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來自平陽的年輕人(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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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一到,由黃河吹過來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刺人肌膚。
這是因為大河已不再流動,往日奔騰咆哮的怒濤,如今已變成一整塊巨大的冰河,一眼望去,冰層堅硬厚重到石頭一般,閃爍著似乎不可摧毀的光。而人們也在往日的渡口上鋪上一些稻草,再用石頭壓實,這樣造出一條不會打滑的路,讓冰河左右的人們得以往來。
但也正因為如此,天風中充滿了冰棱的味道,往日的大河怒號聲雖然消失了,但是冰麵上的狂風卻更加洶湧。加上前幾日下了好大一場大雪,白色的雪絨鋪滿了天地。人走在其中,就好像魂靈也會被其帶走一般,讓人渾身發抖。
可即使如此,踏冰過河的人依舊不少,他們在渡口踏冰慢行,就好像螞蟻一般蠕動著。
其中有這樣四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熊皮襖子,頭戴著狗皮做的胡式風帽,背上挎著一把長弓,腰間左麵配著兩把環首刀,右麵則綁著箭囊,頗有武人之風。
這樣的裝束在尚武的關中並不少見,隻是這幾個年輕人卻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原因無他,一是他們腰間掛著象征縣吏的腰牌,二是他們中的首領身材魁梧,還背著一名麵色蒼白,腰纏印綬的中年人。
他們頂著強風在冰河上走了一刻鍾,終於摸索了過來,然後在河邊看見了一個簡陋的木棚,裏麵有幾個縣吏正坐在裏麵,一麵烤火,一麵和過河的百姓們敘話。
有名縣吏很快注意到了這些年輕人,也注意到了腰牌和印綬,和同伴們說了兩句後,立馬上前迎接道:“在下是夏陽守津吏馮廣,請問諸位是……”
背著中年人的年輕人回答說:“在下是平陽縣的傳舍李矩,同行的這幾人都是我的屬下,在我背上的是我的縣君,也就是平陽令張縣君,張瑜。”
“噢!原來是平陽來的朋友,不知到夏陽有何貴幹?”
“我們縣君原本要到長安述職,可近來天氣嚴寒,近日又趕路匆忙,結果現下染上了風寒。此時也不便回去了,不知夏陽可有醫療?我等在這裏稍憩幾日,等縣君病情好轉,就再次上路了。”
“原來如此!那我們這裏有一輛牛車,你可以先讓張縣君躺在裏麵,到縣衙裏去休憩,我們縣丞前些天去征西軍司請了名醫療來,專門給寒民治病,到了縣衙後,你拿著印綬直接找縣丞,應該可以讓醫療看看。”
馮廣的友善給李矩解決了大麻煩,他連連道謝,將自己的一柄短劍作為謝禮,馮廣推辭不過,最終還是收下了,同時又為他們指明了到縣城的道路。
李矩拿到了牛車後,連忙把昏迷的張瑜抬進去,驚喜地發現車內還有寒衾。給縣君蓋上後,他們鬆了口氣,顯然這次意外到來的寒疾給他們的旅程帶來了很多變數。
按著馮廣指引的道路,李矩駕駛牛車,剩下三人隨行在旁,這才有空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並且說些閑話。
“看縣君這個憔悴樣子,真是讓人傷心啊。”
“是啊,我前天也勸過縣君,本不必這麽急著趕路,在汾陰待幾天又如何呢?可他偏不聽,結果弄傷了身體。”
“唉,也可以理解,新來的使君過於無道,竟然直接找縣君索賄,這誰能受得了呢?他早點找梁王述職,也就少點煩心事。”
“不過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據說皇後秉政後,天下的郡守換了個七七八八,有許多都是這樣的爛人……”
李矩聽到這裏,不禁有些不悅,他低聲哼了一聲,對同伴們囑咐道:“這種話,私底下講講也就算了,現在在大街上,不懂得注意點影響嗎?”
他這一說,三個同伴頓時噤聲。不過在這種環境下,若不說話,顯然有點閑得慌。所以過不了一會兒,他們便又換了個話題,對著眼前的夏陽縣指手畫腳起來。
“這個縣真是破落啊!走了這麽久,都沒看見幾間房子,比我們平陽可差遠了。”
“你這不是廢話,我們平陽可是平陽郡的郡治,一縣就有萬戶,是天下排得上號的大縣,關中諸城,也就長安能跟我們比一比。”
“不過這是怎麽回事?他們這邊的路上,拖家帶口的行人倒是很多。”
確如他們所言,在趕往夏陽縣的路上,時不時可以看到一些牽著牛拖著車,還懷抱著孩子的行人。看他們的穿著,多半都是普通的農人百姓,冒著寒風走在路上,很多人穿得比他們還少,可即使瑟瑟發抖,也在朝夏陽縣走。
這並不是冬季該有的景象,也不像是趕集的景象。在這個季節,農人們要麽是在家中烤火消遣,要麽是到鄰舍左右走街串巷,並不會到處遊蕩。就連塞外放馬遊牧的胡人,此時也都該會找個避風的地方,一直紮營到明年春天。
正當他們疑惑的時候,駕車的李矩又開口了,他訓斥說:“平日在縣府裏做事,你們能不能上一點心?我們是傳舍,上個月不是才接待過夏陽的縣丞?”
“有這回事?”
眾人有些茫然,他們是平陽縣的傳舍吏,平日負責的,就是迎來送往。所以這次送縣令到長安述職,也是他們負責。但說起夏陽縣丞這幾個字,卻沒什麽印象。
這也很正常,對他們來說,不知名的縣太多了,他們沒必要一一記得。倒是李矩還記得,這才是一件稀罕事。
李矩慢慢解釋道:“夏陽這十幾年馬賊猖獗,許多百姓流離失所,跑到河東、平陽、扶風等地做流民佃農,現任的夏陽令剿滅了大部分馬賊,所以派縣丞到各縣,呼籲這些流民回鄉。”
“我們上個月縣裏就幫忙發了公告,說夏陽百姓歸鄉後,隻要能拿出地契的,全部按照地契歸還。而沒有的,也會酌情分田和種子,男子五畝,女子四畝,孩子三畝。分田的後每年田租多收一成,四年後回歸正常稅賦。願意幫縣府養馬的,可以提前免租一年。”
李矩對於公告上的內容可以說是如數家珍,同行們則麵麵相覷,他們笑道:“世回,你這也記得,未免也太較真了!”
李矩掃視著身邊的流民,回答說:“平日裏都說要建功立業,可我們這種寒素出身,不用心用力,哪裏能成呢?而天下大事,往往都是先從細節處顯現的,所謂一葉落而天下知秋,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這輩子永遠隻能做個供人驅使的小吏罷了。”
他年紀輕輕,大概僅有十六歲左右,但說話卻非常老成,同行們聽了卻隻覺得好笑,他們連聲說:“是是是,看來我們平陽又要出一名魯公了。”
但這話一說,李矩的臉色也黑了。因為同行是拿他與賈充、賈謐相比。雖說如今平陽之所以發達繁榮,其實是沾了平陽賈氏的光,但這並不妨礙平陽人私底下非議賈充、賈南風等人。
李矩雖然渴望建立功業,可同時也注重德行。所以在聽到這句話後,他很生氣地對同僚們說:“我寧願一生一事無成,也不會做這種不忠不孝之人!誰要是這麽說我,我就和他決一生死!”
這樣說著,他一路上都沒有再加入同行的話題,而是專心一意地駕車。
大概過了兩刻鍾,他們望見了夏陽城池,和當初的薛興一樣,他們都吃驚於夏陽城牆的破舊和市集的混亂。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兩個多月以前,夏陽根本沒有市集可言,而如今的市集勉強搭了個樣子出來。
其實就是在夏陽城東找了一個背風的高坡,然後搭建了一些勉強可以禦寒的棚屋,讓許多從外地返鄉的流民們在此暫住。李矩一眼望過去,不過是幾十間棚屋,卻熙熙攘攘擠著數百人。同時也有一些縣吏在這裏維護秩序,一部分確認流民們所攜帶的地契與戶籍,一部分則組織著分發免費的麥粥。
同時也有了一些商販,在棚屋的對麵搭起幾個簡單的草攤,叫賣些雞蛋、麻布、狗皮、臘肉、木炭之類的物件。在這些草攤的不遠處,靠著城牆的地方,一些人正在清理碎石,劃分地基,看樣子是要在這裏建一些房子。
李矩從中望過去,很快察覺到有些許不對,因為他一眼望過去,竟然沒找到幾名縣卒。按理來說,沒有縣卒,百姓就容易生亂,可這裏卻能維持著相當的秩序,是為什麽呢?
他是個聰明的人,很快就想明白了答案,當人對生活懷有希望的時候,是不會自己去摧毀破壞的。眼前這些人雖然貧窮寒酸,但還擁有對生活的希望,這就足夠了。
懷著這樣的心情,李矩再去打量集市上的這些人,果然在他們的眼中找到了神采。他情不自禁地品味著這種神采,並也隨之產生了希冀,不過與這些人不同的是,他是渴望自己能成為帶來這種神采的人。
這時李矩又記起來,據說現任的夏陽長是安樂公世子,在洛陽曾是灼然二品。這不禁讓他產生一絲好奇,想知道是怎樣的人,才能當得起這四個字,畢竟就目前來說,平陽連一名灼然二品都沒有出過。
不過他的這絲好奇很快就落空了。在抵達夏陽縣衙後,他非常遺憾地得知,縣長劉羨有事在外,縣尉張固隨行,目前縣衙由縣丞郤安代管。
郤安見到李矩後很高興,他還記得這個在平陽接待過他的年輕傳舍。聽說張瑜生了病要在夏陽暫時休養,他立刻在縣衙裏安排了兩間房舍,一間由張瑜養病,一間則由四名平陽縣吏共住。
而後他去找王醫療來看病。王醫療隻待了一小會兒,他切了會脈後,說張瑜就是普通的風寒,用點黃麻散,多休息兩三天就治好了。
三名同僚聽聞後,都鬆了一口大氣,得知郤安已經派人去煎藥後,便紛紛到房間裏歇息去了。但李矩還是有些不放心,就一個人守在張瑜旁邊,一麵搓手燒火,一麵從懷裏掏出一卷書冊,照著火光閱讀。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藥煎好了,由一名藥童送過來,李矩試了下溫度後,便叫醒縣君,給他一口一口全部喂下去。喂完湯藥後,李矩又等了一會兒,見縣君沒有大礙後,這才關門離去。
還完藥罐後,李矩並沒有立刻回房歇息,因為他在縣衙的後院裏看到一個棄用的靶場,這讓他有些手癢難耐,就拿出自己帶的弓和箭矢,打算在這裏練射。
今年的冬天確實寒冷,在靶場上站住的時候,李矩的手指、腳尖其實都凍僵了。這時他不敢貿然開射,而是先空引活動了一番。直到手指在風中不再顫抖的時候,他終於在箭靶兩百步前站定。用拇指的木扳指勒住弓弦,將箭矢輕輕架上。
這姿勢李矩已經練過千萬遍,僅僅是看了一眼後,他抬弓一放,伴隨著一聲悶響,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射術!”
李矩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聽到身後有人叫好,他回首看去,原來是縣丞郤安。郤安此時剛辦完公務,所以在院子裏走走散散心,沒想到正好看見李矩在練射,情不自禁地就為他的技藝而叫好。
他緩步走過來,對李矩笑道:“你這個年紀,竟然有這麽好的射術,真是難得。”
“縣丞見笑了。”李矩見有人旁觀,放下手中的弓矢,笑說道,“都是些微末技藝罷了,隻要左右無事,我就會每日射上一百箭。”
“一百箭?那可真是了不起,我聽說優秀的弓手,能連射五十箭就算了不起了。”
麵對上官的褒獎,李矩卻顯得非常沉穩,沒有絲毫焦躁。他回答說:“如果是隻領俸祿的小卒,能射五十箭,當然就很了不起了。”
言下之意,他不願以小卒自居。
“哦?”郤安問道,“那射一百箭的是什麽呢?”
李矩回答道:“重點不是在於射多少箭,而在於永不滿足。我閱讀史書,審視真正的名將,發現他們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射箭。”
“我以後也要如此,射出遠遠超過一百箭的箭。”
說罷,李矩不看郤安,一心一意地對著箭靶射箭,直到隨身攜帶的二十支箭矢射完,他就撿起來又射,一直射了五個來回,直到額發的周圍都冒起了騰騰熱氣。
郤安看著這個渾然忘我的年輕人,又看向每射必中的箭靶,不禁心想:好有才能的青年!正與辟疾相似,說不定他能夠解決辟疾的難題呢。
於是他開口問道:“不知世回可敢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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