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等待在東宮(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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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馬瑋進京的同時,他與楊駿的談判還在緊鑼密鼓地展開著。
負責這件事的是李肇,他與楊駿的下屬朱振在雲龍門反複磋商,李肇咬死了司馬瑋的條件,一定要太傅讓出尚書令和中領軍兩個職位。
而朱振則試圖討價還價,聽他的意思,太傅想以尚書省的四曹尚書做交換,保下楊珧的尚書令職位;而對於中領軍,太傅同意讓給楚王,但希望能夠把光祿勳、冗從仆射、虎賁中郎將三個下屬的禁軍要職留給楊黨。
雙方你來我往,在和談上唇槍舌劍,殺氣十足,但越是如此,楊駿一黨反而越發安心,因為這種殺氣是誠意的表現,連帶著對於楚王在洛陽毫無遮掩地大肆串聯,他們也沒有任何動作,反而自欺欺人地當做了談判的施壓。
當然,楊駿一黨即使現在反應過來,他們沒有任何的手段來阻止,唯一的出路也隻有出逃,而這恰恰是他們不願意麵對的。
可僥幸的結果多半是不如人意的,在三月辛卯這一天,楚王司馬瑋入宮麵見天子,而這就是事先約定好的信號:楚王何日入宮,政變就在當夜開始。
而這重要的一天,劉羨待在東宮中。
東宮位於洛陽建春門與宮城之間,是洛陽城中的第二大建築,也是自東漢以來,太子的一貫居所。
作為儲君之所在,東宮也以太子為核心,打造了一個複雜而精密的機構:有太子保傅,有太子詹事,有天子洗馬,有太子舍人,有太子衛率,可以說除了與地方軍政上沒有對接外,連三省六部與禁軍都有了雛形,儼然已經形成了一個小朝廷。
不過也就是個架子。
在司馬遹剛剛繼任太子的時候,朝廷任命何劭為太子太師,王戎為太子太傅,楊濟為太子太保,裴楷為太子少師,張華為太子少傅,和嶠為太子少保。
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朝廷又任命衛瓘之子衛庭、司馬泰之子司馬略、楊濟之子楊毖、裴楷之子裴憲、張華之子張禕、華暠之子華恒為太子伴讀。
名義上可謂是高朋滿座,但實際上,這些人的來源錯綜複雜,背景相互抵牾。諸如楊濟與張華,在武帝朝時就是政敵,如今在東宮中共事,能夠和平相處就大不容易了,更別說在東宮盡心盡力。其餘人也大抵如此,所以直到現在,司馬遹真正能用的班底,仍然是廣陵王府就追隨的那些人罷了。
如今朝局波詭雲譎,別看此前兩次大宴熱鬧,但實際上,整個洛陽的氣氛已經變得極為緊張,大部分政客除了自己的要務外,基本都不再露麵,東宮的這些保傅伴讀尤其如此,往日還會到東宮報個到,近來更是接連請了病假,人影都看不見了。
太子司馬遹看著東宮這幅空蕩蕩的景象,是不甚滿意的,他在用午膳的時候,對劉羨王敦等近臣抱怨道:“越聰明的人啊,就是不能信任。”
“愚笨的人啊,他們不擅長口齒,不會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他們隻能說自己想要什麽,或者想幹什麽,可能會幫助別人,也可能會傷害別人,但是他們的想法是無法掩飾的,你一眼就知道怎樣和他相處,他們答應的事情,就算最後成不了,你也知道是盡了力的。”
“但聰明人啊,他們做什麽和說什麽,簡直就像是一個謎。因為他想的和說的從來都不一樣,表麵上說要幹一件事,可實際上呢,他是根本不想幹,隻是借著由頭做另一件事,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原本的事情卻什麽都沒做。但他們卻偏偏口頭說得七拐八彎,能找一百個理由,讓你挑不出刺來。”
“國家難以治理,我看就是聰明人太多了,愚笨的人太少了。”
太子這麽抱怨的時候,一眾陪臣都很尷尬,搞不明白太子說的“聰明人”裏包不包括自己。
但太子的抱怨顯然不會就這麽結束,他突然問劉羨說:“懷衝,今天的事情一定能夠成功嗎?”
很明顯,他在問劉羨今夜政變倒楊的事。
對於這位聰明過人的太子,劉羨也不打算隱瞞什麽,直接回答說:“凡事不能說絕對,但是從雙方力量的對比來看,楊駿沒有得勝的可能。”
“哦?怎麽布置的?”
“楚王殿下親自鎮守司馬門,長沙王殿下鎮守閶闔門,清河王殿下鎮守萬春門,淮南王殿下鎮守崇禮門,隴西王殿下鎮守西掖門,其世子司馬越殿下鎮守神虎門,東安公殿下鎮守雲龍門,下邳王殿下鎮守東掖門。還有劉尚書他們鎮守殿中,宮中可謂是穩如泰山。”
“宮外呢?”
“宮外由右軍將軍裴頠與東安公司馬繇負責戒嚴,司隸校尉石鑒,河南尹王濟,洛陽令滿奮,悉數聽命。”
“聽起來是十拿九穩了。”但他突然冒出一個問題道:“可我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呢?”
“這……”劉羨一時苦笑起來,對於太子司馬遹來說,這次政變確實沒有任何利益可言,他既不能提前得到親政的實權,也不能收獲什麽名聲,甚至連些基本的錢財都收不到,反觀參與的其餘勢力,在這次政變後,加官的加官,封賞的封賞,也難怪太子心生怨懟了。
“可殿下若是反對這件事,則一定會有很大的壞處。”劉羨歎道,“想太傅死的人太多,殿下若是不同意這件事,或許可以不死,但進金墉城的結局卻是逃不掉的。”
金墉城是晉武帝司馬炎生前在洛陽西北角修建的小城,專門用來管製那些被廢除爵位不得自由的宗室。在以後的中國曆史裏,這座小城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不過到目前為止,金墉城內倒還沒什麽太有名的人物。
司馬遹其實也同意這個觀點,但同意歸同意,抱怨歸抱怨,很多情緒不是一句理解就能消解的,尤其是他身為太子,卻隻能眼見著各種政局動蕩,有損國家的根基,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不禁讓司馬遹哀歎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就是人生啊!”
聽到這句話,劉羨又感到非常好笑,司馬遹身為太子,都要說這種話,那其他人呢?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貧民呢?或許人的念頭和欲望是無窮無盡的,永遠也不會得到滿意。
而一旁的王敦則沉著進言說:“本也不是什麽大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殿下隻需要保持一顆平常心,等待就好了。”
“等待?”司馬遹聽後一愣,隨即笑道:“處仲倒是看得很開,不過說得也好,既然沒我的事,我也不需要怎麽操心,不等待消磨時光,還應該幹什麽呢?”
論消磨時光,司馬遹可是個好手,他立刻對一旁的江統道:“應元,趁著還沒有戒嚴,你去把金市回春坊的樂師舞姬們都請過來,今夜我們就在宮中酩酊大醉!”
“殿下,”江統有些無奈,他說道:“這個月的例錢您上個月就已經預支了,這個月的也隻剩下不到一半,再要花錢,就又要找少府預支,殿下您身為太子,國家的儲君,還是要勤儉一些,不然以後殿下治理國家,又有誰給您預支呢?一年可收不了三年的稅。”
太子洗馬劉喬也在一旁勸諫說:“殿下,非常時期,總還是要體麵一些。”
按照朝廷規定,每月太子的例錢有五十萬錢,也就是五十金,但這不包括東宮的開銷,林林總總算下來,一個月一千金總是有的,這已經是一筆巨款,劉羨當年打劫一趟金穀園,也隻能夠東宮花三個月,可即使如此,司馬遹仍然能輕鬆用超。
他特別喜歡花錢在看起來毫無用處的地方。
比如常人喜歡高頭大馬,可司馬遹偏偏喜歡小馬,他四處重金求購那種比驢還要矮小但是又長得勻稱好看的矮馬。然後七八匹小馬拉一輛矮車,慢悠悠地好似在湖上泛舟;
又比如士族喜歡吟詩作對,可司馬遹偏偏喜歡打架摔跤,他時常花錢去請一些身份低下但是又會摔跤的人到東宮來,看他們扭打在一起,然後自己也參與其中,旁人也不敢真用力,而他則把人摔得東倒西歪,滿身泥土也不在乎;
最奇特的還屬他那個喜歡掂重的喜好,大概是因為生母謝才人是屠夫家子女的緣故,司馬遹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當屠夫,宰牛殺羊,放血割肉,然後就用手掂量每塊肉的份量,竟然分毫不差。往往一個月東宮便要購買數千頭牛羊,也算是改善了東宮的夥食了;
當然這些都是小頭,花錢的大頭基本都在經商上,從這個方麵來說,司馬遹完全是散財童子,他經常是憑著一時興起突發奇想來買賣,給盲人賣畫,給光頭賣梳子,給胡商賣船,根本沒有賺錢的道理。加上他偶爾還賭博鬥犬,花銷就更加無度了。
對於一個儲君來說,這些愛好既不能為他增添半分光彩,也不能幫他獲得多少實利。但他大概是太過聰明了,聰明到認為光彩和實利都比不上讓自己開心重要,故而任由大家勸諫,他也都隻當是耳旁風,刮過去就刮過去了,也沒什麽值得在意。
哪怕是在今天也是如此。
“那不是現在還有國庫預支嘛!”果然,司馬遹蠻不在乎道,“應元,我現在又沒有別的事情可幹,難不成,你去和陛下還有母後稟告一聲,讓我帶兵討賊?”
他輕而易舉地就令江統啞口無言,然後又對劉羨說:“懷衝,你耳朵好,跟著應元一起去,要挑幾個最善樂的,不要省錢,別弄些什麽五音不全的人跑來濫竽充數。”
劉羨和江統就這樣被打發了出來,整得江統唉聲歎氣,對著劉羨連連抱怨:“太子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和江統相處久了,劉羨也看得出來,他和周顗是同一類型的人,對國家積弊痛心疾首,發自內心地希望國家未來能走上正道。劉羨對這種人一向是非常親近的,他勸慰道:“太子隻是有些小的毛病,至少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你這個安慰人的法子倒是新鮮。”
“哈哈,那也是事實,至少這一點啊,朝中至少有一半人就做不到……”
劉羨就這樣成功轉移了話題,把對太子的勸諫轉到了對朝中種種怪現象的怒斥上。
不過劉羨內心總覺得,太子的荒唐不過是一種假象。
與其是說司馬遹真的想幹這些事,不如說他是刻意想這麽表演,想欺騙一些人,為自己塑造一個年輕的不知所謂又狂妄的形象。
畢竟他行為的尺度總是拿捏的很好,浮誇但是有趣,可能會傷害他人,但總是適可而止。就像是小孩子發脾氣一樣,你讓他往東,他偏要往西,你讓他坐著吃飯,他偏要站著飲食。可能很讓人頭疼,但實際上卻無傷大雅。
而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無論是經商還是賭博,他甚至一直在向身邊的人施恩。所以即使行為荒誕不經,但仍然有許多人願意追隨他。
這些都足以說明,這位太子的行事裏不是沒有理智,甚至可以說,他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這麽做的。
但他到底想幹什麽呢?劉羨隱隱有了猜測,但一時也難以確定。
正如同司馬遹抱怨的聰明人難以琢磨一樣,太子自己也是頂難以琢磨的聰明人。
劉羨想,或許這位太子有什麽說不出來的苦衷吧,在他明說之前,自己不妨配合他。
故而劉羨找樂師的時候,也是當真不省錢,直接挑了三十名最名貴的樂師,琴瑟琵琶一應俱全,一天就要花二十金。管賬的江統聽了要價,一路上都對他白眼以對。
劉羨笑道:“今天這麽個特殊的日子,太子卻還能等閑聽曲,說明他修心有成啊,應元,我們怎麽能不成人之美呢?下不為例便是。”
其實劉羨想得和王敦差不多,在政變的當夜,能夠在東宮悠然等待結果,也本身也是氣量和沉著的表現,未嚐不是一件美談。
隻是令劉羨沒想到的是,這件美談注定要泡湯了。
劉羨回來時突然發現,在他和江統出去的這半個時辰裏,東宮多了一個完全不應該出現此處的人——潁川公主。
這位已經嫁給王粹的公主正梨花帶雨地向太子哭訴著什麽。
這是今夜在東宮發生的第一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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