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旁觀(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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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世上的大部分人來說,旁觀是一種福分,旁觀也是樂趣。
    畢竟人一生中遭遇的許多苦悶,多半是由於自身能力的局限,繼而發現做不到,求不得。杞人之所以憂天,無非也是發現了自己不能如盤古開天辟地一樣的真相,繼而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苦痛。但殊不知,自身的苦痛,如果換一個視角,從旁觀者角度的來看,就會變成一個笑話。
    因為人在旁觀的時候,下意識地超脫了我的局限,暗合了道家逍遙物外的主旨,就能很輕易地發現,他人的愚昧是如此簡單明了,人擺不脫自己的念頭,就像遊魚離不開流水,鮮花離不開枝頭,露水離不開清晨,彩霞離不開白雲一般自然。然後人們就能夠把他人的愚昧當做一種值得欣賞的趣事與景觀,去觀賞人的不自量力。同時也忘卻了自己的不自量力,暫時得到了造物主一般的樂趣。
    劉羨現在就得到了這種樂趣,他可以靜心旁觀京中事態的發展,不用有任何的負擔,無所謂誰勝誰負。
    當然,在劉羨看來,勝負的局勢還是比較明顯的,如果司馬瑋真的得到了賈後的支持,司馬亮與衛瓘是不可能有還手之力的。
    雖然衛瓘的設想很完美,他的所有施政也確在規則內,無可挑剔,如果在司馬炎在世的時候,占據了公道,又收買了大部分人心的汝南王一黨,必將在朝堂大獲全勝。
    可司馬炎到底死了,眼下能夠決定政權走向的不是公道人心,而是刀兵,再有道理的話語,在淩冽的刀鋒前都脆薄如紙。
    劉羨唯一疑慮的是,賈後在之後有什麽布置,她理應不會這麽順利地把實權讓給司馬瑋才是。但劉羨也想象不出來,在失去了司馬亮的掣肘後,賈後有什麽能夠阻擋司馬瑋的人選。
    除非她還有沒亮出的底牌。
    不過就算是這樣,兩者的鬥爭恐怕也是一個很長遠的事情,和劉羨也沒有什麽關係,他隻想著別讓安樂公府受到波及就好了。
    在見過司馬越後,劉羨知道,洛陽再次動武就在這兩天了,故而他趕緊張羅著,讓阿春他們到西市買四十石粟米,還有些油鹽茶草先備著,足夠府內一月內的用度,同時又拖了三根一尺寬一丈長的黃梨木回來,打算如果出了什麽兵亂,就用這些木頭支住大門,免得有亂兵渾水摸魚,這是劉羨在經曆東宮之亂後最警惕的事情。
    他本來還想順路去陸府找陸機一趟,再探探賈後的底。但可惜的是,陸機不在家中。陸耽告訴劉羨,這幾日陸機一直在宮中未歸,也對兄弟們吩咐,讓他們一直待在府內,不要外出。
    一切已是迫在眉睫,劉羨甚至能在風中聞到肅殺的味道。
    次日一早,劉羨是被一陣怪聲所喚醒的,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做了噩夢,被自然驚醒的,但隨著聽覺的漸漸複蘇,他清晰地感受到聲音的響動,既如同洪荒遠古而來,籠罩四野不散,又如同漠北高天而來,交雜有黃沙草屑,悠長又綿遠。
    一旁的阿蘿也被驚醒了,她揉著眼睛問道:“辟疾,大清早的,是哪裏來的聲音?”
    但劉羨沒有立刻回答,他一直側耳聆聽,直到聲音徹底消散後,他才徐徐說:“是邙山傳來的聲音。”
    “邙山?”
    “這是河橋大營的軍號聲,是邙山的外軍動了!聽聲音的距離,楚王的前鋒已經開進到北郊了。”
    說罷,他火速起身穿衣,用左手費力地套著袖子,同時對妻子說:“阿蘿,你先跟家裏人說,今天開始,不要出門,先看看事態的發展。”
    阿蘿感到很奇怪,劉羨應該早就做好了準備才對,為什麽今日神色會如此緊張呢?但她並不開口質疑,而是拿來腰帶給劉羨係上,同時幫他穿上鞋襪,而後自己也匆匆打理衣裙。
    劉羨則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主院的屋簷下,把樓梯架到屋頂,迅速往上爬。在屋頂上站穩後,他踩著瓦片,咯噔咯噔地走到屋脊的最高處,而後向北方眺望,眼前的景色令他震撼了。
    此時的洛陽城,是世界最大的城市,可能沒有之一。洛陽城牆本身就已經非常宏偉,但和城外密密麻麻的居民區,也相形見絀。兒時的劉羨站在屋頂上眺望時,無窮無盡的屋簷在綠林中上下起伏,就好似潮水回落後的沙灘,一望無際,直到遠處依稀的邙山山腳。而到了用膳的時候,洛陽的炊煙升起,萬千白煙直直飄上,仿佛柳絮倒飛。而在邙山上回望洛陽夜色,更是一番不可勝收的美景。
    但在現在,劉羨在這片飛簷與綠葉編織的風光中,看到了不同的景色:
    一麵麵高聳的旗幟自街巷間冒出,起初並不眨眼,就如同草叢中的丁香花般,但漸漸的,越來越多的旗幟出現在劉羨眼簾中,好似一株株大樹拔地而起,將瓦片與枝杈覆蓋,然後就像水滴匯入溪流般,形成了一道長蛇般的隊伍。
    而這僅僅是第一條,隨後就是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一直到十二條旗幟長蛇蜿蜒靠近,將北郊與邙山聯係在一起後,劉羨又聽到了鑼鼓聲、腳步聲。
    這並非是尋常集市裏喧鬧又無常的聲音,它們有組織,有秩序,沉默又富有力量,令那些手足無措的人們心生畏懼。當龐大的隊伍在城外匯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片旗幟的海洋後,大地都隨之顫抖,而原先洛陽街巷間往來活動的人們,此時則已經逃空了,天上地下,似乎隻能看見在甲士們的甲胄上閃爍著的如海洋般的金輝。
    而劉羨則目睹著朝陽下這壯觀的一幕,心中不禁呻吟道:天啊!司馬瑋到底動用了多少人……
    答案是可以得到的,因為不同的部曲旗幟也並不相同,劉羨眯著眼睛,從中辨別著旗幟,結果得到了一個駭人的答案:整個洛陽的三十六部禁軍,甚至包括目前自己還未就職的太子五衛率,也已出現在了城外。
    這些都隻能說明一個事實:楚王司馬瑋作為北軍中候,發布了禁軍總動員令,調動了京師境內的十萬大軍!
    難怪號聲如此綿長厚重,劉羨事前完全沒有想象過,司馬瑋會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
    劉羨長舒了一口氣,已經沒有再看的必要了,按原路從木梯上爬下,而郤安、張固此時都在木梯下等著,見他下來,立刻問道:“怎麽樣?發生什麽事了?”
    劉羨回答說:“楚王要剿滅太宰太保一黨了。”
    張固問:“勝算如何?”
    劉羨道:“太保和太宰的親隨加起來也不過兩千人,還不到此前楊駿的一半,拿什麽跟楚王鬥?”
    二人聽了,不由麵麵相覷:數量懸殊到了這個地步,幾乎就是大象與螞蟻對決,就是古往今來所有最傑出的名將,像韓信、項羽、白起、李牧他們死而複生,也絕沒有獲勝的可能。
    郤安則問道:“奇怪啊,楚王的優勢如此之大,就是調一萬人來,也能解決掉太宰他們了,何必這麽興師動眾呢?”
    劉羨看了一眼天空,道:“很簡單,因為楚王這次並不隻是要對付汝南王,他這是順帶向朝廷和皇後示威,如果敢再利用他,這十萬大軍的兵鋒,就不隻是對著汝南王了。”
    劉羨話沒有說完,有些話他隻在心中想:自己原本的猜測錯了,原本以為,司馬瑋會在鏟除司馬亮後,和賈後纏鬥許久,不料司馬瑋全然沒有這個耐心,他這是想必全功於一役了,如果成了,就直接能掌控最高權力,如果失敗……司馬瑋應該想不出怎樣才會失敗,所以他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行事……
    事情也確實是這麽順利發展的。
    在十萬大軍集結之後,三十六部禁軍兵分四路,將洛陽城東南西北的所有城門都盡數控製,而後軍士們在各城門張貼告示,並在街巷間高聲通報。
    這些通報的軍士聲稱,楚王司馬瑋是收到了宮中密詔,聲稱太宰汝南王司馬亮和太保衛瓘圖謀不軌,欲廢立之事,故而楚王帶兵前來救駕,並捉拿逆黨。為表示此次帶兵別無他意,楚王帶兵卻不戒嚴,洛陽百姓可自行出入,若有擾民者,可到城北楚王大營處檢舉,楚王必嚴懲之。
    這個告示發出來後,那些原本躲在家中的市民們,頓時就起了精神,他們先是打開房門,在門前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打探街道上的情形。
    等到發現真的無人戒嚴後,百姓們旁觀看熱鬧的天性就又激發了。他們得知楚王此時已兵分兩路,一路人馬由長史公孫宏帶領,去包圍捉拿汝南王司馬亮,一路人馬由清河王司馬遐帶領,去捉拿太保衛瓘,百姓便不顧危險,紛紛跟在兵士後麵奔走。畢竟不管怎麽說,能親眼看見國家的輔政大臣被抓,也是件百年難見的稀奇事了,簡直可以與賈充當街砍殺高貴鄉公類比。
    劉羨約束著安樂公府的人,讓他們不去湊這個熱鬧,但一邊也關心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司馬亮和衛瓘會怎麽應對呢?
    答案是沒有應對。
    不到半個時辰,汝南王司馬亮就被公孫宏押進囚車帶出宮城,司馬亮在車裏大聲喊道:“冤啊!冤啊!”
    “我的忠心日月可鑒,就算給全天下人看,也毫不羞恥!呀!你們這些無道之徒,竟然這樣冤枉無辜之人!將來你們也不得好死!”
    汝南王的腔調是悲憤的,但是他的模樣卻是可笑的,頭發被打得披散開來,雙手拷在囚車上,不得不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烈日之下,他汗出如雨,衣服都濕透了,臉色也變得通紅,好像一隻待宰的豬。
    但百姓還是可憐汝南王,就隨著一路走,一路拿扇子給他扇風。
    而衛瓘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衛瓘是汝南王一黨的謀主,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衛瓘也正如他此前對劉羨承諾的那樣,絕不妥協。
    故而在清河王司馬遐帶兵包圍府邸後,他拒不認罪,竟然還想領親隨抵抗。司馬遐當即派兵一千殺入衛瓘府內,將衛瓘一家老小九口人,連帶著一百餘名侍衛,衛府中的六十餘名家仆侍女,盡數殺絕。
    在得知衛瓘的死訊後,司馬瑋即令公孫宏,就地斬殺司馬亮,將汝南王的屍首扔到北門城牆下,其世子司馬矩也一同遇害。
    這距離司馬瑋帶兵包圍洛陽,不過才過了半日而已。
    得知司馬亮和衛瓘遇害的消息後,劉羨一時歎息不已,他忍不住對郤安評價說:“這可以說是泰始(西晉立國年號)以來的最大冤案了,有傷天和啊!”
    郤安關注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他問道:“如今楚王已經除掉汝南王和太保,為什麽還不撤軍?”
    劉羨此前已分析夠了,此時道:“他是想借助這十萬兵威,讓皇後把輔政的名號定下來呢!名號不定,他不會撤軍的。”
    “可皇後若是不願妥協呢?”
    “那大概他就會趁勢清洗皇後黨羽,逼得皇後妥協,皇後也沒有別的辦法……”
    說到這裏,劉羨卻突兀停下來了,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不對勁,這一切都不對勁!似乎對於司馬瑋來說,這一切都太順利了,根本不需要什麽謀劃,似乎他已是天命所歸。
    可劉羨太清楚楚王黨羽的實力了,在他的幕僚群中,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不過就兩百來人,可以當做嫡係的隊伍不超過五千人,而且大部分有能力的人基本被調走了。而上次見司馬瑋,他身邊現在能動用的,除了幾位同輩宗王外,剩下的無非就是幾個投機者罷了,這樣粗淺的計劃,怎麽可能天命所歸?
    哪怕是司馬懿高平陵政變,也要謀劃數年,方能擊敗曹爽,賈後難道還不如曹爽嗎?
    想到這裏,劉羨突然驚醒,他知道哪裏不對了:以司馬瑋現在的勢力,根本不可能全麵掌控禁軍,他名義上擁有兵權,可實際上,當年的楊駿不也是名義上擁有兵權嗎?最後不還是被禁軍政變誅滅三族。
    司馬瑋此前整頓禁軍,殺人立威,按理來說,正應該是軍士們怨氣較大的時刻,可現在,司馬瑋卻能動員十萬禁軍,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現象,說不得,賈後在禁軍內部埋了不少伏筆,隨時可以反戈一擊!
    不,不是可能,是肯定就是真相!想到這,劉羨不禁悚然一驚。
    他終於明白過來,陸機說的針對楚王的大網是什麽意思了。
    之前劉羨誤以為是賈後和汝南王的聯盟,現在看來,賈後利用汝南王隻不過是一個幌子,讓司馬瑋麻痹大意,而反利用禁軍埋下暗子,在司馬瑋自以為必勝的時刻突然發難,這才是真正的勝負手!
    好高明的謀略,這是出自誰人的手筆?
    但劉羨已經來不及去想這個了,他現在如置大雪之中,周身發冷:如果賈後今日就要肅清司馬瑋,自己真能置身事外嗎?這恐怕也不可能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司馬門外緩緩立起一杆三丈騶虞大幡,這隻以止殺聞名的虎形瑞獸,張牙舞爪,麵朝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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