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養病與清洗(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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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醒來的當日下午,朱浮駕了牛車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劉羨接回了安樂公府。
回到府中,看到遍體鱗傷的安樂公世子,家人們大為震驚,阿蘿和伯母費秀當場就掉了眼淚,家裏的叔叔伯伯們如劉瑤、劉瓚、劉璩、劉輯等人,也是出錢的出錢,出人的出人,直接就把府裏的雜務都包了下來,讓劉羨安心養病。
隻有安樂公劉恂,不鹹不淡地說了句:“還活著就行,活著就是福氣。”這引得親人們一陣白眼。
又過了兩三天,聽說安樂公世子為護衛太子受傷,一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開始登門拜訪。
他們口中說是來探病,但其實內裏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經曆了這麽一次事件後,劉羨算是正式擺脫了出身的陰影,做下了切實的無法抹煞的實績,加上他靠上了楚王和太子兩座大山,以後的政壇裏,勢必會有劉羨的一席之地。而他們此時來與劉羨交好,正是劉羨已被京畿士族接納,未來仕途光明的表現。
不過這麽多年的人情冷暖,劉羨對此也看得很清,大家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也沒有什麽真的在乎。
故而除了那些特別熟稔的朋友外,一般的門閥子弟,都由二伯劉瑤出麵寒暄了一陣,以養傷為由擋出去了。
何況他還真的要養傷。
這確實是劉羨自出生以來,受得最嚴重的一次傷,說不好還會影響他以後的劍士生涯。
不過劉羨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他每次想到那一夜巨人的駭人武力,都有一種由衷的慶幸,自己自認為臨場的應對已經做到最好,可拚盡全力還是無法戰勝對手,最後能活著,確實是老天站在自己這一方了。
不過更令劉羨感慨的是,即使是如巨人這樣的怪力,也會被人擊敗,這體現了一個殘酷的真相:相比於真正的戰爭來說,個人的武力再強大,也還是會顯得渺小。
何況這一次衝突甚至算不上是會戰,在黑暗中雙方完全無法進行有效的指揮,不過是單純憑勇氣相互砍殺罷了,劉羨感到自己距離名將還差了很遠,自己仍然有許多想當然的地方,需要讓戰場來一一矯正。
但與此同時,那種在戰場上搏命,最終從死神手中逃脫的成就感,也令劉羨感到深深的迷戀,他忍不住開始幻想起更大的舞台,以及更大的戰場。
這天祖逖和劉琨前來探望他,劉羨就忍不住談起這次衝突的心得道:
“甲士之間的廝殺,簡直就像是一場淩遲,身著鐵甲的話,尋常的刀槍劍戟,根本就破不了防禦,尋常箭手們如果不能射中眼嘴等要害,那就要靠近到五十步,才能對甲士造成真正的殺傷。但到了那個距離,人家很快就要衝到臉上了,也沒有什麽作用。”
“要想在戰場上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就必須要想個辦法來戰勝甲士。”
祖逖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他說道:“那以懷衝的意思,用什麽手段能夠克製呢?”
劉羨想到了孟觀那透穿兩層重甲的一箭,感慨說:“我覺得還得是提前準備強弩。”
“以人力拉弓,三石弓就是極致了。像你我這樣的,能用三石弓,卻也未必能拉滿,而真正能發揮三石弓神效的,我也隻見過孟叔時一人。”
“但弩機就不一樣了,別說是三石,就是五石弩機,尋常士兵也可以操作上弦,再配上特製的破甲箭,雖說射速不到普通箭士的十一,但隻要射中了,就能輕鬆破甲。”
“據說當年界橋之戰的時候,公孫瓚的白馬義從披有馬鎧甲,在幽州一度所向披靡,結果卻被麴義帶領八百羌鬥老卒,配了千張強弩,一舉將公孫瓚射得人仰馬翻!而諸葛丞相能帶十萬漢軍橫行關隴,不也是靠的獨樹一幟的弩軍嗎?”
“我看以後戰場上要取得優勢,弩機是必不可少的。”
祖逖在一旁頻頻點頭,但也有些不盡苟同的地方,他說:“弩機當然是很重要的,不過缺陷也很明顯,就是造價太高了。”
“我也琢磨過這件事,如果說隻是尋常的那種不能破甲的弩機,造價還算可以接受。但如果是你說的那種要能拉三十鈞的破甲弩機,就需要用到特製的木料,或者要用筋角熬製,還要塗上膠漆。”
“一杆做工優良的弩機,需要冬天剖析弓幹,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攏諸材。寒冬之時把弓臂置與弓匣之內定型,嚴冬極寒時修治外表。來年春天裝上弓弦,再藏置一年,方可使用。”
“如此說來,一件弩機的製作流程需要兩到三年,成本實在有些太高了。想要大規模的裝備,恐怕不甚現實。”
“哦?”劉羨聽祖逖的語氣就知道,他另有想法,就問道:“那士稚有什麽建議?”
祖逖笑道:“照我看,還得從尋常兵器著手。”
“按照一般人的思路,兵器難以破甲,所以無法對甲士造成傷害,所以才要想盡辦法破甲。但我覺得,有沒有這樣一種武器,即使不破甲,也能讓人重傷呢?”
劉羨頓時反應過來了,祖逖說的是鈍擊,不必追求武器的鋒利性,而去追求武器的重量。
用類似於大錘或者大棒那樣的武器,即使無法破甲,也能隔著甲胄令著甲者身受內傷,甚至直接肺腑破裂而死。就像那個巨人用怪力來衝破甲陣一樣,
不過這也有一個問題,劉羨道:“你是說用錘棒吧。這確實是一個辦法,不過這種武器會不會太重了,不利於在戰場上施展啊!”
“可以搞一些頭重腳輕的設計嘛!”祖逖興奮道:“我甚至覺得可以在鐵鏈上焊一個大錘,一把掄過去,不管什麽厚甲,一錘下去,立刻就是粉身碎骨。”
劉琨聽了則不以為然,在一旁取笑道:“士稚這話說得輕巧,這樣的武器,誰能輕易使用?一不小心打到同袍身上,同袍也是粉身碎骨,還不如就用些木棒呢!”
“照我看啊,還是騎兵好!當年魏武帝的虎豹騎,不就橫行天下嘛!管你什麽披甲不披甲?兩條腿肯定跑不過四條腿,直接挑你防禦薄弱沒有甲士的地方打,還能輸?”
他一說完,劉羨和祖逖麵麵相覷,劉琨這話雖是實話,簡直就像是在說,人若吃不起粟米,為什麽不吃胡餅呢?全天下帶兵的人,都恨不得自己的麾下全是騎兵,可惜啊!古往今來能如願以償的人,從來都是少數。與兩人都同時大笑起來,道:“還是越石高明!”
正玩笑間,阿蘿進來了,臉上帶著怒氣,令三人戛然而止,噤若寒蟬。
阿蘿給三人端來了些石蜜,繃著臉對劉羨說:“你養傷是要靜養,他們要是再吵,我就把他們都趕出去。”
三人頓時閉上了嘴,等阿蘿出去後,劉琨回望了兩眼,才小聲對劉羨說:“夫人很嚴格呢!懷衝平日在房裏,不會是做小的吧?”
劉羨笑罵道:“滾!你敢這麽看乃公乃母!”
三人又是一陣玩笑,不久便轉移了話題,說到了這次政變的結果上。
劉琨感到非常唏噓,他說道:“幾十年了,洛陽什麽時候出現過這麽大的亂子?三楊把控朝政也有七八年,麾下黨羽幾千人,隻不過幾天的功夫,竟就被全部鏟除了。”
劉羨說:“也是楊駿貪心,在這個位置上,他竟然想獨攬朝政,多麽多宗室大族看著,怎麽可能讓他得逞?”
“道理是這個道理。”劉琨則為楊駿辯解道,“可說白了,誰去那個位置,能允許其它人和自己一同輔政呢?漢武帝留下了輔政四大臣,最後不隻剩下霍光一人?漢先主也也是讓李嚴與諸葛亮共同掌權,結果呢?最後不還是諸葛亮廢掉了李嚴嗎?”
“最高權力從來都隻有一人能掌握,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看啊,如果說楊駿有什麽錯,就是他一開始就不該做先帝鏟除齊王的刀吧!走到這一步,除了齊王能壓服群臣外,誰又能全身而退呢?”
“我看他們自己也早有預料吧,楊駿最後不也服軟了,但有什麽用呢?踏上這條路,要麽走到死,要麽被人殺,也沒有別的路了。”
說到這裏,劉琨的臉色也變得很差,他對劉羨道:“懷衝,昨天你沒去看,楚王的手段也太殘酷了!他在洛水之濱殺人立威,殺了有上千人呢!”
“楊駿府裏的自不用說,他當天就被孟觀砍了頭,其餘的人也逃不過,主要還有朱振、武茂、段廣、劉豫等幕僚的家小,一排排像稻草一樣捆著,然後就開始一輪輪的殺。”
“從巳時一直殺到午後,堆起的屍體啊,排滿了河灘,一眼望不到頭。什麽小孩啊女人啊老人的血流在一起,把沙地都浸濕了,流到河水裏,周圍的泡沫都是紅色的。”
“當時還有數萬名百姓跑過去圍觀,就看到要被斬首的那些人在那裏哭,哭的那個撕心裂肺,人聽得魂魄都要散了。”
劉羨聽劉琨的描述,立刻想到了自己在東宮廝殺的夜晚,不過是死了幾百人而已,給他的印象就已經是慘烈和血腥。
再想到把這個場麵擴大到十倍,其中還有不少老人孩子,劉羨心中不免感到難過和悲哀。
雖然知道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但是卻牽連到這麽多無辜的人,劉羨對自己的作為突然產生了一些厭惡。
而劉琨還在繼續描述:“裏麵哭得最慘的是原尚書令楊珧,他在那大聲喊冤,說自己有免死的寶物。”
劉羨奇道:“寶物?什麽寶物?”
祖逖接口道:“楊珧聲稱說,自己在武皇帝在世之際,就特意聲明過,事後不會參加黨爭,如果真的遇到了滅族的禍事,請先帝提前下詔特赦。就像當年鍾會之亂,文皇帝赦免鍾毓一樣。”
“先帝答應了?”
“楊珧說是答應了,他把詔書放在自己府內臥室的石函裏,在中書省也有備案可查。”
原來這就是楊珧的寶貝!劉羨記起來,司馬瑋當年也說過,楊珧的寶貝藏在一個石函裏,誰也不給看,原來是免罪詔書!
劉羨問道:“有人去看了嗎?”
祖逖攤開手,以毫不在乎的語氣道:“那誰在乎呢?殺了楊家這麽多人,他有沒有什麽先帝的免罪詔書,真的重要嗎?”
也是,劉羨點點頭,所謂斬草除根,司馬瑋斷然沒有放過楊珧的道理。
然而這還沒完,劉琨繼續道:“不過要說冤,那還得是文將軍冤吧!”
文將軍?劉羨有些莫名其妙,他記得楊駿的黨羽裏,沒有姓文的人吧?趕忙問道:“是誰被殺了?”
“是原東夷校尉文俶文次騫啊!”
提起文俶這個名字,一般人可能不熟悉,但他的另一個名字卻人盡皆知,那就是文鴦,這是天下所有名將都傾心的名字。
文鴦是譙郡文氏出身,家裏世代是曹魏的忠臣。在司馬氏篡魏之際,文鴦隨其父文欽勤王起義,當時才十八歲,可英雄不看年少,在淮南,他先後兩次與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大戰。
尤其是第一次大戰,文鴦摧鋒陷陣,所向無敵,竟一路殺死數百人,直殺到司馬師帳前,嚇得司馬師眼疾發作,驚目而出,最後暴疾而死。
可惜在第三次淮南之亂時,文欽與主帥諸葛誕不合,為其所殺。文鴦走投無路下,隻能領兄弟向司馬昭投降。
司馬昭雖然深念殺兄之仇,但另一方麵,他也深深為文鴦的戰場風姿所折服,認為他是當世第一勇士,殺之不祥,接納了文鴦的歸降。
而隨著文鴦的歸降,諸葛誕全軍震恐,軍心大亂,最終導致了戰局的一敗塗地。
在歸降之後,文鴦因為過去的事跡,一直為朝廷所猜忌,因此多年不受重用,直到鹹寧三年時,禿發樹機能一度將占據整個涼州,司馬炎才起用文鴦,令他收複失地。文鴦不負眾望,一戰而勝,威震西疆,嚇得禿發樹機能遣使請降,送來了上百名人質。
而等到文鴦再次因猜忌被免官後,禿發樹機能又反,直到司馬炎啟用馬隆後,才徹底結束了涼州之亂。
可以說,文鴦這一生,隻經曆了三場戰事而已。但毫無疑問,文鴦是自關張之後,唯一一個能當得起萬人敵稱號的人,他是所有武人的精神圖騰,甚至是武道在人世間的具體展現。
有了他,人們才相信,項羽、霍去病的那些事跡,並非是傳說,而是可以觸摸的真實。
而劉羨和石超童年時交遊,也一度是以文鴦為偶像的。隻是文鴦深居簡出,閉門自守,在劉羨入仕以後,也沒有什麽結交的機會,一直讓劉羨深感遺憾。
但聽劉琨的話,他竟然在這場政變中被牽連了?劉羨再次催問劉琨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嗨!這次政變的宗室裏,不是有東安公司馬繇嗎?他是諸葛誕的外孫,始終忘不了文鴦歸降文帝,害死諸葛誕一事,就趁機挾私報複,說文將軍也是楊駿黨羽,然後就把他全家幾十口人捆了,昨日壓到洛水邊,一起殺了。”
“文將軍被斬首的時候,麵如鐵石,眉頭都沒皺一下,估計是早料到這一天了吧。”
聽到這裏,劉羨久久說不出話,他突然覺得自己走上了一條錯誤的歧路,無論是試圖躲避政變的人,還是與政變無關的人,都被拉扯到了這個漩渦裏,自己目前雖然還沒有涉入得那麽深,但如果繼續走下去,會不會也反噬到自己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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