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芝川文會(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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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荏苒,轉眼間,元康二年的雪來了,梅花開了,元康三年(公元293年)的春風也來了。
    然後梅花凋謝,冬去春來,大河解凍,草長鶯飛,很快又是滿山的姹紫嫣紅,桃李成風。就在這悄無聲息的一開一謝中,清明時節也到了。
    這已經是劉羨來到夏陽的第二年。
    而此時的夏陽,已與元康元年時的那個破舊窮縣截然不同。
    在經過了一年多的宣傳後,夏陽這十數年來的失落人口,都已多數回歸。一度無人問津的龍門渡,已經變得相當繁榮,在渡口上不僅停放著數十艘簡易的木筏小船,還有可運送牛馬貨物的大船數艘,已可同時容納數百人在渡口往來,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日漸擁擠的商路,也使得夏陽的集市更加繁榮,除去原本就建設的縣集外,又在渡口處和鐵官司處形成了兩處新集。這給夏陽帶來了喧囂的人流和開朗的笑臉,到處都有著喧嘩和歌唱的聲音。
    加上孫秀在夏陽處碰壁後,雖沒辦法繼續為難劉羨,卻依舊在其餘郡縣中推行新度量衡。其餘郡縣長官雖然知道孫秀無道,但大部分不敢反抗,也隻能忍氣吞聲。
    結果這就使得,夏陽的賦稅比關中其餘郡縣少了接近三成。馮翊的其餘平民百姓,在得知消息後,紛紛向夏陽搬遷。截止到元康元年二月,夏陽的人口已經超過了五千人,戶數更是罕見得破千。放在整個關中來說,雖然還算不上一個富縣,但也可以說今非昔比了。
    不過相比於縣中的另一件大事來說,這並不值得誇耀。戶口滋生不過是自然之事,而太史公祠堂的完工,卻是可以流傳千秋的。
    說起修建太史公祠堂這件事,自從去年孫秀試探之後,劉羨就一直在策劃。
    畢竟對劉羨而言,以如今的條件,如果隻是令夏陽富庶,雖說於百姓有大功,但卻無助於自己重返洛陽。
    劉羨到底是得罪了後黨的人,和其餘的官僚不一樣。隻要正常走程序,哪怕他年年考績第一,上計的名單隻要遞到尚書省,那轉眼就會被賈謐否決,哪怕熬一輩子的資曆,也沒有晉升的希望。
    所以他必須另想辦法,而劉羨想出來的辦法就是養望。
    在東漢晚年,漢靈帝對於違抗自己的士人,就是采用了禁錮在家,永不錄用的策略。而被貶斥的士人們,為了對抗皇帝,就相互和聲通氣,品評朝政,同時積累名聲,以此來表達不滿,在民間形成輿論來倒逼朝廷。到最後,黃巾之亂爆發,漢靈帝不得不妥協,取消了對黨人的黨錮,黨人也由此重回權力中心。
    黨人們當時的處境,正與劉羨相似。而如今後黨排除異己的做法,又與漢靈帝相似。雖然眼下還沒有類似於黃巾之亂的政治危機,但眼看司馬倫與孫秀這胡作非為的德性,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情。
    所以劉羨就打算借助建立司馬遷祠堂的機會,大肆聯絡關中的寒士、隱士,乃至不得誌者,借文會模仿清議,假以時日,必然能夠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始建太史公祠,並非是一帆風順。因為司馬遷墓立於芝川的一座高崗上,若要修祠,還要修路,所耗錢財極多。
    劉羨先從縣府裏抽了一筆錢出來,又找本地的馮氏、同氏籌款,找夏陽的商人借款,但還是不夠,隻能一邊籌一邊修。
    還是新任的馮翊太守歐陽建得了消息後,專門從郡府裏撥了一筆款,這才把錢給湊齊了,終於趕在今年二月中旬的時候,將太史公祠給修成了。攏共三殿兩碑,及石階一百階,前後共耗費錢財八百餘萬。
    而在祠堂建成前後,劉羨在馮翊與河東廣做宣傳,邀請名士,並與馮翊太守歐陽建約好,要在清明節後召開文會。
    這個消息傳開後,夏陽上下可謂是與有榮焉。
    畢竟這些年來,夏陽人口衰落,文化也隨之凋零,雖然祖上有過輝煌的曆史,但在當下,卻是公認的蠻愚之地。
    在這個以士族和文學為傲的年代,這種評價讓人沮喪。而劉羨在此處重修祠堂,召開文會,無疑釋放了一種信號,夏陽正在文化上複興,這實在是令本地縣民們高興與自豪的。
    薛興雖不是夏陽人,但同樣也感到興奮。
    畢竟他已晉升為夏陽縣的廷椽,對這次文會的賓客名單心知肚明:除去要來參觀的馮翊太守歐陽建外,劉羨還先後邀請了龍門隱士卜珝、河東隱士郭允、太原隱士郭琦、匈奴名士陳元達、北地名士傅晞等人,結果都得到了回應。
    這些人,都是當下極有名的士人,如今都願意前來,可謂是關中難得一見的盛事了。薛興在河東生長至今,多被當地士人所排擠,連普通的文會都未能參加,更遑論與這些名士共聚一堂呢?
    他高興之餘,還不忘親友,邀請了自己的四弟薛雲,兒時好友諸葛預與馬肅,一齊來參加這次文會。
    這天很快到來了,在文會當天,劉羨給縣衙的官吏們放了個假,薛興便早早地在龍門渡處等待好友。
    春水潺潺,白雲悠悠,大河的水流雖然渾濁,但水流的聲音卻一樣悅耳,總會讓人安靜得聯想起母親。在陽光晴朗的照耀下,水麵上甚至帶有金燦燦的色彩,這更讓人心情高漲。
    薛興等了大概兩刻鍾,然後就在河麵的木筏上看見有人影在對他招手,他頓時也高興起來,隔著老遠就揮手示意。
    雖然迎著陽光看不太清晰,但隻要看上一眼輪廓,他就知道來的正是自己的胞弟和朋友。
    幾個月未見,薛雲又長高了些,雖然還比不上薛興,更遠遠比不上薛勇,但也顯得相貌堂堂。而諸葛預和馬肅則是老樣子,斯斯文文的,大概是由於家傳都是詩書的緣故。
    四人見麵就是一陣相互問候,薛興先對諸葛預笑道:“元慮,有沒有給我帶點禮物?”
    諸葛預字元慮,是南安太守諸葛京的次子,與薛興是發小,他聞言笑罵道:“你昏了頭了!我遠來是客,哪有客人給主人送禮的道理?”
    一旁的馬肅字季穎,他是故蜀漢侍中馬良曾孫,現九原令馬渾之子,他跟著起哄說:“我聽說你升了官,現在應該你請客才對,怎麽反來訛我們?”
    薛雲則道:“話不能這麽說,三兄升官了還肯出來迎接,就已經是很給麵子了。以後他要是更進一步,你們想送禮?人都見不到!”
    說罷,四人無不哈哈大笑,然後租了幾匹馬,一麵談笑,一麵走向夏陽的市集。此時才過了辰時,而文會開在下午,所以薛興先帶朋友們到集市裏閑逛,四人一起吃了些熱騰騰的豆腐腦,而後每人買了一把夏陽鐵官司新造的配劍,如此就算是薛興的禮物了。
    薛雲摸著配劍感慨道:“我們這位小主公,還真是神通廣大。還不到兩年時間,這地方已經煥然一新了。”
    諸葛預也笑道:“是啊,他的名聲傳到河東,我們那些叔叔伯伯,天天都在打聽,口裏嚷嚷什麽後繼有人,又不敢過來看。搞得我還以為,他會吃人呢!”
    馬肅則皺眉道:“慎言,我們身份敏感,這話別亂說,要是讓旁人聽見,舉報出來,這可了不得。”
    其餘三人頓時閉口不言,不過神色上還是不以為然。
    說起來,諸葛預三人過來,都沒有告訴家人。
    他們心裏清楚,作為蜀漢舊人之後,按道理不該和劉羨相見。但人總是忍不住好奇,在薛興的邀請下,他們就打算遠遠地看一看,不暴露身份就行。
    畢竟此次來參會的很多人,都不隻是孤身前來,多是呼朋喚友,攜親帶故。他們混跡在其中,並不算奇怪。
    而如今司馬家已曆四帝,天下一統,僅因為三代前祖上有舊就被抓,那顯然有些太不可理喻了。年輕人也一直認為,如果沒有確切的政治往來,這不過是父母輩的避嫌罷了。
    等他們來到夏陽後,確實如想象般不起眼。夏陽的百姓們多在關注那些成名已久的文士們,並沒人在乎這些年輕人。薛興帶著他們逛了一圈後,就又乘馬至芝川亭司馬遷祠堂處,等待著文會的開始。
    劉羨監造的司馬遷祠堂並不華麗,說白了其實就是自山下往上走,山底是一座大殿,而後由下到上,由一百石階串聯起四座高台。
    前兩座高台是兩座小殿,後兩座高台是兩座石碑,最後就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墓。周圍種滿了高大的柏樹與鬆樹,而在司馬遷本人的墓前,則是一顆高三丈,寬八尺的古柏。
    據說這是司馬遷去世時種下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曆史。
    薛興等人到的時候,劉羨已經在祠堂處迎客了,周圍站了許多人。或年輕,或年老,但毫無疑問,都是以他為中心,無論與誰談話,他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劉羨看見薛興過來時,眼前一亮,笑著揮手道:“啊,這不是季達嗎?過來過來。”
    又對身邊的人介紹說:“這是我縣裏的廷椽薛興,可以說是我的臂膀。”
    說罷,他又為薛興一一介紹,眼下大部分的賓客都已經到齊了。除去名單上有的士人外,來的人還有襄陵鄧攸,聞喜郭璞,聞喜裴嶷等人,都是河東有名的後起之秀。
    這些人對薛興稍稍寒暄,並沒有深入了解的意思,這讓薛興有些失望。但諸葛預等人卻很興奮,他們還是第一次置身於這樣多的名士中。
    劉羨指著他們問薛興道:“這是你的朋友?”
    薛興稍稍有點緊張,點頭道:“是,還有我的兄弟。”
    劉羨的神色略有變化,對諸葛預等人說:“既然諸位是季達的親朋,那也是我的親朋。今日不過是文會,不講什麽尊卑,不要有什麽拘束。”
    說罷,就叫人給他們安排了靠前的幾個席位。
    一行人坐下後,薛雲望著往來的人群,感慨道:“真沒想到,今日不僅能見到陳元達,還能見到鄧伯道(鄧攸)。”
    “我聽說他自九歲喪父後,又接連喪母及祖母,至今服喪已有八年了吧,還沒有結束,可謂是天下第一等的孝子。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裏撞見了。”
    諸葛預則說:“不過照我看,還是郭公偉(郭琦)的節操高潔,當年武皇帝提拔他,他盡心輔佐,在武皇帝死後,他就辭官隱居,既報答了知遇之恩,又不慕名利。這是其餘士人比不上的。”
    兩人剛一落座,就開始品評士人了,這是自漢末清議以來最流行的事情,比較品德,品評才能,然後分個高下。很快馬肅也參與到其中,講起最近聽說的一些州郡名流事跡,三個人高談闊論,不亦樂乎。
    若是在以前,薛興也會加入其中,但在現在,薛興卻沉默不語。
    因為他恍然發覺,在夏陽待了一段時間後,他已經不會像過去一樣成為一個仰慕者,隻評價那些名流的高低,他想將自己的名字也置身其中。這是他一直以來就有的一個想法,隻不過過去他可以忽視,並自嘲異想天開,但在眼下,他卻在為旁人的忽視而感到憤懣。
    在親朋議論的時候,薛興就在思考,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大概是自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吧,作為獄司空的時候,他隻是個不入流的縣吏,前途一片黯淡。而現在,在跟隨這位縣君兩年後,他開始頻頻暢想一些更光明的未來。就像一顆種子,在遇到了陽光和雨水後,自然而然地向上生長。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要幹出一些非凡的事跡,那麽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正沉思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薛興與朋友們回頭望去,眼見得十數車騎從遠處迤邐而來,還伴有笳簫鼓吹之聲。
    前有步卒開道,後有騎吏護衛,這是標準的太守出行儀仗,看來是馮翊太守歐陽建到了。
    這也就意味著,這次的芝川文會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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