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抉擇(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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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機雖然沒有明說將會發生什麽,但劉羨已感到風雨欲來,頗有幾分不寒而栗。
    劉羨知道,陸機不是那種無的放矢、危言聳聽的人。他身為賈謐的門客,願意向自己透露一點風向,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說得太多反而有悖於他的準則與操守。
    而且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隻需要指明一個方向,就已足以讓劉羨明白許多事情。
    雖說在倒楊政變裏,司馬瑋是明麵上風光無限,是公認的主導者,但若從中分析,不難發現,賈後才是真正的策劃者。
    司馬瑋之所以能夠順利發動政變,且在洛陽獲得如此之多的支持,固然與他此前的努力經營有關,也有楊駿自己不得人心的緣故,但最重要的,仍然是賈後的居中調動。
    最能體現這點的,就是那次王粹婚宴的密會。裏麵有相當多的人,劉羨此前素未謀麵,甚至背後的主人根本不在洛陽,結果卻因緣際會坐在一起,而那次密會,恰恰是由賈謐主持的。
    而政變那一夜的意外,楊濟能夠越過五千禁軍的戒嚴,從城西一直殺到東宮,雖然能做手腳的人很多,但能夠做得如此順利,如此天衣無縫,以致於事前完全沒有人發覺,除去賈後以外,恐怕也沒有別人了。
    得知主謀後,原因也不難猜出,賈後對太子的敵視是眾所周知的,如果沒有司馬炎的保護,恐怕司馬遹都無法降生。
    而如今司馬遹的存在,也確實從根本上阻礙了以後賈後的攬權。如果能假借三楊之手,趁亂將太子做掉,無論是自己再生養一個太子,還是從旁支過繼一個太子,賈後都能確保對朝政的長久掌控。
    如今鏟除太子的意圖雖然失敗了,但也無傷大雅,賈後並沒有留下把柄,隻當是做了一次無法追究的嚐試。
    而在沒有證據的又沒有支持的情況下,司馬遹不可能和皇後翻臉,這會使他背上不孝的罵名。
    好在對於賈後而言,這也是相同的,她也無法承受公開與太子決裂的後果,這一次機會錯過了,可能就沒有下一次機會了。她現在最重要的政治布局,還是繼續擴大對朝局的影響力,更直白地說,就是如何扼製司馬瑋的影響力,這也就和陸機的警告對得上了。
    單從目前的政治局麵來看,司馬瑋的處境非常惡劣。賈後從地方引入司馬亮,而司馬亮利用封賞來製衡司馬瑋,雖然手段很粗糙,但是成效確實是顯著的。司馬亮成功瓦解了一大批司馬瑋的支持者,同時也拉攏了一大批老人做自己的支持者。
    論在官場上勾心鬥角,司馬瑋年輕氣盛,而老人們油滑世故,司馬瑋基本不可能取勝。
    劉羨很容易就得到了這個答案。但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還不足以讓陸機特地來警告,唯一能解釋的就是,接下來,估計還有一場政變,一場針對司馬瑋的政變。
    而政變的失敗者到底是什麽下場,三楊已經用自己的屍首完成了血淋淋的回答。
    想到劉琨描述的慘狀,劉羨心中悚然,他開始慎重地思考,自己和司馬瑋的關係,是否要繼續為司馬瑋效命。
    本來這算不上一個問題,劉羨和司馬瑋認識也有五年了,交情一直很好,司馬瑋幫過劉羨,劉羨也投桃報李,幫他出謀劃策,哪怕遭遇了一些困難,劉羨也沒有理由與他分開。
    但在政變之後,劉羨卻不得不對此產生疑慮。
    一年多不見,司馬瑋變化太快了。劉羨並未料到,司馬瑋的殺心這樣大,且這樣狠。一口氣就殺了幾千人,牽連到了很多無辜之人,這讓劉羨頗有不齒。
    而且賈後針對司馬遹的布置,司馬瑋真的沒有發覺嗎?他作為整個政變的發起者,很多事情是瞞不過他的。對於司馬遹的死,他是受益者,也可能樂見其成。所以劉羨有理由懷疑,司馬瑋是故意沒向自己透露消息。
    司馬瑋或許已是個全然冷酷的政客了,劉羨不得不做一層提防。
    當日夜裏,臥室隻剩下劉羨和妻子阿蘿兩個人,阿蘿卸下劉羨右臂的夾板,給他換塗藥膏。根據醫囑,阿蘿給劉羨清洗過傷口後,給他先擦藥酒,擦得皮膚發紅發燙後,再將黑綠色的草藥塗滿壓實,最後又固定好夾板。
    然後阿蘿問劉羨說:“辟疾,有沒有好點?”
    劉羨笑著說:“又沒有使力,怎麽知道好不好,不過確實不怎麽疼了。”
    阿蘿白了他一眼,又歎了一口氣道:“東宮的醫療不是說了嗎?在兩三年內,你這隻手都不能幹重活,想要再如以前一樣用力使劍,怕不得要五六年呢!”
    劉羨其實也不在乎這些,他腦中還在想著陸機的警告,權衡著司馬瑋可能會遇到的處境,以及自己何去何從。
    他忽然問妻子道:“阿蘿,你覺得楚王殿下怎麽樣?”
    阿蘿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繼續給他的夾板綁緊繃帶,說:“怎麽了?突然問這個?”
    劉羨解釋說:“我突然想,我眼中的楚王殿下,可能和眾人眼中的楚王完全不同,你說說看吧。”
    阿蘿把繃帶綁完了,又打了個花結後,坐在劉羨身旁,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他是個好人吧!對朋友,特別是對夫君你,不是一直非常照顧嗎?你得罪了賈謐,他幫你擋了禍,真是很難得呢!”
    劉羨點點頭,對於阿蘿來說,評價司馬瑋其實就是評價他作為一個上級好不好,從這個角度來說,司馬瑋確實是無可挑剔的。
    但這還不夠,劉羨想得到的回答並不是這個,他想從一個更寬闊的視角來評價司馬瑋。
    故而換好藥後,他沒有如往常一樣歇息,而是出了門散步,一麵走一麵沉思。
    不知不覺走到夥房,他看見侍女阿春正在燒水,於是停下腳步,呼喚她的名字,問道:“阿春?”
    “公子?”
    “你認為現在的楚王殿下如何?”
    “這……”阿春微微歪著頭想了想,“有些不拘小節,但是心懷百姓。”
    “喔?你不覺得他濫殺殘忍嗎?他這個月可是殺了好幾千人。”
    “殺人算什麽?這世上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一場大雪,一次地震,就足以害死成千上萬的窮人。而楚王殺的那些人,全都是吸人血的權貴,他也不是隻為了自己而殺人,那些權貴留下來的莊園田地,他都分給了窮苦人家,奴婢都還籍成民,都已經做成了這樣,還有什麽可以苛求的呢?”
    劉羨點點頭,他沒有料到,平日看上去如此樸實的阿春,其實心裏也有如此鮮明的愛恨,但這就是劉羨需要的回答。
    他思考了一會後,又接著在庭院裏走,這次他路過了馬廄,看見朱浮正在給食槽加麥豆,而翻羽馬正低頭大口嚼食著。
    既然遇見了,劉羨就又問朱浮說:“朱伯,我有事想問你,你認為,現在的楚王怎樣?”
    “……”朱浮有些愕然,不知道劉羨為何問起這個。
    “我在思考,我繼續跟隨楚王行事,是為了小節,還是為了大義,朱伯,這麽多年了,您一直是我的長輩,今天就給我出出主意吧。”
    朱浮聽到這裏,眼神凝重,他斟酌著回答說:“這是公子自己的事情,我哪裏能有公子聰明呢……”
    “聰明也沒有用啊,我就是拿不準主意,真是不太好選呐!因為我有些不認同楚王的做法,也不相信楚王能得到好的結果,但我又不想當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原來公子是把楚王當朋友,那就做朋友該做的事情,不就行了嗎?”
    劉羨聽到這裏,露出一個恍然的笑容,他對朱浮點點頭,而後再度一個人走回臥室,臥室裏阿蘿已經睡了,桌案上還點著蠟燭,燭影搖曳,使得他的身影也在牆壁上不停地晃動。
    “朋友……”半晌,劉羨口中吐出著幾個字,試圖捋清心中的思緒。“是啊,不管他怎麽看我,至少我應該當得起朋友二字……”劉羨終於下定了決心。
    不管怎麽說,到目前為止,司馬瑋都沒有對不起自己,那自己也不應該去猜忌他。
    想通了這一點,很多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在楊駿之亂裏,劉羨已經親身體會到,亂局是不允許人講究小節與大義的,活下去其實比什麽都重要,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但劉羨還是想要做一個,他平時推崇的那樣,講究信義的人。老師說過,人世間沒有信義就會淪為地獄,他即使不能在天下伸張大義,也不能違背一個朋友基本的誠信。
    況且,就目前的局麵來看,司馬瑋的政治形勢固然在急劇惡化,但也不是沒有轉機。
    眼下司馬瑋還有兵權,雖說很多羽翼都已經被削弱了,如孟觀就已經被征入宮內,自己要隨侍司馬遹,王粹如今也在尚書省任職,司馬瑋所能依靠的人,僅僅隻有岐盛與公孫宏、李肇三人而已。
    但兵權就是兵權,在司馬瑋擁有倒楊首功的情況下,誰也不能抹煞他的功勞,也不可能奪取他的權力。
    他隻需要等待就好了,司馬瑋今年才二十歲,他可比楊駿、司馬亮等人年輕得多,隻要熬得住,苦心經營,歲月就能幫助他成為勝利者。
    現在劉羨最怕的,就是司馬瑋熬不住,受不了司馬亮的打壓,鐵了心跟他們爭到底,那就有掉入敵人的陷阱,最後滿盤皆輸的可能了。
    所以劉羨要去勸諫司馬瑋,把他從這條危險的道路上拉下來。
    想到這裏,劉羨漸漸放下,然後吹滅了蠟燭,入睡了。
    入眠前,劉羨仍然在想,繼續幫助司馬瑋,這雖然不是一個最明智的決定,但確實是一個最無愧於心的決定,人活在世上,能夠做到無愧於心,就已經非常難得了……
    第二天一早,劉羨用過早膳後,就整頓衣冠,讓朱浮駕著牛車到城外北軍大營去。
    這時已經是夏天,即使才剛剛辰時,陽光就已經亮到紗簾都遮不住了,劉羨就趁勢打量著沿路的街道與人群。
    說起來也奇怪,剛剛經過了殘酷的政變與屠殺後,洛陽城內已是一片凜然肅殺之氣,而洛陽城郊卻截然相反,百姓們的笑容並沒有減少,往來的商隊反而變得更多了,沿路叫賣之聲如同鶯啼般不絕於耳,路上還有一些閑逛玩耍的孩童,讓這一切都顯得平和閑適。
    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嗎?劉羨見狀,便停下來找路人詢問。
    路人說:“楚王殿下如今在整軍,令京畿周遭所有的軍衛都不得私設關卡哩!”
    劉羨聞言,頓時吃了一驚。對於尋常商人和百姓來說,關卡是一道負擔,每往返一次,便要被守關的軍士們趁火打劫,不被壓榨些油水來,就寸步難行。
    但關卡之於軍士,就如同胡餅裏的肉餡,有關卡,他們的日子便有滋有味,沒關卡,生活就味同嚼蠟。
    可司馬瑋居然下令取締了北軍的關卡,這確實造福了百姓,但毫無疑問會得罪軍中一大批人。
    誰料還沒完,路人又說:“昨日,楚王殿下又下令說,要肅清京畿周遭的匪患,一天就抓了兩百來人,真是駭人!京畿竟有這麽多的山匪,我以前都不知道!”
    劉羨聞言,更是苦笑起來,京畿的匪患,那可不是一般的匪患,那都是有背景的匪患。
    不止石崇在金穀園裏養了一大批死士到邙山搶劫,劉羨這些年在官場混跡後,其餘的內幕也摸了個七七八八,基本上洛陽的公侯都是養有死士的,其中有不下一半人手裏都有命案。司馬瑋說要清剿匪患,那針對的不就是這些人嗎?
    司馬瑋是怎麽了?雖然以前劉羨就知道,司馬瑋是一個極為爭強好勝,不甘於認輸的人。可如今展現出來的鬥誌,仍讓劉羨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這已不能用爭強好勝來形容,更像是在向整個洛陽亮劍一般,誓要和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分個高低。
    這種行為在政治上是極為幼稚的,甚至可以說是無足可取。
    但看著一路上的鳥語花香,歡聲笑語,劉羨又有些沉默了。
    司馬瑋的這些舉措,其實也是劉羨一直想做的。對那些權貴們橫眉冷劍,讓百姓們安居樂業,這有什麽錯呢?
    在昨夜以前,劉羨原本以為,變化最大的是司馬瑋。但目睹司馬瑋的所作所為後,劉羨恍然發現,變化得不隻有司馬瑋,自己也發生了一些改變,已變得善於妥協,善於退讓了。
    這種感悟令劉羨一時感到恍惚,時光和抉擇就是這樣在悄然間改變人的形態,昨日之我和明日之我似乎並非一人。而這次的抉擇呢?它將如何決定自己的命運?
    劉羨陷入到沉思裏,一時難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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