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降服(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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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談話真可謂是峰回路轉,劉羨突兀地拜訪龍門賊,本身就足夠匪夷所思,可這次談話的一波三折,也讓在場的所有人全無預料。
先是拜訪,後是問政,然後又改為詔安,最後變為縣長與馬賊首領間的比鬥。這每一樣說出來,幾乎都不可思議,但卻就這麽切實發生了。
劉羨本人身高八尺有餘,在這個年代,足以稱得上是身材魁梧。但因為飽讀詩書的緣故,劉羨身上有一股恬靜淡泊的氣質,常會讓人誤以為他是隱士,從而忽略了他也是一個久習戰技的武人。
故而當劉羨提出,要和孫熹正麵比鬥一場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詫莫名。馬賊們自不必說,他們自恃武力,瞧不起縣府裏的官兵,自然也認為縣長是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而隨行的呂渠陽、薛興等人,對劉羨也不了解。在平常的接觸中,劉羨從未展現過自己的劍術,大家隻知道他平日會抽出一個時辰,自己強身健體,但也不會猜想,他是一個會比鬥拚命的人。
但劉羨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即使如今他的右手隻是初愈,遠遠未恢複到骨折前的正常水準,他仍然渴望與人搏鬥。
回想到半年前那次與巨人的生死交鋒,數次險死還生的驚險過程,劉羨的心中其實已經不剩下多少後怕,留下更多的反而是遺憾。那場生死鬥,輸的是自己,雖然僥幸沒死,但輸了就是輸了。
對於劉羨而言,他一向認為,從哪裏失敗,就要從哪裏站起來。可巨人一死,自己反而沒有了挑戰的對象,這讓他頗有些遺憾。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他來到夏陽,其實也並不想用這種方式來進行說降。
但他又深刻地明白,不同的群體,可以接受的話語是不同的。麵對馬賊這個群體,隻憑借著官威和真誠,恐怕還不足以贏得他們的信服,武力上的強勢,才是他們可以接受的結果。就像當年諸葛亮降服孟獲一樣。
隻不過諸葛亮降服孟獲是通過大軍和會戰,而劉羨現在卻一無所有,他隻能用自己的劍術,來進行說服,哪怕自己用的是左手劍。
而對於孫熹而言,這次比鬥也是未曾預料的。他回想這一夜的會麵,自己被劉羨打了個措手不及,沒有在見麵就拒絕縣長,導致自己處處都陷入被動,以致於劉羨眼下提出比鬥的請求後,他根本不可能拒絕。
若是拒絕,很容易被手下看成是畏懼與示弱,這是馬賊們萬萬不能接受的。即使表麵上可能什麽都沒有發生,但隻要劉羨在暗地裏進行招攬,恐怕要不了多久,龍門賊就會分崩離析。
所以孫熹隻能接受。
馬賊的比鬥,不用太挑地方,就在這龍門山營的大堂裏,也不會太講究什麽安全,兩人都不披甲,各自手持自己的兵器,也沒有約定什麽輸贏的具體條件,都是雙方自己看著來。
孫熹用的是一把他慣用的環首刀,原本是一名董氏子弟的佩刀,被他搶來用的,這把刀質地堅硬,刀鋒鋒利,是由百年前,夏陽還設有鐵官時打造的。
環首刀的樣式與後世熟知的寬刃大刀不同,它刀身纖細修長,直身,長刃,多達三尺以上,與漢劍的外表差異,多在有無刀背刀莖,是否有環首而已。實際上用法與漢劍並無多大差別,仍然可以刺擊。所以在此時,世人還習慣將刀劍並稱。
劉羨用的昭武劍則是典型的四麵漢劍,劍長四尺三寸(1.1m),寬不到兩寸,且裝飾精美,刻有文字,按照習俗來說,這樣名貴的劍一般是用作禮器,畢竟損壞了很難修複。但這把劍作為名將段熲的配劍,是用當時最好的百煉精鐵製成的,使得這柄劍堅硬又不失柔韌,一直是劉羨無可替代的第一利器。
隨著眾人四散,將堂中的桌案都移開,場地頓時顯得開闊和平靜。而周圍的人們也緊張地注視著,看兩人分別持兵器在場中立定,相互對視。
劉羨左手持劍,在離孫熹十步的距離停下,而後向孫熹點頭說:“孫首領,請多指教。”
而孫熹打量劉羨持劍的姿勢,也麵色嚴肅,他原本對劉羨帶有一定的輕視,但此刻看劉羨的姿勢,就明白他是一個久習劍術的練家子,此時也不敢再有輕視,於是緩緩持刀而立,鄭重躬身說:“刀劍無眼,還請縣君小心。”
這句話說完,便是比鬥正式開始了。
因為比鬥並不正式,所以沒有人發令,兩邊各自擺了個劍勢之後,就冷眼去打量對方。
孫熹擺了個非常常見的中段持刀式,並不打算先進攻,縱然此時他自認為已足夠重視劉羨,但他還是下意識的認為,自己會比對方更強。所以他靜靜地注視劉羨,打算讓劉羨先動,然後後發製人。
然而令他沒料到的是,劉羨竟然用的是左手倚劍式,這種持劍,左手臂內旋,手心向後握住劍柄,掌心貼劍格持握,使劍身平麵貼靠小臂,垂立於左臂後。
這種持劍法,也是後發製人的手段,因為可以隱藏自身的劍路,但同時也會讓中門大開,隻有通過腳步來躲避對方的進攻。一般來說,也是隻有認為對方的實力弱於自己,才會如此持劍。
這不禁令孫熹有些啼笑皆非,心想:這個年輕人真是好大的傲氣!
既然他不願意出手,那我就讓他漲漲教訓。
孫熹手持環首刀緩步逼近,而劉羨則依舊背劍而行,與他緩緩繞圈,眼神風輕雲淡,似乎全然沒把孫熹放在眼裏。
孫熹稍稍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自恃武力,不相信會輸給一個年輕人,當即一個滑步前衝就撲了上去。挺刀直砍劉羨的臉麵,速度快如閃電,聲勢猛若凶虎。而到了劉羨麵前時,他卻毫無征兆的一頓。
他自信這一擊劉羨是接不下的,同時又不太想對劉羨下死手,所以還是想著手下留情,打一些虛招摸摸劉羨的底,而後混一混了事。
但出乎他意料,他以為這勢在必得的一招,在劉羨的眼中看來,卻分外緩慢,他依然不出劍,僅僅是腳步向側麵走了一個三角步,就極為自然地越過了孫熹的視野,手中的劍勢根本不變,孫熹的打算就撲了個空。
戰術計劃的遇挫,讓孫熹稍感挫折,但他也是久經比鬥之人,既然騙不出劉羨的劍勢,他也沒有借勢硬衝,而是跟著一個三角步,試圖用更快的速度拐到劉羨的身後,用環首刀從斜側麵去削劉羨握劍的左手。
這還是留情的做法,若是真下死手,應該去攻擊人沒有防備的一麵才是。劉羨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他心想:若不露兩手,可能還是會被對方輕視,既然如此,還是實打實地碰上兩招吧。
於是他這次也不再閃避,而是實打實地反手去迎擊。孫熹見狀一喜,立刻加重了手腕的力度,試圖在這一擊之下,就將劉羨手中的昭武劍給震飛。
然而出乎他意料,劉羨的劍似乎是有靈性一般,僅僅是一個抖手,倒握著的昭武劍在手心劃過一道弧線,劉羨瞬間就改成了螺手持劍式。
劉羨並不是要與孫熹對砍,他下定決心,要一擊就震撼孫熹,因此劍鋒如同一隻銀燕般飛入刀光中,卻並未發出碰撞聲,而是好似沒有自己的力量般,隨著刀身在空中旋轉。
孫熹見狀大驚,這是劍術中極難使出又極為著名的絞劍。用劍者需要完全識破對敵者的劍路,然後用劍身插入到敵方的劍路中,以刀劍相交處為較力點,直接通過腕力來改變對方砍殺的方向,然後將化劈砍為單純的對絞。
對絞看起來非常簡單,不過是兩個人相互翻腕,讓刀劍一起對絞轉圈罷了。但是實際上,這非常難控製。因為無論是環首刀還是漢劍,劍身都過於修長,這種形製導致劍身的重心極其難以把握,入門非常難,一劍下去,很難將氣力合適地揮出。所以後世才逐漸淘汰了這種刀劍,改用寬刃曲身的大刀。
但相應的,如果真的練到了人劍合一、如指臂使的水平,這種刀劍的上限又非常之高,劉羨使用絞劍,就是想單純利用自己對劍術的熟練,打亂孫熹對刀身的掌控,最後搶得進攻的先機。
孫熹雖然和相當多的人比試,但這樣的劍法,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第一反應是想抽刀回去,但是他退一步,劉羨就進一步,他進一步,劉羨又退一步,根本無法分開。
而他也知道,刀劍糾纏的如此之緊,一旦貿然抽刀,很可能會露出極大的空檔,為劉羨一劍刺敗。所以在此情形下,無論他願與不願,也隻能跟著劉羨來回絞劍。
這一下可謂是完全落入了劉羨的節奏。他左手翻腕越來越快,通過劍身,他幾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力道已經開始散亂,快跟不上自己的節奏了,隻要再加快半分,就有可能絞飛對方的環首刀。
可劉羨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放慢速度,將絞劍的速度降了下來。孫熹頓時大鬆了一口氣,等手中的刀柄逐漸抓穩後,他終於將環首刀抽身出來,連著向後退出數步後,這才算立定身子,重整旗鼓。
而劉羨也沒有追擊,他將手中的昭武劍再次劃過一個弧線,又回到之前貼身倒握的姿勢,好整以暇地看著孫熹。
這時候,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剛才兩人的這一通比試,孫熹是先發,劉羨是後動,可偏偏是劉羨掌握了全部的節奏,這說明新縣長的劍術達到了一個極高的水準,孫熹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薛興出身河東薛氏,自然也有武術修養,他看見劉羨的劍術,當然是明白其中的奧妙,就這一手絞劍,如果不是劍術高過對方三個檔次,是絕對使不出來的。
這讓他如飲佳釀,忍不住對同伴們感歎道:“縣君的劍術,幾乎可以說是通神了,就算放眼天下,能勝過他的,也不超過十個人。”
一旁的馬賊們聽到這句話,也一陣議論紛紛,但卻無人反駁,顯然,他們也都沒見過這種水準的劍術,也隻能認可這個結論。
場中的孫熹雖然不知道場外在說些什麽,但猜也猜得到個七七八八,他喘了口氣後,對劉羨感歎道:“若論武藝,我恐怕已經輸給縣君了。”
劉羨問道:“哦,莫非孫首領打算認輸了嗎?”
“當然不是!”孫熹笑道:“我此前不是說了,我們當馬賊,血性才是第一位的,所以我還要鬥!”
說罷,他長呼一口氣,將環首刀雙手持握,刀尖高舉過頭頂,做出一個標準的劈砍起手式。
劉羨也不敢怠慢,他知道,孫熹之前是有所留手的,而眼下,對方是打算搏命了。
隨著一聲爆喝響起,孫熹再次飛撲而來,這次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就如同雷霆一般地向劉羨揮砍而來。
劉羨的劍術雖然高超,但右手此時使不上力,隻能靠左手劍去硬接孫熹的劈砍,這毫無疑問是極為吃力的。於是他一邊後退,一麵用昭武劍不斷地去架住對麵的攻勢。
而孫熹此時也真是激起了胸中的血性,不管劉羨怎麽用劍術應對,他都不管不顧。一旦刀鋒被對方架住卸力,他就立馬抽回環首刀,然後毫不停歇地發起第二次劈砍,就好比是一道道浪潮狂湧而來,即使撞上了堤壩,也會有後繼者繼續摧打,將堤壩拍打得搖搖欲墜。
這是他在生死決鬥時發狂才有的狀態,不管比鬥的對方是誰,也不管自己是否會受傷,隻想著用這每一刀砍碎眼前的阻礙。在此前數次馬賊間的火並中,他就是憑借著這種不顧生死的鬥法,博得了一個殘忍的名聲。
在劉羨看來,這刀法確實要命。不斷從高處下劈,雖然沒太多變化,要麽是直接斜斬脖頸,要麽是直劈天靈蓋,但意誌的堅定使得對方握刀極穩,速度又極快,導致自己也沒有什麽變化的空間,隻能相應地一劍又一劍去對撞,然後利用腳步卸力。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硬這麽打,自己根本收不了手。要是不小心傷了對方,甚至殺了對方,就算贏了,得到了馬賊的歸降,恐怕馬賊們也會心有芥蒂,不會聽從自己的命令。
要完全收服龍門馬賊,這是劉羨一開始就打的這個主意,即使此時生死間搏鬥,他也沒有放棄這個想法。
隻能冒險了,劉羨沒有別的選擇,他很快就下定了決心,故意放慢了腳步,把自己架住的這一刀,微微收力,賣給了孫熹一個中門的破綻。
此時的孫熹已經進入了全神貫注的狀態,瞬間就意識到了這個良機。幾乎是本能驅使他,令他用一劍橫斬將劉羨逼退,而後改換劍勢,由劈改刺,又發出了一聲震撼的咆哮:
“啊——!”
孫熹像隻猛虎般朝劉羨咆哮起來,沉澱已久的氣勢如同火山噴發,身軀在向後微微一縮後,頓時以一種決然的姿態,向劉羨的咽喉處突刺而去!
這一刺恰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雪亮的刀鋒頓時在劉羨眼前急速放大!
這是對方將全部精神灌注後,所使出的最強一刀,也是孫熹這數年來生死搏殺的所有覺悟,竟有一種直指人心的震撼感,讓劉羨有一種避無可避的錯覺。
但真正的勇敢,並非是舍生忘死,而是即使真正了解死亡的恐懼後,也願意與死亡搏鬥的覺悟!
劉羨早就想好了應對的手段,他此時不再是一味避讓,而是選擇了不退不斃,以攻對攻。
這一招卻是險中又險,他竟然選擇的是向前滑步的同時,猛然側身,幾乎將手中的昭武劍完全隱藏了起來,接著在空中完成了一個半空翻,用這種猛然變向的方式,讓對方短暫的愣神,隨後失去了攻擊方向。
就是這短短的一愣神,孫熹已經來不及收刀變向了,而劉羨則幾乎和他撞了個滿懷,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劉羨借著轉身的時機,出其不意地以左手肘為武器,朝著孫熹的胸膛猛肘一擊。
劉羨肘擊發力的動作幾乎在轉身的一瞬間就完成了,而在孫熹看來,劉羨就像是突然穿梭了時空,自己的刀鋒處撲了個空,然後他直接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一聲悶響後,劉羨站穩落地。而孫熹吃了一記肘擊後,隻覺得體內一陣惡心,忍不住緩緩跪倒,雙手撐著地大口喘息著,又似乎要吐出來一般。
薛興等人見了這番景象,無不高興萬分,這一招過後,可謂是勝負分明。無論是誰觀看了這場比鬥,都要說劉羨取得了完勝。而馬賊們看向劉羨的眼神,則是敬畏中又摻雜著仰慕,孫熹能做這麽久的首領,本事是眾所周知的,如今卻完敗在劉羨手下,這難免讓他們有些不可置信。
劉羨率先緩過神來,他回頭望了望跪服在眼前的孫熹,不由在心中感慨:這確實是一名敢於拚死的武人,難怪此前的縣府無法將其剿滅。自己若將他收服到麾下,將來的事業必定能得一臂膀!
自從在詔獄走了一遭後,他已經下定決心,要盡量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哪怕是敵人的也不例外,何況是自己要招攬的人呢?
但要招攬對方,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尊重對方。
他走過去,向孫熹伸出了手,誠懇道:“孫首領,多謝指教。”
經過這一輪搶攻,孫熹實在是有些精疲力盡了。他抬頭望了劉羨一眼,看著他明亮又沉靜的眼睛,低頭深思了片刻,然後問道:
“你為何全程不用右手?是看不起我?”
劉羨搖搖頭,無奈笑道:
“半年前,我和一名大力士死鬥,差點死掉,結果還是讓他折斷了我的右臂,以致於現在都還在修養,請孫首領見諒。”
聽聞這個回答,孫熹長吐了一口濁氣,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環首刀,伸手握住了劉羨的手,悶悶說道:“人外有人啊!技不如人,孫某心服口服,從此這條性命,孫某就賣給縣君了。”
這句話正是劉羨一直想聽到的,他聞言大喜,笑道:“什麽賣命不賣命,我請孫首領下山,就是想還夏陽百姓一個太平,此言此心,日月可鑒!”
孫熹這次也不再譏諷,似乎是真信了這段話,他又問道:“聽說縣君是洛陽來的公子,應該是名門之後吧,卻不知祖上是哪家英雄?”
這一句話問出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都忍不住豎起來,除了心亂如麻的薛興外,大家都對這個答案倍感好奇。
劉羨緩緩笑道:“在下劉羨,字懷衝,出身涿郡劉氏,師承安漢陳壽公,陳留小阮公,是安樂公世子,昭烈皇帝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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