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驚變(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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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元年六月己未,就在騶虞幡出宮之際,司馬瑋正在洛陽城北的宣武場內,準備落實逼宮的下一步計劃。
司馬瑋的想法是,現在既然斬殺了司馬亮和衛瓘,自己的名聲應該已是威震天下,現在就要趁熱打鐵,直接派人向宮中的皇後開出價碼,敲定自己的唯一輔政之位。如果不能成功的話,他再另做打算。
此時,公孫宏和岐盛的想法是更加激進的,他們進言說:“皇後這樣的個性,隻通過言語是沒有用的,殿下不妨直接先把賈模和郭彰這些皇後黨羽抓了斬首示眾,不怕皇後不服軟……”
司馬瑋到底是皇子出身,還是想體麵一些,就婉拒了兩人的建議,而是找來隴西王世子司馬越,對他囑咐道:“皇後是吃硬不吃軟的人,你和她說話,態度要強硬一些,就是當眾辱罵,也沒有關係,不要怕得罪人,事成之後,我就給你封個王爵!”
等司馬越離去之後,司馬瑋有些誌得意滿,甚至可以說,這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
“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我……”半日之內,司馬亮和衛瓘兩位開國元勳已經引頸就戮,加上手上幾乎可以淹沒洛陽城的十萬禁軍,司馬瑋已不是覺得勝券在握,而是自以為大業已成了。
當然,司馬瑋的這種感覺不是憑空得來的,他有一百條乃至一千條的理由來論證這點:
他是先帝的皇子,是公認的賢王,是宗室的領袖,是政變的功臣……司馬瑋似乎生來就是為了獲取成功,或者更過分一些說,成功需要司馬瑋來正名。
一柄劍,如果不是楚王使用,就不能傷人;一張紙,如果不是楚王揮毫,就難以著墨;一兩金,如果不是楚王首肯,就形同廢鐵;同理,一個皇位,如果上麵坐著的不是楚王,那就是大晉江山的恥辱,黎民蒼生的遺憾,這是不證自明的事情。
故而在用過午膳後,他忍不住喝了一點小酒,以微醺的狀態靠在奔營的床榻上,而後進行了一場小憩。他估計著,一覺醒來,差不多就能得到賈後的回複了。
然後他開始做夢。
說來也怪,午休的夢往往比夜晚的夢要更長更豐滿,也更容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司馬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還是七八歲的時候。
那時候父親司馬炎還活著,母親審美人也還很年輕,叔父司馬攸也還健在,幾個弟弟們都是跟在自己身後,口齒尚且不清的孩童,而自己也還未意識到,兄長司馬衷是個癡兒。
在那時他的眼中,二兄隻是有些耿直,從不說他聽不懂的話,然後傻笑著把最好的梨果推給他。
那時司馬亮和楊駿也都還活著。夏天陽光燦爛的時候,汝南王司馬亮會把自己駕起來,一起到西遊園裏泛舟,在一堆荷葉與蓮花裏,他考問自己最新學的詩詞。
太傅楊駿那時候還是車騎將軍,司馬瑋鬧著要騎馬,是他給自己挑了一匹半歲的小紅馬,那匹小紅馬的耳朵很可愛,捏上去滑如綢緞,而自己當時騎不上去,是楊駿用他那粗糙有力的雙手抱上去的。
這些事司馬瑋本來已經忘卻了,可在這夢中,他卻莫名其妙地記起來了,就好像積雪消融後,自然露出下麵的青草,寒冷中醞釀著溫暖,絕境裏隱藏著生機。
可記起來之後,司馬瑋卻感到茫然,他不知道這些對自己有什麽用。
這些過去的事物已經死去了,早就消亡了,自己也長大了。他的心中對於這些景象沒有任何波瀾,他在夢中目睹著過去的一幕幕,卻感覺與自己毫無關聯,於是這些景象都隨風而去。
風大了,司馬瑋一抬頭,什麽都沒有了,他發現自己行走在無邊的黑暗中,黑暗裏有個聲音,在對他喃喃道:“向前走,不要回頭……”
可前麵有什麽呢?司馬瑋不知道,他隻是被風推著往前走,根本無法停下腳步,走著走著,司馬瑋忽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覺自己丟了什麽東西,然後他被一個事物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這時他突然看清了,也聽清了,是一個孩子在腳邊哭泣。
他的哭聲熟悉又讓人煩悶,以致於司馬瑋胸中升起一股怒火,想要將他踹翻在地。
可哭聲突然停下了,那孩子抬起頭,對司馬瑋露出一張相似又滿是淚痕的臉龐:“你為什麽走得這樣遠?你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抽噎之間,每一個字都化作一道刀痕,刻在幼年司馬瑋稚嫩的臉上,最後血跡斑斑,麵目全非,一陣鑽心的疼痛衝入身體內,令他忍不住大叫一聲,直接從床榻上坐了起來,這才驚覺反應過來:原來是夢!
是夢,司馬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隨後一摸自己的額頭,入手一陣涼意,才發現額頭上背上都是冰涼的汗珠。
困意已經全消除了,他趕忙坐起來,在一旁的水盆裏洗了把臉,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司馬瑋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的,他已經記不清夢裏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做了噩夢,想冷靜下來回想,卻怎麽也冷靜不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反應過來,耳畔的嗡鳴聲不止發生在腦內,同時也發生在帳外。
帳外有喧嘩聲。
明白了這一點後,司馬瑋有些煩躁,他在接管禁軍後,一開始整頓軍紀,就是因為軍士們無故喧嘩,所以他此時站起來,負手走出營外,對營門前看守的侍衛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鬧起來了?負責軍紀的人呢?”
看門的侍衛戰戰兢兢,回複說不清楚,司馬瑋就冷哼一聲,叫來了蒼頭王昌,王昌是始平王府出身的蒼頭,陪著司馬瑋一起長大,司馬瑋對他很是信任,故而讓他前去打探情形。
王昌去的時候腳步從容,可沒過一會兒,他臉色慌張地匆匆趕回,對司馬瑋高聲道:“殿下!殿下!”
司馬瑋很不滿他的驚惶,斥責道:“你跟隨我這麽久,也算是楚王府的老人了,怎麽能這麽不體麵?”
“殿下!出大事了!”
“什麽事?”
“殿下,宮裏來人了!”
司馬瑋皺眉道:“宮裏來人有何奇怪,你為什麽不把他帶來見我?”
王昌吞咽著唾沫,眼神時而瞟向司馬瑋,時而閃躲下移,結結巴巴地道:“宮裏派了人……但他們……他們……不想見殿下。”
“來的將軍高舉騶虞幡,在營門前說……說……殿下矯詔起兵,濫殺大臣,是國家罪人……”
“他還說……要將士們……立刻返回邙山大營,餘者皆不論罪,隻抓……隻抓……殿下一人……國法從事……”
說到這裏,王昌已經直接跪下去了,而司馬瑋則是大驚失色,他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騶虞,是中國上古神話中的仁獸,在傳說中它是一種虎軀猊首,白毛黑紋,尾巴很長的動物。據說生性仁慈,連青草也不忍心踐踏,不是自然死亡的生物不吃。所以皇室將騶虞畫到旗幟上,用以皇帝傳止兵、退兵之旨。
如今宮中派人打出騶虞幡,就是公然否認司馬瑋作為北軍中候的權威,而且聲稱他矯詔,更是極為嚴重的指控,幾乎與造反等同。這也就意味著,賈後是打算和司馬瑋不死不休了。
對於賈後的這般反應,司馬瑋完全沒有料到,更別說正常應對了,他條件反射地說:“這是皇後的陰謀!我懷中就有皇後的密詔,怎麽會是矯詔!”
但並沒有人聽取他的想法,前麵甲士人群中的喧嘩聲越來越大了,“楚王矯詔”四個字正如同飛雁般迅速傳播,一傳十,十傳百,而在見到宣武場前白底黑紋的騶虞幡後,軍士們沒有任何猶豫,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離去。
這場麵就好像是春水洪潮衝碎堅冰,原本嚴整的軍陣輕鬆碎裂,並且不斷向整個軍陣蔓延。除去進城搜捕和看守宮門的軍士外,宣武場的士兵還有大約八萬多人,可此時,這些國家最重要的中堅力量,卻像突然打了一場敗仗一樣,丟盔卸甲,紛亂的腳步聲席卷起煙塵,然後剩下一地狼藉,那些象征軍隊榮譽的旗幟也都七倒八歪地倒在地上,踩滿了腳印。
在這個過程中,司馬瑋也清醒過來,他試圖讓自己的親信去阻止軍隊的繼續潰散,大聲宣揚著:“皇後謀反!皇後謀反!”
但結果是徒勞的,這點聲音在奔走的人群中隻不過是轉眼湮滅的水花,很快就消失了,大部分傳信的人,見事不可為,也就緊跟著跑走了。
司馬瑋又試圖呼喚自己的兄弟們,以藩王的權威來穩住陣腳:
“長沙王呢?快讓長沙王來見我!”
“十五殿下一開始就被禦史裹挾了,早就走了!”
“十三弟(司馬遐)呢?我不是讓他處決完衛瓘後,立刻回來嗎?”
“十三殿下根本就沒回來,可能也被攔住了!”
連最支持司馬瑋的兩位兄弟都如此表現,其餘的人更不必問了。司馬瑋來時氣勢洶洶,以為手握十萬禁軍,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可現在他才駭然發現,自己所擁有的不過是沙築的城堡,輕輕一推,就盡數轟然倒塌了。
隨著離開的軍士越來越多,他原本混亂的心也冷靜了下來,他突然記起了剛才做的夢,於是能夠平淡地看向人們的奔逃了。
說白了,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掌控過這支軍隊,這個結果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從司馬瑋同意和賈後聯手,動武誅殺司馬亮的時候,敗局就已經完全注定了。
從頭到尾,司馬瑋就沒有過成功的機會,隻是他這一生太過順遂了,也導致他太過自信,根本沒有認真審視過這一點。
而現在,他徹底失敗了,失敗意味著結束和死亡,同時也意味著孤獨和寂寞,沒有人會想和失敗者站在一起。
之前他在王府內養了數百名死士,可現在,別說死士了,司馬瑋用目光掃過整個宣武場,除去一些鳥雀停留在門樓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外,這裏已經沒有任何人,安靜得仿佛被海浪洗刷過的沙灘,天地間僅有寂寥的葉落聲。連宮中派來宣旨停戰的人,都領著騶虞幡回去了。
現在,賈後應該會派人去抓捕自己的黨羽,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後,最後再來抓捕他。
也就是說,眼下,就是楚王司馬瑋最後自由的時刻了。
司馬瑋仰起頭打量天空,看著天上熾熱的太陽,偌大的一個世界,除了陽光外,他竟然感受不到溫度。
“我走得太遠了。”司馬瑋喃喃道,他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原來夢中的他對此也早有預感。
“但我還是司馬家的男兒。”司馬瑋開始踱步起來,自言自語道,“即使失敗了,我也要表現出一個司馬家男兒的氣度,絕不能有辱祖先的顏麵。”
“我要作為一個賢王,昂首挺胸地麵對死亡,用笑容來回應百姓,用嘲諷來攻擊敵人。”
“我可以被打敗,卻不應被擊垮!這是我作為武帝子孫,必然的責任!”
這麽說著,他下定了決心,立住了腳,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宣武場門前。
空蕩蕩的街道上,萬物生機依舊,柳葉綠絲飛舞,街角丁香花星星點點,兩隻野貓趴在對麵的牆頭,慵懶地看向他,而後無聊地“喵”了一聲,似乎對這場麵很不滿似的。
但眼前還剩下一個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小童,司馬瑋認得他,是給自己駕牛車的奴仆陳餘。
少年拿著牛鞭,戰戰兢兢地站在華麗的牛車前,稚嫩的臉上擠出一個笑臉,對司馬瑋行禮磕頭說:“殿下平安。”
若放在以往,司馬瑋根本不會關注陳餘,但此時他卻想起童年的自己,不禁對少年笑道:“都什麽時候了,還行禮,我已經不是殿下了。”
“可殿下就是殿下。”
“大家都走了,你為什麽不走?”
“太康八年時大饑荒,小人全家都餓死了,是殿下買了我,我才活下來。那年以後,殿下就是我的親人,王府就是我的家,殿下要我走,我能去哪裏呢?”
很顯然,陳餘是想挺直了身子說些鼓舞司馬瑋的話,但他顯然克製不了眼中的恐懼,還有對未來的恐慌。
司馬瑋聽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坐到牛車上,仰望著天空說:“你不知道去哪裏,我也不知道去哪裏啊。”
“殿下不去見妻兒最後一麵嗎?”
司馬瑋今年二十一,已經成了婚,有三個孩子,但他卻擺擺手道:“見了讓他們傷心嗎?這不是大丈夫所為。”
“那殿下總有想去的地方吧,總不能就呆在這裏吧。”
司馬瑋一時沒有吭聲,他其實也在想,自己要不要再結束前去看看一些朋友,但是一時間,他卻感到迷茫,不知道該拜訪誰,連親兄弟都逃了,又有哪些朋友可信呢?
這個時候,司馬瑋突然想到一個人,他奉承自己的時候很生硬,反駁自己的時候倒很流暢。他不禁失笑了起來,繼而坐起身,對陳餘說:“你知道安樂公府怎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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