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傻瓜(4k)

字數:6681   加入書籤

A+A-


    司馬瑋抵達安樂公府前時,是申時兩刻,天空還是湛藍湛藍的,暖洋洋的日光灑滿了大地,街道巷陌間遍是聒噪的蟬鳴,卻沒有多少人聲,這情景一時間讓他覺得忐忑。
    若是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最淒慘落魄、狼狽不堪,他是一定不想讓他人看到的。不然就會破口大罵,但又有氣無力,這一切都因為失敗讓人喪失了自信。司馬瑋明確地察覺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他不想回府去見妻兒,而是想和一個能保留成全自己自尊的人坐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司馬瑋還是經過了一番掙紮,才敲響了大門,敲響的時候他的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惡,也覺得敵人、世界都那麽令人厭倦,或許這不是厭倦,而是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來見的朋友,會不會給自己開門。
    司馬瑋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叩門後府內沒有立刻傳來回應聲,他便負著手緩緩轉身,仰頭數著一旁杏樹的葉子。他這時候才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是這萬千圓葉中微不足道的一片,多一片少一片,都不影響這棵大樹生機盎然。
    正這麽思考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吱呀”一聲,府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這令楚王心中一驚,回頭去看,正見一個吊著膀子的青年走出來,轉身對門內囑咐著什麽,很快就結束了,然後兩人在街道間對視,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還以為你不敢出來見我。”司馬瑋說。
    “怎麽會?”劉羨走下台階,在司馬瑋麵前立定,而後笑道:“你又不會吃人,恰恰相反,我知道你閑著沒事的時候,還會給窮人布施撒錢,是洛陽有名的賢王。”
    “可也是個一敗塗地的傻瓜。”
    “世上的每個人都是傻瓜……”劉羨說:“太保是個傻瓜,竟然甘願做賈後手中的刀,螳臂擋車;賈後是個傻瓜,她竟然敢這樣設計先帝的嫡子;先帝也是個傻瓜,他居然敢把皇位傳給當今陛下;當今陛下更是個傻瓜,他都不知道自己殺了親弟弟……”
    這是極為大逆不道的言論,但在此時的司馬瑋聽來卻沒有半分不悅耳,他隻是說:“那聽起來,你不是傻瓜。”
    “我當然也是傻瓜……”劉羨用左手指著自己,露出苦笑說,“我得罪了賈謐,現在還來看你,說不定要陪你一起死了。”
    司馬瑋原本有千言萬語想和劉羨談論,可聽到這句話,一時間竟無語凝噎,他隻好坐回到牛車上,拍拍身旁的木板,對劉羨說:“陪我到處看看吧。”
    劉羨點點頭,就毫不客氣地坐在司馬瑋身旁。雖然兩人認識這麽久了,但表現得如此平等,還是第一次。
    駕車的陳餘問道:“殿下,去哪裏呢?”
    不等司馬瑋開口,劉羨先說道:“往西郊去吧,再過半個時辰,應當就可以聽到白馬寺的鍾聲了。”
    而後他回頭對司馬瑋說:“我敢打賭,你雖然已二十一了,還沒有聽過白馬寺的鍾聲。”
    事實是確實如此,過了二十一年人生的洛陽人司馬瑋,還從來沒有去過白馬寺,因為在他看來,軟弱的人才信佛,與其花費時間在宗教信仰上,不如多做一些實事。
    但如今的他突然明白了,沒有人不軟弱,那些人隻是自以為不軟弱,但是想象和實際總是有很多偏差。
    於是他們踏上了去白馬寺的路,一路陽光明媚,他們也沒有遮掩,非常坦蕩地打出楚王的旗幟。沿路的行人們見了紛紛躲開,卻沒有人抓捕他,隻有大約兩三個人鬼鬼祟祟的跟著,顯然是賈後盯防司馬瑋的眼線,可司馬瑋不在乎,劉羨也不在乎。
    在路上,司馬瑋又聊起剛剛的話題,他問劉羨說:“懷衝,你說,古往今來的那些名將英雄,也是傻瓜嗎?”
    劉羨注視著路上的行人,回答道:“當然,他們都是傻瓜。”
    “傻瓜和傻瓜間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有聰明的傻瓜和不夠聰明的傻瓜。”
    “傻瓜還有聰明不聰明的分別?”
    “當然,聰明的傻瓜知道自己是個傻瓜,不聰明的傻瓜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也就是這個區別罷了。”
    “哈,你在諷刺我,我聽出來了。”
    劉羨笑笑,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而是繼續說:“殿下,人總有做不到的事情,總會遇到失敗,總會感到最後是一片虛無,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不管是什麽樣的傻瓜,做過什麽樣的事業,最後都會消亡。就像一顆石子、一片樹葉、一隻蠅蟲一樣,但這又如何呢?”
    “人本來無法挽留注定流逝的東西,可在活著的每時每刻,人的情感與心靈,都不承認這一點,都像個傻瓜一樣,執著於一些不可實現的念頭,渴望去主宰征服這個殘酷的世界。”
    “然後做一些看似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很多人失敗了,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功了。”
    “伍子胥涉江複仇,蘇秦縱橫六國,項羽破釜沉舟,霍去病封狼居胥,不都是這樣做到的嗎?”
    “世界上的奇跡,本來就是傻瓜來創造的。”
    說到這裏,劉羨歎了一口氣,他也真是個傻瓜,竟然和司馬瑋說這些,對於一個已經失去一切,並且即將失去生命的人來說,談論什麽奇跡與偉業,無疑是痛苦的,可他不說這些,難道去說什麽人生就是一片苦海,死亡就是一種解脫嗎?
    他感覺那是對朋友的不尊重。
    更何況,他自己現在也逃不走了。
    司馬瑋坐在一旁,卻沒有想這麽多,他在放鬆下來後,聽著劉羨在身邊的言語,隻是突然產生了一種好奇:這些話,以前劉羨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他也沒有去想過,人會這樣去看待世界。
    那些像劉羨一樣跟隨自己的人,又是怎樣的想法呢?他們怎麽看待人生呢?他們又有什麽執念呢?以前的司馬瑋並不在意,可眼下的司馬瑋卻覺得這是一個富有魅力的謎題,他都想知道,都想了解。
    不知不覺間,牛車終於抵達白馬寺,在這座自兩百年前就建立的寺廟前,兩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歲月的滄桑氣息。
    由於今日有亂事的緣故,白馬寺大門緊閉,三座白石築造而成的拱券牌坊式三洞門前,隻有兩匹石馬屹立著,周圍空無一人,但卻能聽見寺內隱隱傳出僧人們的唱唄聲。
    這山門象征著“空門”、“無相門”、“無願門”的“三解脫門”,據說踏入其中就能涅槃解脫,得到自在,但現在,司馬瑋和劉羨隻能望見寺廟中鬱鬱蔥蔥探出牆頭的古樹,這些多是梧桐樹,樹葉寬大卻遮不住滿天的陽光。
    此時已經是黃昏了,太陽落在西山間,層雲如同袈裟般披裹在暮日下,閃爍著紫金色的光芒,雲朵在天空中發散搖曳,一半陷入陰影,一半則陷入光明,好比烈火燃燒引起黑煙,而白馬寺裏的梧桐樹也也都迎風招展,一時間簌簌而響,好似佛圖寶鐸在震動似的。
    兩人的心情都平靜下來了,司馬瑋問劉羨說:“什麽時候敲鍾呢?”
    “早晚各一次,現在應該快了。”
    如同約定好般,劉羨話音剛落,白馬寺的鍾聲突然響起了。
    起初,這聲音似乎是從極遠處飄過來的,但在極短的時間內,鍾聲如同日光般灌靈入耳,梵音繚繞,似乎壓蓋過了世間的一切雜音。
    鍾鳴聲中,唱唄音裏,司馬瑋覺得自己似乎感覺到了天地,感知到了樹葉的脈絡,牆角的沙塵,野貓的絨毛,氣流的呼吸。在這一片祥和肅穆聲中,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愉快和眷戀,他發現這個世界如此之美麗,以前他隻想著征服,卻從未真正了解過這片土地。
    不知什麽時候,鍾聲結束了,司馬瑋也閉上了眼睛,他平靜的心中,突然湧出一種感動,讓他難以抑製,繼而彎下腰,用雙手捂住麵孔,肩頭不斷顫抖著。
    他哭了。
    哭聲對於男人來說是一種恥辱,司馬瑋想克製住這種恥辱,讓自己用一個體麵的狀態麵對死亡,可一旦心靈的堤壩開始崩潰,情緒就是無法阻攔的,它隻能宣泄出來。
    於是這名二十一歲的西晉賢王,趴在牛車的車轅上,像一個孩子一樣痛哭流涕,他低著頭,不讓劉羨看到自己那張難看的臉,可仍然嚎啕著傾述道:
    “我想活,我還想活!”
    “我還想再活十年,這樣,我一定能治理天下,給你們看看,我是一個多麽有才能的人,我一定能為社稷帶來清平大治!”
    “那些奸臣,我要一個不留地殺光!我要改天換地,在史冊上留下我的名字。”
    “如果十年太多,隻五年也可。五年也還嫌多,隻給我一年也行。如果給我一年,我要好好照顧我的妻兒,關愛我的屬下,去看看這世間的名山大川……”
    “如果一年也太勉強,再給我一個月、十天、五天、三天……”
    “我還有很多想幹的事,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司馬瑋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劉羨也大為震撼,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的心中被悲哀和同情塞滿了,這恐怕是這個世界,所有人在結束前的不甘,他們都自認為是天之驕子,可最後卻不得不麵臨一事無成的窘境。
    可也正因為如此,很多人才會有一種焦慮感,不甘於平凡,渴望觸摸偉大,結果卻犯下相同的錯誤。
    就在司馬瑋低頭痛哭的時候,劉羨聽到身後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他回過頭望去,發現數百名甲士已經包圍了這裏。
    他們看劉羨發覺,立馬加快了腳步,從兩側一湧而前,隻聽鐵甲兵器撞擊之聲響作一團,如洪水漫堤一般,數百人湧上,霎時就把司馬瑋和劉羨圍在中間。
    劉羨鎮定神色,攔在甲士們麵前,大聲道:“楚王殿下就在這裏,不會逃走!你們給他一點時間吧!”
    可甲士們並不聽勸,為首的幾個人已經伸手拉住劉羨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緊跟著就要去拽司馬瑋,有個人的手,甚至已經扯到了司馬瑋的腰帶上。
    這時,一個老人厲聲嗬斥說:“都放下!再怎麽說,楚王也是先帝的子孫,陛下的兄弟,你們怎麽能如此放肆!”
    這個聲音非常熟悉,劉羨和司馬瑋此時都循聲看去,不禁一愣,說話的竟是當年的始平王傅,如今的三公尚書劉頌。
    過了這麽多年,劉頌臉上多了很多皺紋,但一舉一動,仍然是過去始平王府裏那個古板的劉老夫子。他看向司馬瑋的眼神裏,無奈中又摻雜有痛心、憐憫,對甲士說完話後,他在原地站定了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徐徐說:“楚王殿下,跟我去廷尉吧,到底是什麽結果,朝廷會有公論的。”
    此時司馬瑋已經止住了哭聲,但他看向劉頌時,手腳仍在止不住地顫抖,這是難免的。因為人這一生,唯獨不想讓兩類人看待自己狼狽的一麵,一類是自己的父母,另一類則是自己的老師,而現在,他卻麵臨著被老師審判的窘境。
    司馬瑋強迫自己回答說:“老師,我不去。”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青紙,這是宮中獨有的密詔紙張,而後攤開來,像個倔強的孩子,對著眾人要證明什麽似的說道:“老師,我是冤枉的,這一切都是皇後的詔令,事後又說是偽詔,讓我蒙受如此冤屈。”
    司馬瑋仰望天空,此時夕陽西下,天上僅剩下了一抹紫霞,馬上就要天黑了,一想到這,他再次潸然淚下:“啊,老師,我的軀體是武皇帝給的,我不能讓它受到小人侮辱,故而我願以死明誌,來洗刷我的冤屈。”
    而後,他對一旁的劉羨道:“懷衝,我不會牽連你的,這顆頭顱,就當做是送給你的功勞吧。”
    言下之意,是要劉羨按刺殺司馬瑋的功臣上報。
    說罷,他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刀,而後刀光一閃,刀尖衝著心口直接刺了進去,鮮血沿著刀刃噴湧而出,很快就浸濕了他的衣裳,滴落到地上。
    司馬瑋最後抬頭看了一眼這個黑暗的世界,口中喃喃道:“蒼天呐!”
    然後他跌倒在地上,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楚王漸漸地沒有了呼吸。
    天色徹底暗下來了,老人緩緩跪下,打量著司馬瑋。
    他看向青年的眼神並不像是在看死人,而是像看睡著了的孩子。接著,他將楚王攬入自己的懷抱,動作溫柔,似乎怕有人驚擾了學生的美夢。
    但在無人看到的陰影處,在這涅槃解脫的空門前,他終於也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悲傷,滴落了無聲的淚水。
    求票!求訂閱!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