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勸說(4k)
字數:7781 加入書籤
西晉的禁軍,其實發源自漢朝的南北禁軍。
東漢時省去南軍,禁軍便隻剩下北軍五校。而魏武帝曹操為監視漢獻帝,同時加強自身防禦,便著重在禁軍中增添私兵宿衛,以此來實現篡漢的目的,魏晉禁軍由此興盛。
而等到高平陵之變後,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三人照貓畫虎,繼續增強洛陽禁軍建設,等到了司馬瑋領北軍中候時期,禁軍係統已經演變成了一個下轄三十六部、近十萬人的龐然大物。
西晉禁軍的三十六軍,可粗淺分為“六軍”、“四軍”、“六校”、“三將”、“五衛率”、“散軍”六個部分:
六軍指的是領軍、護軍、左衛、右衛、驍騎、遊擊六營兵;
四軍指的是左軍、右軍、前軍、後軍四營兵;
六校指的是屯騎、步兵、越騎、長水、射聲、翊君六校尉;
三將指的是虎賁中郎將、冗從仆射、羽林監三軍;
五衛率指的是太子的前、後、左、右、中五衛率;
以上是禁軍的常設編製,共二十四軍,除此之外,還有不常設的十二軍,如武衛軍、中壘軍、中堅軍等等,統稱為散軍。
這些禁軍少部分在洛陽城內,如“三將”、“五衛率”負責宿衛戒嚴,大部分屯駐在洛陽城外,如“六校”、“散軍”,他們負責扼守河橋、虎牢等重要關卡。
而城外禁軍大營,便在邙山之北,河橋之南。
劉羨是早上辰時出發的,等抵達禁軍大營時,剛好是晌午,路上正如偶遇行人所言,暢通無阻,確未遇到任何關卡。這不得不讓劉羨感慨,司馬瑋真是雷厲風行。
而到了軍營,劉羨還未下車,又立馬察覺出一些異樣來。
按理來說,此時正是用午膳的時候,正是軍人們一日裏最放鬆的時刻,也是營中最喧嘩的時刻。可劉羨自車窗放眼望去,大營中炊煙如雲,旌旗成林,除去天上的風聲和林間的鳥鳴外,並未聽見多少響動,極少數執勤的軍士在營門前巡邏,軍容也是罕見得嚴整,仿佛正在戰時。
營門前的士兵們見遠方駛來一輛牛車,立馬吆喝著令朱浮停下,然後向前說:“你是什麽人?這裏是軍營,閑雜人等不得妄進!”
他們的聲音非常嚴厲,也是尋常禁軍平日所沒有的,往日他們大多油腔滑調,隻當行伍生活是一種樂趣,現在卻全不見了。
看來司馬瑋這段時間的整軍是卓有成效的。
劉羨下了車,把名牒交給為首的軍官,說道:“我是新任的太子左衛率,有事想麵見楚王殿下,麻煩您通報一聲。”
看著劉羨吊著的胳膊,軍官頓時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年輕人,就是傳聞中的楚王嫡係,在政變之夜立下大功的安樂公世子。他不敢耽擱,但也不敢違規帶劉羨入營,就讓劉羨在門口稍待,自己則進去通報。
在等待的當口,劉羨打量周遭,發現司馬瑋確實是用了心的,不隻是軍營的軍紀,就連營門前的塵土也打理得很幹淨,雜草也都拔除了,這說明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真心實意想長期堅持的。
但劉羨抬頭往上看時,卻意外發現了一些駭人的事物——人頭。
在營門的橫梁上,懸著一個類似於檻車一般的鏤空木籠,三尺見方的空間,裏麵塞著十來個披頭散發的人頭,大概是風幹了的緣故,劉羨並沒有聞到多少惡臭,但依稀可以看見這些人頭駭然的神情,顯然在臨死前,死者的心情並不平靜。
“這是……”
劉羨指著這些首級向眼前的軍士詢問。
“這是半月前犯了軍紀的幾位軍司馬。”提起這些人頭,士兵們臉上都露出畏懼的神情,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說道,“殿下這些日子整軍,嚴令軍中不得招妓,但這幾位不聽,仍然如往常一般淫樂,結果被楚王殿下抓了個正著,楚王殿下想要懲罰他們,他們還當眾叫罵,結果就連親兵一起被砍了頭,扔在這裏示眾了。”
原來是這樣,劉羨抬頭盯著籠子裏的人頭,又問道:“敢和楚王殿下對著幹,這幾人恐怕都有背景吧。”
“他們就死在這個背景上了。”另一位士兵歎道,“一個是太原郭氏的郭,一個是潁川陳氏的陳,一個是聞喜裴氏的裴,還有三人,稍微差一點,但也是汝南和氏、汝南羊氏、京兆杜氏。仗著自己家裏有權勢,敢觸殿下的黴頭,結果踢到鐵板上了……”
他話沒說完,一旁的人連連使眼色,生怕他說錯話,這士兵也是及時刹住車,在這裏戛然而止。
劉羨見狀,不免覺得有些滑稽,但隨即也在心中凜然,司馬瑋的整軍力度之大,一再突破他的想象,雖然出發點是好的,可這帶來的負麵政治影響,他真能承受得起嗎?
雖說如今士族崇尚清職,多試圖將自家子弟安插到三省裏出仕,但三省的名額到底有限,哪怕是最頂級的門閥,也隻能將少數弟子安插進去。故而推崇歸推崇,實際上門閥子弟們在禁軍中出仕最多,如石超就是出仕為屯騎校尉軍司馬,其餘次一等的門閥更不必說。
可以說,如今的禁軍裏,幾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族。也正因為如此,禁軍內部盤根錯節,想要做成什麽事不容易,但要做壞一件事卻格外容易。而上個月的禁軍倒楊,到底該評價他們是做成了還是做壞了,也是一件很難說的事情。
而如今司馬瑋以鐵腕整頓禁軍軍務,成效可謂是立竿見影,但往後看會引起什麽反響,恐怕是不容樂觀的。
劉羨這麽想著,看向頭頂的死人頭顱,想從他們閉上的眼睛中看出些什麽來,正沉思的時候,去通報的軍官回來了,他笑著對劉羨道:“稟世子,殿下正在營中用膳,聽聞您過來,非常高興,叫您趕緊過去!”
劉羨聽到後,也變得輕鬆起來,他吩咐朱浮到營前的鬆林裏歇息,而後連忙請這位軍官幫忙帶路。
司馬瑋的營帳就在大營的正中,但劉羨靠近的時候,除了覺得營帳大一點外,並沒有發現有什麽不同,而走到帳門前,也能看見帳內樸素,無非是兩張坐榻,就看見司馬瑋一身戎裝,正皺著眉頭,一隻手翻閱著什麽,另一隻手則端著一碗肉羹,熱騰騰的還冒著熱氣。
劉羨進來時,遮住了背後的陽光,令這位楚王殿下有些不適,他抬起頭,正好看見劉羨的笑臉,於是很愉快自然地笑起來了:
“哈哈,懷衝,你什麽時候竟成了獨臂俠客,我竟不知道!”
劉羨則笑答道:“一隻手兩隻手,都不妨礙我為殿下效力……”
司馬瑋聞言,又是仰天大笑,他說道:“你每次說這種奉承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總是太生硬,不合適!不合適!以後還是少說!”
“這個時候過來,還沒用午膳吧?我給你叫了一碗羊肉羹,來來來,有什麽話,不妨吃了以後再說。”
說起來,這還是司馬瑋進京後,劉羨第一次與他見麵,也就是說,上一次見麵,得要追溯到一年前司馬瑋奔喪的時候了。但司馬瑋看起來變化並不大,穿著不奢不儉,談吐豪爽的同時又平易近人。
劉羨心中感到很高興,如果司馬瑋還是以前的態度,那很多話就容易說開了,故而他坐下來後,端起羊肉羹,一麵打量司馬瑋,一麵在心中思考,該從哪裏開始話頭。
但還沒有開口,司馬瑋反而先說了,他繼續翻看著手中的紙張,漫不經心地詢問劉羨道:“懷衝,近來沙門那邊有什麽情況?”
這是一個敏感的問題,讓劉羨心中一凜,司馬瑋很可能是在試探自己,到底算是太子一黨,還算是楚王一黨。
劉羨回答說:“太子還是一如往常,要麽鼓弄著在東宮賣肉,要麽到處收集那些四尺高的小馬。”
司馬瑋抬頭看了劉羨一眼,沒有說話,因為劉羨是在跟他裝糊塗,他要詢問的是司馬遹在政變後的政治立場,而劉羨的回答無疑沒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劉羨並沒有停下,繼續道:“不過近來,聽說公主倒是經常來東宮。”
“哦?”毫無疑問,在司馬瑋麵前,提起公主二字,說的隻會是司馬脩華,司馬瑋問道,“她不是嫁人了麽?天天跑東宮幹什麽?”
“公主說諸位殿下都不見她,她除了東宮,已經沒有別處可去了。”
“這是她會說出來的話。”司馬瑋聽到這裏,原本的一些不滿頓時散去了,繼而歎息道,“但我也是沒有辦法,如今國家大事,千頭萬緒,哪裏顧得上她?”
“她是司馬家的女兒,不能總長不大。”
口中說著這樣的話,但司馬瑋還是表現出了些許柔情,他稍稍停頓後,又道:“不過,等我手中的事閑下來,就會去親自看她的。”
成功岔開了話題後,劉羨問道:“殿下最近很煩心?”
司馬瑋哼了一聲,又笑道:“你不要明知故問,汝南王那個老頭子,和衛瓘這個老家夥,兩個要入土的人,突然給我橫插一腳,斷了我的輔政之路,怎麽可能舒心?”
“但我現在惱火,不隻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這兩個老東西不識好歹,占了便宜就算了,還對我蹬鼻子上臉!”
說到這,司馬瑋冷笑著揚起手中的信件,對劉羨道:“這是衛瓘一個時辰前來的信,說我整頓軍務過於苛刻,嚴刑峻法直追桀紂,你要不要看一看?”
劉羨連忙接過信件,攤開細看,一邊看一邊聽司馬瑋罵道:
“先不說他們越權議政,就說說他們這些話,哪一句不是鬼見了都搖頭。”
“前麵說我撤銷關卡,是害民養亂。”
“後麵說我巡剿山匪,是擾安塞道。”
“下麵寫的更是好笑,還抨擊我什麽任人唯親,重用岐盛、公孫宏他們,有損天家聖德!哈哈哈……”
說到這,司馬瑋頓時兩眼放光,雙腳謔得踏在地上,跺得咚咚直響:“都是什麽屁話!我任人唯親?莫非要我把自己人都踢了,換上他們的人不成?!他們怎麽不自己高風亮節一下,把他們的人都踢了,換上我的人?!”
“簡直是沒把我放在眼裏!”司馬瑋說這話的時候,眼前幾乎能看清衛瓘和司馬亮的屍體。等胸口的起伏平靜下來後,司馬瑋又回頭看向劉羨,淡淡道:“我一定要殺了這兩個老賊。”
劉羨放下信件,抬眼注視著楚王,問道:“那您打算以什麽名義去殺呢?”
“汝南王是先帝就選好的輔臣,衛太保更是立有滅國之功的名將,他們就算對您言語不恭,天下人也隻會覺得理所應當。您說要殺他們,是準備再來一次兵變嗎?”
見司馬瑋鐵青著臉沒有吭聲,劉羨仍然繼續道:“那殿下您在倒楊中積累的聲望,恐怕就要毀於一旦了。”
話音落下,司馬瑋起身走到帳前,抬頭仰望夏日的陽光,陽光猛烈,但他毫不畏懼地睜大雙眼,似乎想要將太陽的本質看個真切。
但他最終忍不住眼中的淚水,閉上了眼睛。
再回到營帳內坐下,司馬瑋睜開眼睛,徐徐道:“這麽說,你這次大老遠,還帶著傷過來,是來勸說我忍讓?”
劉羨誠懇道:“不是忍讓,是等待。”
“等待?”
“殿下如今手握兵權,又是衛將軍,代太子少傅,海內所望甚厚,可謂是魚躍成龍,今非昔比。如今司馬亮封賞不公,朝野已有非議之聲,這一消一長,殿下就已占據上風。若要將其誅殺,殿下什麽時候都可以做到,但我知道,殿下的誌向並非是要殺人,而是……”
劉羨頓了頓,鄭重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想要做到這八個字,殿下就不應該殺人,而應該等待。”
“司馬亮和衛瓘,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已經如日薄西山,朝不保夕,而殿下年方二十,正如旭日東升,來日方長。”
“殿下何必跟兩個快入土的人置氣呢?隻要等待一陣,等待到他們病逝,這輔政之權,不還是殿下的嗎?”
說完後,劉羨低下頭,等待司馬瑋的回複。
楚王沉默的時間很長,一度讓劉羨以為他已經離開了,但最終還是聽到了司馬瑋的回複,他歎著氣說道:“懷衝,從很久以前,我就開始等待了。”
“在我六歲封王的時候,我就在等待,很多人告訴我,我二兄不能理政,說不得以後會更換我為太子。”
“但這是假的。”
“在我十五歲元服的時候,先帝就叮囑我,讓我勤學文武,以後二兄登基以後,我要好好輔佐二兄。”
“但這也是假的。”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先帝病重,楊駿掌權,是你們對我說,讓我離開京城,去襄陽等待,倒楊以後,我就是輔政大臣。”
“現在我做到了,可惜,還是假的。”
“一而再,再而三,次次如此,我已經不太相信了。”
“懷衝,你說我現在聽你的,繼續等待下去,你能用性命保證,司馬亮死後,我以後一定能夠輔政嗎?”
劉羨啞然,他發現司馬瑋說得很對,自己確實不能做這種擔保,因為世上無絕對,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定要發生不可的。而賈後調司馬亮回京這一招,劉羨事前也確實沒有想到。
故而司馬瑋做總結道:“現在我就明白了,什麽事情,說出來都當不得真,隻有自己能夠做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一味的等待,反而是把東西拱手讓給他人。”
這是司馬瑋的經驗之談,他自己的人生所得,一個人自己悟出來的道理,往往比他人說出來的道理,要深刻千百倍。故而在司馬瑋說完後,劉羨已經明白,自己的勸說大概是失敗了。
不料這時司馬瑋說道:“不過懷衝,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走上這條路,不能沒有大義。”
這一句峰回路轉,令劉羨喜出望外,他連忙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你來找我,那你就去一趟,代替我去和這兩個老頭子談一談,如果他們願意合作,我不介意多等幾年,但他們若是不願悔改,我也就隻有一意孤行了。”
聽到這,劉羨知道,這已經是司馬瑋能夠進行的最大讓步了。
求票!求訂閱!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感謝虎目石的盟主,晚上會有一章加更~
&n的打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