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詐(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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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被劉羨免官,其實也就是十幾天的事情,可董崇再次前來的時候,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愕感。
縣衙還是那個縣衙,縣衙內的人也還是那些人。唯一能看見的一些變化,無非就是深秋將盡,樹上的落葉落了一地,樹梢枝頭顯得蕭瑟凋零。
但董崇很快就明白,其實一切都變了。雖然縣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樣,不過是一個六進的院子,前院種有七棵海棠,後院種有三棵槐樹,十五棵桑樹立在走廊周遭,三十二間房舍分布在其中,住著四十三名縣吏。可即使前後的布置他如數家珍,也無法遮蓋自己身份變化的事實。
往日董崇在縣衙,這些下屬們都會對自己行禮致意,哪怕自己微笑,他們也會戰戰兢兢,唯恐犯下了什麽錯誤。可眼下,自己露不出微笑,來來往往的舊人們則像看見了陌生人般,也對他熟視無睹。
這讓董崇不禁在心中感慨,權力真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當人擁有它時,會覺得一切的善意都理所應當,自己的成功來自於自己的優秀,可離開權力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權力的一個奴仆,沒有了就一無是處。
他隻能在心裏自我安慰:這位新縣君其實也是如此,縣府的眾人隻是還沒有看出他的本質,一個敢於如此任性行事的人,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遲早也會被下屬們拋棄的。
這麽想著,他正式來到了縣長的書房,也第一次見到了新縣君劉羨。
此時的劉羨正背對著他,在書房的牆上釘著一張六尺見寬的布帛,上麵寫滿了東西。董崇僅是掃了一眼,立馬就認出來,這是一張夏陽地圖,看上麵的字跡和筆墨,應該是這位縣君自己剛做好的。
劉羨聽到背後的腳步聲後,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半分,而是一邊捋平布帛上的褶皺,一邊說道:“是董公到了吧,失敬失敬,麻煩您稍等片刻。”
他將地圖的四角釘好後,又信手將一旁的火爐裏水壺取出,倒了一碗茶湯放到桌案上,對董崇笑道:“久聞不如一見,董公,我就任以來,可是天天聽到您的名字。”
董崇立馬回笑說:“哪裏哪裏,我現在足不出戶,可莊內的人都在議論,昨天縣君幹了什麽,今天縣君又幹了什麽,我才是真正的久仰大名啊!”
兩人這就算是見過了,由於此時董崇來得最早,馮餘和同斌還未趕到,兩人便沒有談正事,而是開始談天說地,隨意聊些風土人情,山川地理,再夾雜一些對古今政事的見解。
董崇之所以提前過來,就是想通過這種打官腔的方式來進行旁側敲擊,看看能不能提前讓劉羨透露口風。誰料劉羨年紀雖輕,可口風卻異常地緊,不僅對於自己的打算滴水不漏,體麵上也絲毫挑不出毛病。這讓他倍感挫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劉羨在洛陽時,都是與陸機、樂廣這樣的人打機鋒,不管是清談還是論政,都是最頂尖的水平。在夏陽這樣的小地方,和董崇講點場麵話,那顯然是大材小用了。
見事情毫無進展,董崇焦慮不已,但表麵上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既然討不了便宜,他也沒有辦法,隻能等馮餘和同斌到了後,再看看這劉羨有什麽打算。
大概在酉時一刻左右,其餘兩位大姓族長也都到來了。大概是因為詩書傳家的緣故,與董崇相比,馮餘和同斌雖然是差不多年紀,但都顯得比較文弱,劉羨很熱情地接待他們到房內,然後令後廚一一上菜。
菜上齊後,劉羨向三人一齊敬了一杯濁酒,笑道:“今天的飯食比較簡陋,還請諸公不要介懷。”
正如劉羨所言,他今日上的飯菜確實極為簡樸,除了一碗雞湯外,主食是麥粒蒸的麥飯,裏麵拌有一些粟米來提升口感,再就僅僅隻有一盤韭菜了。可以說,除了這一碗雞湯外,幾乎與普通平民的飲食無異。
但董崇等人卻也習慣,作為邊地大姓,他們也不是頓頓大魚大肉,隻要主人能做到主客一致,他們當然是能夠接受的。更何況,就是現在讓他們吃,他們也食不下咽。
這三個家主共事了十數年,都是有默契的,彼此間打了個眼色後,前縣丞同斌先道:“縣君,您是洛陽來的,我們是夏陽本地人,說起來,應該您是客,我們是主,如今讓您來請客,實在是羞愧,飯菜什麽的,也就無足輕重了。”
馮餘緊跟著道:“更何況,正如縣君告示所說,夏陽淪落至此,我等皆有責任,每每思之,不甚慚愧!今日聽聞縣君有了主意,我等何其歡喜!”
最後董崇道:“幸得縣君如此英明,但有吩咐,直言便是,我等必然是無所不從。”
這三人的對話是如此流暢,幾乎就像是一個人說的,劉羨聞言掃了他們一眼,卻沒有立即說話,僅是一笑了之。
他抿了一口酒水,說道:“諸位說得太過了,我隻不過是一個被貶官的人,今日僅僅是諸公第一次見麵,在這裏談什麽英明不英明,哪裏用得上呢?”
說到這,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看著三人,問道:“諸位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三人此時都知道他是安樂公世子,卻一起佯裝糊塗,回道:“在下不知。”
劉羨徐徐道:“我是個犯了大錯的人,這次貶官,說不定就沒有再起複的機會了。”
“啊?”
“我的老師是一位縣令,因為得罪了宗王,所以當了十年的縣令。而我現在得罪的是攝政的皇後,如果不能立下什麽奇功,可能這輩子都要在這裏當縣長了。”
“這……”
“所以我來到夏陽,是抱著死在這裏的心來當縣長的,我不和諸公開玩笑。如果運氣好,我大概能和諸公共事幾十年。因此,我雖來到夏陽沒多久,卻是把夏陽當我的家鄉來看的。”
“是,是,這是我們夏陽百姓的福分……”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表態,三人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本來隻是想試探劉羨的想法,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引導幹預的地方,可這話題才剛剛開始,幾乎就要被劉羨聊死了。
但劉羨仍然說道:“我這還是往好了說,如果朝廷裏有人想讓我死,大概明年開春便會有動作。”
“所以我沒有什麽退路,我跟諸公說這些,是想告訴諸公,諸公也不要以為有什麽退路。”
“在三月內,我必須將縣內的馬賊清剿完,諸公明白嗎?”
董崇聽到這字裏行間的殺意,渾身寒毛豎立,但還是勉強笑道:“縣君清剿馬賊,我們都是鼎力支持的,怎麽會想什麽退路?我們來到這裏,不就是來聽取縣君的想法嗎?”
“好!”劉羨大笑一聲,聲音中的殺氣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拍拍手說:“孫首領,你出來一下。”
在一眾人愕然的眼光中,孫熹從書房側門開門進來,當著董崇三人的麵,對劉羨拜禮道:“孫熹見過縣君。”
作為夏陽四大賊首之一,夏陽縣府是出過通緝令與畫像的。董崇等人也自然認出,眼前的這人確實是孫熹無疑,他為何會出現在縣府裏?三人心中頓時卷起驚濤駭浪,立刻又把目光轉向劉羨,迫切地想得知答案。
劉羨卻露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就在這幾天,我一直在暗地裏密訪馬賊,然後就結識了孫首領。孫首領雖然有殘忍之名,但得罪的人,大概就是諸公了,與底下的百姓侵擾卻少。所以我想了想,可以幫他與諸公說和,然後任命他為縣裏的賊曹掾,將龍門馬賊收編為縣兵。”
“如此一來,不用一兵一卒,就能為百姓去一大害。不知諸公願不願意?”
董崇等人當然是不願意,但觀看孫熹對劉羨言聽計從的模樣,三人心中都大為震撼,不知道劉羨還有什麽底牌,所以一時間都呃呃不能言語。
劉羨見狀,對孫熹道:“孫首領,你給諸公倒杯酒,就當做對以往的賠罪。”
本來孫熹聽說要給董崇這些人賠罪,是頗有些不滿的。但眼下看著他們咬牙切齒,又不好發作的模樣,一時間又覺得滑稽有趣,便也不再推辭,裝模作樣地給三人都倒了一杯酒,說道:“過去種種,都是孫某不是,從今以後,孫某一定重新做人!”
說罷,他也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而劉羨將目光再次看向董崇等人,他們哭喪著臉,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飲下酒水,算是正式同意了劉羨的說和。
至此,劉羨計劃的鋪墊部分已經完成得七七八八。他向孫熹頷首示意,孫熹心領神會,當即又轉身離開,將空間重新留給宴席上的四個人。
孫熹一走,馮餘率先喘了一口氣,臉色不善地向劉羨道:“縣君,馬賊肆虐多年,早已是人麵獸心,不堪大用,您今日招撫於孫熹,雖能平安一時,但於長久不利啊!”
劉羨道:“夏陽眼下有長久可言嗎?”
這一句話噎得馮餘良久不能言語。
而同斌則問道:“縣君,如果您是打算招撫馬賊,那要我等前來,又有何用呢?”
劉羨擺擺手笑道:“同公說笑了,我也不是胡亂招撫的,是看孫熹還算是個可造之才,所以我才招撫他,但對於有些馬賊,則必須除惡務盡,比如呼延昌。”
董崇眉毛一跳,抬首對上劉羨玩笑般的神情,謹慎說道:“縣君,就算招撫了孫熹,也不過是有了幾十人,想要剿滅呼延昌,恐怕還捉不到吧!”
劉羨點頭說:“董公說得是,隻有孫熹,當然不夠,但我不是招募了一百名新縣卒嗎?縣裏原本也有幾十名老縣卒。”
“那也不夠。”董崇擺起樣子,和劉羨說起之前的先例道:“七年前,郡府調來兩千人,前來會剿呼延昌,可卻完全抓不到他的影子,最後隻能無疾而終。”
劉羨卻反駁道:“兩千人,太大張旗鼓了,呼延昌得到消息,怎麽可能不跑呢?但這次不一樣,我手下明麵裏隻有這點人,還多半是新卒,他定然沒有防備,隻要我挑個時間,突然夜襲,打他個措手不及,取勝的可能性反而更高。”
說到這,他像突然想到什麽事似的,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對三人道:“何況,我手裏還有一枚棋子,保證他意想不到!”
“我之所以找諸位過來,就是王林已和我開了價,隻要能給他六百石米糧,他願意接受安撫,與孫熹一起偷襲。”
“隻要諸公各借我兩百石糧食,呼延昌再有能耐,也不過是一隻待宰的豬罷了!”
“……”
宴會結束後,董崇與馮餘、同斌各懷心思,也無意過多交流,就匆匆離開了縣府。
一路上,董崇想著宴會上的所見所聞,頗感到不可思議,這個新縣君,僅僅在半個月的時間內,就說降了兩夥馬賊?這可能嗎?但想到在縣府裏親眼見到的孫熹,他心情難免陰沉。
眼見為實,這個劉羨,不愧是劉備的子孫,有了這兩夥馬賊的支持,恐怕自己的好日子,已經算是到頭了。
董崇又想到王督郵的建議,讓他先靜觀其變,可眼下自己怎麽靜觀其變呢?呼延昌要是真的被剿滅,自己是一定會被牽連出來的。
想著劉羨言語中的凜凜殺氣,董崇幾乎無法抑製自己的恐懼,更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但不管怎麽說,還是要知會呼延昌一聲,讓他早做準備,隻要他不出事,熬到明年,說不定還會產生一些變數。
故而一回到上莊後,他立馬叫來一名族侄,將今日的所見所聞都寫在信上,又寫出讓他早早離開夏陽避難的建議,而後讓族侄當夜出莊,早日將信件送到呼延昌手上。
可他沒料到的是,第二日天色還未亮,一聲刺耳的破空聲突然響起,驚醒了夢中的董崇,長子董衡就急急忙忙地前來通告說:
“大人,大事不好!縣君把縣兵都帶過來,把我們家給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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