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清談之餘(4k)

字數:6617   加入書籤

A+A-


    對劉羨而言,馮翊太守歐陽建並非什麽生人。他字堅石,出身渤海歐陽氏,母親石氏,是樂陵郡公石苞的小女兒。也就是說,他其實是石崇的外甥,石超的表弟。
    劉羨兒時和石超玩樂時,隨小阮公與名士清談時,就和歐陽建見過幾麵,隻不過自從政以來,就再也沒見到過了。
    當時兩人的前途可謂是極度恍若雲泥,劉羨先是進入中書省,而後又當了太子黨。而劉羨聽說,歐陽建是到兗州當山陽令去了。沒想到四年過後,兩人的境遇調了個個,如今他被貶出京當縣長,而歐陽建卻已經熬出頭,憑借著和石崇的關係,當上馮翊太守了。
    好在雖和石崇沾親帶故,但歐陽建卻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喜好文學,也欣賞文章寫得好的人,並無意參加什麽黨爭。
    故而在就職馮翊太守之後,他不僅沒有為難劉羨,反而對孫秀私自加稅的行為極為不滿,認為有辱士人風骨。就在去年年底,他與雍州刺史解係上表,共同彈劾孫秀不法,可惜奏表是石沉大海。
    此次他聽聞劉羨建司馬遷祠堂缺錢,也是因為這是文人雅事,所以他特地調了三百萬錢來,補上了空缺。甚至此次親自前來,也要文會添一分光彩。
    劉羨還是很欣賞這位上司的,他見歐陽建的車駕到來後,立馬上前迎接,笑說道:“府君親臨,連夏陽也有了赫赫之光啊!”
    這是歐陽建在家鄉的名聲,由於他博有文采,當地便傳有諺語說:“渤海赫赫,歐陽堅石。”
    而歐陽建則在下車時笑道:“你這位名滿京華的才子在這裏,卻說我有光,我愧不敢當啊!”
    說罷,兩人都大笑,而後劉羨為歐陽建一一引薦賓客,也就算是正式開始文會了。
    說是文會,其實更像是一場觀光。劉羨領著眾人觀看這座新修好的司馬遷祠,而後隨意引申一些話題,大家跟著隨口討論而已。
    在司馬遷祠的第一個大殿內,立著司馬遷的塑像及靈位,兩麵的牆壁則畫有他周遊天下采風的景象。
    而在之後的兩殿兩碑中,第一個小殿抄錄了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對司馬遷的讚美,第二個小殿裏則抄錄了司馬遷的不朽名作《報任安書》,而第一座石碑是記載了司馬遷的生平,第二座石碑是劉羨寫的,對司馬遷的幾句讚文。
    最後落腳在十個字上:“明心追尼父,史墨蓋春秋。”
    一行人最後走到司馬遷的墓前,對司馬遷的墓穴行禮,想到幾百年世事滄桑,不由極為感慨。
    卜珝問劉羨道:“縣君怎麽會想起突然修繕太史公祠呢?我記得,太史公著《史記》,對漢室不甚恭謹吧。”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一片低笑聲。
    畢竟司馬遷在《史記》裏的愛恨是不加掩飾的,從對項羽的讚揚,到對李廣的歎息,無不體現出他對漢室的不滿。
    到最後,為了保證《史記》流傳後世,司馬遷甚至做了兩套版本。一版獻上給中書省後,另一版到死都沒有公布,而是讓女兒私藏了二十年後,等到漢宣帝時期才為人得知。
    從這個角度來說,司馬遷對於漢室諸帝的仇恨,不能說是不甚恭謹,而應該說是咬牙切齒。
    但劉羨僅是笑笑,淡淡說道:“我不隻是漢室之後,也是承祚公的弟子。世人都知道,無論是承祚公編撰《三國誌》,抑或是世上修史的任何一人,都是受了太史公的影響。因為他開創了修史的體例,是真正的史聖。”
    “雖然太史公著文張揚,肆意褒貶,好為人師,甚至愛寫一些之言。但從不隱藏自己的喜好,也不失為心胸坦蕩之舉嘛!如果遇到這樣的人,無論是作為朋友,作為老師,都是一件快事。”
    “而且寫史著史,也並非是歌功頌德,重要的是從中吸取教訓,明辨得失,如果總是隻寫一個人的成功,卻不寫他的失敗,那我們這些後人又能真正學到什麽呢?”
    “從這些方麵來說,太史公或許有不足之處,卻足以為後世之師。”
    此語一出,聽眾多撫掌稱善,但在場的也多是飽學之士,不願意令他人獨美。鄧攸負手說道:
    “時人常說,讀史可以明得失,可以在下之見,似乎也不盡然。”
    “司馬遷修《史記》,上承三代,文至漢武,其中術數經學,可謂是無所不包,無所不通。官場諸事,也可謂是爛熟於心了。”
    “可他明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卻為何還要出身為李陵勸言,禍及子孫呢?”
    “同理,班固修《漢書》,既知司馬遷之下場,為何不存身自保,卻仍與竇憲這類深受猜忌的權臣為伍,最終慘遭株連呢?”
    “我們說讀史可以明得失,卻為何會不斷犯下相同的錯誤呢?”
    這個問題說出來,在場的眾人都感到非常沉重,因為這涉及到人與追求的聯係。
    人總是相信,人可以通過學習,獲得不斷的成長,最後實現自己的追求。可現實卻是,很多人讀了書,並沒有得到成長,而是不斷地在同一個坑內反複跌倒,直至死亡。
    卜珝感慨道:“人本身就是愚鈍的,聖人在《道德經》中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隻靠讀書來學習道理,那習得的道理肯定是有極限的。因為語言是有極限的。”
    “就好比人有五官,可五官的感受,我們隻能夠形容,卻不可能真正的描述出來。更具體地說,就像所謂的酸甜苦辣,如果人的舌頭是麻木的,讀一萬遍書也不會知道何為酸甜苦辣。”
    “想要明白書上的道理,往往不是我們先讀了書後就明白,而是我們經過了相同的事後,才有同樣的感觸。”
    “所以先賢有言,遊學遊學,遊與學不可偏廢。”
    “近來我細讀佛經,發現釋家講究開悟,可見聖人之學觸類旁通,言有盡而意無盡,人若是隻讀書,恐怕是不能盡得智慧的。”
    “最後還是要忘言得道,回歸本真,這才是正道。”
    這是最近比較流行的清談之論,說人通過語言和文字認識世界是不夠的。繼而不講現實中一些比較實在的事物,反過來去追求人在精神上的無限自由。
    這樣既可以彰顯自己不慕名利,同時也能體現精神境界高潔。因此,在卜珝說出來後,引得一片讚賞之聲。
    但劉羨卻不喜歡這個話題。一來,這話題有些跑偏了,本來是講史書中如何明悟得失,結果卻變成清談玄學了;二來,他也不喜歡這個主張,未免有些讀書無用的味道。
    他正想開口拉回話題的時候,旁邊的太守歐陽建卻加入了話題,他道:
    “說言不能盡意,未免有些濫觴了。”
    “聖人雖然常說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但難道聖人能夠不用言語來談道嗎?”
    “有些人常說:莫非我們不說春夏秋冬,天下就沒有四季了嗎?莫非我們不命名顏色,世界上就黑白不分了嗎?語言存在不存在,但有些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因此,語言就毫不重要。”
    “但在我看來,這卻是笑話。”
    “語言是一個正名的過程,如果我們不書寫黑白,那說話就不能相互理解。如果我們不談論事物的道理,隻靠懵懂的領悟,那也不過是一種不能證明的夢境罷了。”
    “所以古往今來,聖賢無不致力於以言語正名,談論著道不可道的聖賢,也要通過文字才能留下弟子。這也才有了《老》、《莊》、《易》。”
    “同理,太史公著《史記》,不能讓人頓悟而規避錯誤,但若是不讀史書,莫非有人能生而明悟治國之道嗎?”
    說到這,大家都哈哈大笑,顯然都非常認同歐陽建的觀點。別的都還好說,但對於治國之術,無疑都是前人通過經驗,一點點摸索流傳下來的。哪怕是悟性最高的漢高祖劉邦,也需要張良作為老師,教授他《太公兵法》後,才能一統大業。
    接下來,大家繼續往下談論,就言與意的關係,繼而轉移到《周易》,談論起卦象和聖人之言的關係了。畢竟在《易·係辭》中有言,說:“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係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
    雖然孔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在這個世道,未知的事物是如此之多,人很難不通過一些迷信的方式來揣測命運。
    特別是在兩漢之交,有過一本堪稱傳奇的《赤伏符》,曾經推論出一句讖言:“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最後還真由光武帝劉秀再造大漢。繼而在這三百年間,圖讖之學已成為顯學,劉羨的幾位老師,雖然各有所長,但也都精通此道。
    但在此次邀請的賓客裏,有郭允郭璞最為擅長,他兩人開始引領風騷,從《老》《莊》而入《易》,由爻辭是否為聖人之盡言,而到“貞”之意義之辯論。
    大家似乎都漸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鋒相對。場麵因此變得非常熱鬧,有人揮舞手臂,有人摘下頭巾,爭辯時相互搶話,可謂是激情四溢,場麵混亂不已。隻有主持文會的劉羨站立中間,盡量維持著文會的體麵。
    參會的諸葛預等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等架勢,回顧薛興悄悄說:“所謂自何晏、夏侯玄以來的談玄之風,正始之音,就是如此嗎?”
    薛興雖然在劉羨身邊待了兩年,但參與文會也是第一次,當然是一臉的茫然。好在有衙役進了些熟桃來,在場的眾人這才停下來,一起吃了些桃子解渴。
    等到大家都歇息了一陣後,就再次開始辯論,隻不過這次的主題較之之前,顯得有些簡單,又顯得更加玄乎。
    問題是郭琦提的,他說:“近年來,常常聽到有人羽化而登仙的事跡,你們說,這是真是假?”
    匈奴名士陳元達立刻反對道:“羽化之說,純屬妄論!”
    而郭琦則反駁道:“吞食丹藥,漸行辟穀,登山仰霞,臨淵采露,漸吸日月精華,以餐風而代五穀,這是自上古就流傳的為仙之道,豈會是妄論?”
    劉羨在一旁聞言,頗有些失笑,他說:“郭公偉莫非親自修行過不成?怎麽能證明這是真的呢?”
    郭琦則說:“河東有隱士焦先,見漢室衰微,遂不語隱居。而後露首赤足,結草為廬,食草飲水,饑則為人傭作,不冠不履,魏明帝時,有太守賈穆、董經探視,不食不語,能在冬日著單衣,即使睡在雪中,也麵色紅潤,呼吸均勻,如同在盛暑時醉臥。後來他在百餘歲之際,於山上登仙,目睹之人多達數百。”
    “這是我們河東、平陽人人都知道的故事,有這樣的事例在,怎麽可能會沒有羽化登仙呢?”
    而陳元達則反駁說:“當年淮南王劉安,也是煉丹飲石,說自己能升仙,結果呢?”
    “他想率兵謀反,篡奪皇位,結果謀事不密,識人不明,導致陰謀被漢武帝看破,最後不得不自殺身亡,如今陵墓尚在。”
    “結果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地的百姓卻說什麽,看見劉安白日飛升,連帶著自家的門客、家仆、雞犬,一起升天。還把那個地方叫做八公山!”
    “莫非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麽史書並不記載呢?如果是真的,為什麽淮南王不運用自己的神通來奪得皇位呢?”
    “照我看,如果沒有親眼所見,還是不能相信那些傳聞,更像是一些無知百姓臆想出來的事情。”
    “我敢打賭,郭公瑋方才說什麽焦先飛升的事跡,還是沒有親眼看過!對不對?”
    郭琦確實沒有親眼看過,但是家鄉傳得言之鑿鑿的故事,被外鄉人說是假話,他還是頗為氣憤。正想繼續辯論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的一個聲音。
    這聲音很圓滑,腔調上滿是諂媚與討好,但音色卻又很尖銳,似乎裏麵全是冷漠與嘲笑,他說:
    “飛升這種事情,從來是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心不誠,又滿懷罪孽,怎麽可能看到天官賜福呢?”
    這是一個非常突兀的聲音,令劉羨一陣惡寒。他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身著素衣布服的中年人,真可謂是尖嘴猴腮,賊眉鼠眼。
    “我是夏陽長劉羨,敢問閣下是……?”劉羨上前問道,他非常確定,自己沒有邀請過這個人。
    “原來您就是劉縣君,久仰久仰,在下是琅琊孫秀,也就是現任的趙王長史。”
    孫秀連連行禮,卑微得好像自己是劉羨的一名家仆或下人。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