢?
司馬遹則是很自然地轉移話題說:“小姑怎麽不想回家呢?”
“是不是王粹對小姑不好?有什麽委屈和我說,我立刻派人去教訓他!”
本來公主說到傷心事,已經有了再哭的趨勢,但聽到這句話,她連忙製止司馬遹,抽噎著說:“他……他……沒有對我不好……”
“不可能!我看得出來,小姑來時傷心成那樣,絕不僅僅隻是五伯他們的原因!”
“他,他對我很好……”脩華低著頭說,“可,可他對我又太好了,我很多話,都對他說不出口……”
“而且……說到底……其實是我不喜歡他,這是我的錯……”
唉,劉羨聽到這裏,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他其實早就有一種預感,王粹和公主不太合適。畢竟夫妻之間,男女之間,哪怕是朋友之間,最重要的關係就是平等。不能一個高高在上,一個過分卑微。
卑微的人往往付出太多,又得不到合適的回報,而高傲的人也難以得到心靈上的安慰,反而會產生一種束縛感,不敢把自己的缺陷和短處暴露出來。導致兩個人越相處越難受,最後隻能貌合神離,得到一段不愉快的婚姻。
而正常的夫妻關係,最重要的是在磨合和互補,兩人在相遇前可能是兩塊互不相容的木頭,這也有刺那也有角,但在婚姻的打磨下,平等的雙方會成為一對難以分開的榫卯,哪怕是自己或對方身上的缺陷,也會成為婚姻中相互聯係的勾夾。
可眼下的王粹和脩華顯然還沒有開始這個過程。
司馬遹顯然也卡住了,他才十四歲,身為太子,平日裏也玩些女人,但都是宮中的宮女,身份低微,根本不用花什麽心思,此時麵對這種情況,叫他勸小姑寬心,他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來。總不能順著脩華說,幹脆分了吧。
結果還是要劉羨來打圓場,他對一旁的王敦說:“處仲,公主愛看劍舞,我聽說你劍術不錯,要不要當眾表演一段?”
王敦則翻了翻白眼,毫不客氣地說道:“我是會劍舞,不過我的劍舞,隻有家妻能看,想必公主是會體諒的。”
王敦和王粹一樣,也是駙馬都尉,他早在五年前就尚舞陽公主司馬脩褘為妻,按照輩分來算,還是脩華的姊夫。
眾人聞言都不禁笑了起來,司馬遹也對司馬脩華說:“小姑,再過一段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當真?”
“當真!如果小姑有什麽不開心,五伯又有事的話,我這裏永遠歡迎小姑!”
“唉……”脩華聞言卻歎起氣來,她沮喪道,“沙門,你也變了,也變得有男子氣概了。”
“阿父去世了,五兄,九兄,他們也變了……好像隻有我沒變……”
“沙門,你說,是不是過去的快樂日子,永遠不會回來了?”
司馬遹聞言,不免失笑道:“小姑,怎麽能這麽說呢?人生如果是一成不變的,那該多無趣啊!過去的快樂日子或許回不來,但你還有未來的快樂日子,隻要快樂,不就行了嗎?”
兩人說話間,不知不覺就已經天黑了,宮內雖然還為一片祥和的樂聲所縈繞,但東宮之外,已經漸漸安靜下來。站在東宮最高的高台上,可見洛陽周遭的燈火星星點點,如同頭頂上的浩瀚星空,潔白的月光已經探照下來,在殿前的小湖裏趟出一片銀白的河。
劉羨估摸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果然,黑夜裏突兀地響起極為嘹亮的號角聲,如同一道道海潮撫摸過沙灘,將夜幕下所有其餘的聲音滌蕩掃平。這號角聲奔騰著,嘶鳴著,狂湧著,又恰似粗獷的北風,滿是風沙的同時,又蘊含著雄勁的力量與冷峻的殺氣。
等號角聲終於結束後,整座洛陽城,已經淪為一片寂靜,雖然所有的燈火都還亮著,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不知所措,似乎號角聲還在空中回蕩,可細細聆聽,在空中的隻有塵埃飄浮的細碎聲。
可一切已經改變。
那號聲是宮中禁軍宣布戒嚴的訊號。
不過一刻鍾,宮中就有騎士騎馬飛馳到東宮,直接到司馬遹麵前宣布詔令說:“楊駿謀反!楚王討賊!全城戒嚴!請太子主持東宮軍事,令衛率不得妄動!”
讀罷,那人把詔書遞給司馬遹,就又低聲說:“在下還得向城外傳詔,就麻煩太子多加珍重了。”
終於開始了嗎?劉羨看著那騎士遠去,一時有些感慨,自己雖然在前期負責了許多政變的準備工作,但是此時卻不能參與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這讓他輕鬆的同時,又有些遺憾。
而太子司馬遹則拿著詔令,有些無聊地對幕僚們道:“陛下讓我主持東宮軍事,你們說要怎麽做?”
王敦想應付了事,他說:“這和我們本也沒有多大關係,不過通知左右衛率,還有宮中的四千衛士,有關全城戒嚴的事,讓他們戒嚴結束前,不得擅自離開,如此也就完了,還有什麽可做的呢?”
其餘大部分官僚其實也持相同意見,在他們看來,今夜的事情,看似緊張,但也就是在東宮留宿一晚罷了。
但劉羨卻反對說:“既然詔令讓殿下主持東宮軍事,就還是要做好,哪怕是表麵文章,也別讓別人抓了把柄才是。”
“最起碼殿下要親自召見宮衛中九品以上軍官,講清太傅造反的緣由,發布任務,令他們嚴守各宮門,同時來回巡邏,探聽消息,以防不測。”
劉羨說出這些話時,其實也沒有想清楚,東宮會遇到什麽樣的危機,畢竟按照孟觀的計劃,三楊是無法針對到東宮的,而其餘的勢力裏,確實有不少人會對太子有敵意,但在這個時候,應該也不好發作。
但劉羨總覺得自己想漏了什麽,而想漏的這部分,就會醞釀出莫大的危機來。
可這無法說服其他人,果然,王敦笑道:“能有什麽不測?”
劉羨隻能分析道:“如果楚王殿下討賊遇挫,京中大亂,再讓人渾水摸魚,這就會有不測了……”
可除去太子洗馬劉喬支持外,大部分人仍不讚同,司馬遹也是如此,好在他尊重所有會得到的意見,就對王敦說:“太鬆散也不好,太麻煩也不好,就讓我折中一下吧。”
“處仲,你去從宮衛中挑個五百人出來,要那種可信的,沒有和楊濟扯上關係的,讓他們今天就在我殿前守夜!”
“仲彥,應元,你們去高台上看看西邊景象,若有什麽動靜,應元匯報給我,仲彥你去找援軍。”
“懷衝,你不要搞得這麽緊張兮兮,來,給我和小姑再吹奏一首。”
說罷,司馬遹盤坐在主席上,又興致悠然地問司馬脩華道:“小姑,你困了沒有,我可以給你提前安排床鋪。”
司馬脩華這才如夢初醒,她此前一直茫然地聽東宮君臣議論,不知道平靜的生活到底發生了什麽改變,而現在,她知道了。
原來是政變。而在這黑夜的政變中,會有很多有名的人與無名的人一起死亡。
脩華有些緊張,更有些害怕,他細聲問太子道:“沙門,真的會沒事嗎?”
司馬遹笑道:“真的沒事。”
按理來說應該如此。可世界上自相矛盾的道理太多了,人永遠都理解不了,為什麽上一條生效的道理在下一刻,竟會被另一條完全相悖的道理所頂替。
今夜就是如此。
大概過了兩刻鍾,在洛陽城西邊升起火光的時刻,東宮迎來了第二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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