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必然的陷阱(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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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秀確實是一個頗有表演才能的人。他這樣一個在關中名聲臭得堪比黃鼠狼的人物,在士人們麵前傳教布道。不僅毫不怯場,內容還能自圓其說,說得頭頭是道,可謂是讓劉羨大開眼界。
但這種另眼相看隻是暫時的,等他的演講結束後,大家就又會記起他做的那些醜事來,緊接著對他嗤之以鼻。
孫秀說得那麽冠冕堂皇,說白了,不就是找教徒騙錢嗎?
現在無非是利用征西軍司的權力,在關中強行發展教徒,從騙錢變成搶劫了。
歐陽建甚至很諷刺地說:“有孫長史這樣的仁慈主君,真是我們雍州之福啊!”
但孫秀安然自若,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好似他人的看法全然不值得在乎。
而有他存在,大家的興致也可以說是敗了個精光,大家勉強交談了些閑話,可明顯都心不在焉。一直熬到晚膳時間,這場文會便算是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等到眾人將要散去的時候,孫秀又笑嘻嘻地靠過來,拿出一副渾然不拿劉羨當外人的神情,說道:“上次我好友辛德餘過來,連一頓晚膳都沒有混上,這一次,劉縣君不至於趕人吧?”
於情於理,劉羨確實都應該接待孫秀,但能夠說得如此的理所應當,坦蕩光明,在場眾人也確實對孫秀升起了一絲欽佩。
他的出現完全毀掉了劉羨舉辦文會的初衷,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安樂公世子心情不好,可孫秀仍然敢火上澆油。論起臉皮厚度,這位趙王長史應該是天下第一了吧。
劉羨也確實給孫秀氣笑了,他甚至滿懷嘲諷地想:鼠賊就是這樣,眼裏除了米,還能剩下什麽呢?
這麽想著,劉羨的情緒還是穩定下來了,揮揮手說:“那確實是我的過錯,為了彌補上次的失禮,我就單獨請孫長史用膳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然後兩個人就直接走向了劉羨的私宅。
請孫秀到私宅用膳,劉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來文會後還有一場晚宴,但現在看來,若讓孫秀參與,怕不是客人們都要食不下咽,劉羨隻能讓李盛代自己主持。
二來孫秀此次前來,顯然不隻是為了破壞文會而來的,他應該是帶著條件來的,要和自己進行一次談判。
正好,劉羨也一直想和孫秀進行一次談判。
隻是在這之前,又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兩人進入屋內坐定的時候,綠珠前來詢問劉羨,晚膳要吃些什麽。
劉羨有心要刁難孫秀,就說:“就按平常做就是。”
“不會有失禮節嗎?”
“我以誠心待孫長史,有何之失呢?”
結果,孫秀完全沒聽到劉羨的話,一雙眼睛就像長在了綠珠身上一般,惡意得讓人爬滿疙瘩。
等到綠珠離開,他才意猶未盡地收回來,又上下打量著劉羨的房屋,裝作無事發生。這表情簡直想讓劉羨摳了他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綠珠如往常般端來麥飯和醬蕪菁,孫秀這時候終於露出點為難的神情了,有點難以下筷。
於是孫秀放下筷子,佯作感慨道:“劉縣君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能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
“孫長史不是說笑?這是縣府的宅院,有什麽簡陋可言?”
“可劉君是公爵之子,還當過太子左衛率,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待在這樣的小地方,難道不會懷念京都嗎?”
說出這句話後,孫秀的眼睛緊緊盯住劉羨,想要從中看出些什麽。
劉羨的心中也是一跳,他非常明白孫秀的意思。
孫秀是在暗示說,他有辦法能讓自己返回洛陽。這確實是劉羨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但能夠相信孫秀嗎?
本能的回答是不能,這個到目前為止,隻對自己表達過惡意的人,憑什麽相信呢?
所以劉羨麵色不變,坦然回答說:“我當然懷念洛陽,那裏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但孫長史不是說過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朝廷讓我來夏陽,我也就要先做好手中的事情。”
孫秀碰了個釘子,但笑得反而更肆意了,他說:“劉君確實了不起啊!我不像劉君活得這麽瀟灑,我作為一個普通人,隻想活得光鮮些,吃得美味些,穿得奢侈些。如果有往上爬的機會,我就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孫長史和我說這個幹什麽呢?”
“哎呀,我是在說一點人之常情,劉君應該猜得到我這個職位怎麽來的吧?”
“當然是朝廷任命的。”
“劉君也太提防了,這麽小心是何必呢?說白了,就是魯公和皇後任命的。”
“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魯公是奸賊,皇後是惡棍,哪怕是再沒有尊嚴的人,也不會希望頭頂上是這麽兩個畜生吧?!”
這時劉羨在喝水,聽到這句話,差點被嗆住,繼而接連咳嗽了好幾下。
不得不說,雖然無數人都在心裏說過這句話,但真親耳聽見,劉羨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從孫秀口中聽說。這不免讓他有些啼笑皆非,感慨造化的神奇安排。同時他也更感到好奇,孫秀到底要說些什麽,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見劉羨沉默不語,孫秀的臉色愈發嚴肅了,他兩隻手掌放在一起,不斷地摩擦著,而後說:“懷衝,說句老實話,我會上和你說得那些話,並不是假話。”
“國家要是繼續由皇後攝政,這麽搞下去,甲子浩劫不可避免,隻有太平真君能夠救世。”
“世人都知道,太子有聖君之表,宣武之胄,將來必然能成一番大業。”
“為了前途和性命,我打算改投太子,和你們一起密謀反賈,你覺得如何?”
這句話說出來後,劉羨再一次被整笑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孫秀,用全新的角度去重新審視這位趙王長史。
這是一個會說笑話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善於把自己打扮成小醜的人。
他的言語犀利,思維敏銳,總是能把自己擺在最弱勢的地位,然後說出對麵最想聽的話語。一般人可能會以為他隻是一個小水窪,一腳踩進去就能見底。
但實際上,他的淺薄隻存在於言語之中,他的行為卻是不可捉摸的。這就像一個看上去一眼見底,積滿了落葉和汙泥的水窪,但裏麵卻可能隱藏有陷阱。
孫秀並沒有說實話,說白了,這種話,他可以通過趙王司馬倫,直接去和太子司馬遹聯係,沒有必要不遠千裏,從長安跑到夏陽來,找一個被貶的太子黨小卒聯係。
劉羨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或許是楚王黨的核心。但在太子黨的地位,可能最高的時候能在前五左右,可現在被貶,連前二十都進不去,根本不值得這麽大費周章。
劉羨大概猜出孫秀的思路了。大概就是先扮演小醜討好自己,然後在言語中挖了個坑,等自己往下跳,最後他再落井下石。
是個不錯的算計,但自己可沒有耐性和他玩這個花樣。
所以麵對孫秀的裝傻,他直接問道:
“孫長史說的是心裏話嗎?”
“當然是心裏話,千真萬確。”
“那既然孫長史說出了自己的真心,我也就說幾句真心話吧。”
“啊!那太好了,我洗耳恭聽。”
劉羨抬起頭,注視著孫秀,抬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說道:
“孫長史如果真有報國之心,還是早些自盡吧!”
“啊?!”
“你有什麽打算我管不著,但是你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真真該死!”
“我若看不見就罷了,你還跑到我麵前來當跳梁小醜,我若不殺你,豈不是枉攜寶劍!”
說罷,他抽劍而立,做出一副要誅殺國賊的憤怒表情,另一隻手瞬間抓住孫秀的領子,把他直接提了起來。
這個貪墨了無數民脂民膏的奸臣,體重倒確實挺輕,劉羨手輕輕一舉,他就兩腳騰空,不知所措了。
孫秀就這麽睜大了眼睛瞪著劉羨,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劉羨會這麽簡單就要殺了自己。之前在文會上,這麽多人,不就他的態度最恭謹嗎?他此前不也是說,可以和自己談條件嗎?怎麽臉色變得如此之快?
這人殺了自己後,難道還能活命嗎?他就算不上套,不也應該和自己再拉扯幾個來回嗎?
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可看著明晃晃的劍鋒逼近,孫秀又突然想到:
眼下他進了劉羨的私宅,周圍並沒有他人。而他是孤身來的,並沒有帶侍衛。
如此,既沒有人能救自己,也沒有人能作證,是劉羨殺了自己。劉羨要是推出個替罪羊來,然後咬死了不認,那又該怎麽辦呢?
想到此處,孫秀表情僵硬住了,他的耳朵和嘴唇都有些蒼白,而身體則微微顫抖著。
當昭武劍的劍鋒靠在孫秀脖頸的肌膚上,他一個激靈,立馬舉著雙手說:“公子饒命!公子饒命啊!我隻是開個玩笑罷了!”
“玩笑?什麽玩笑?”
“什麽事都瞞不過公子的眼睛,我那些說改投太子的話,當然是假的,我隻是想找公子討要那杆銅尺和秤罷了。”
“隻有這些?”
“當然也想過一些陷害公子的事。我打算借公子之手,聯係太子,然後趁機偽造書信和筆記,坐實公子和太子謀反,這樣就能夠讓魯公滿意了。”
“好計謀啊!”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我是魯公的人啊!魯公恨公子入骨,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嗎?公子即使殺了我,魯公還是會派人來繼續對付公子,而且變本加厲!何必這麽劍拔弩張呢?公子忍耐了這麽久,何必令過去的努力付諸東流呢?”
劉羨當然沒有準備真殺了孫秀,見孫秀暴露了真麵目,劉羨便將他放下,收劍說:
“我去年不是對你說過,隻要你不招惹我,我也不會招惹你,是你自己想來找死。”
孫秀驚魂未定地摸著自己的脖子,苦笑道:“您未免也太看輕魯公了,我如果不想辦法來整您,我這個位置怎麽坐得穩呢?”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說實話,劉羨實在看不起孫秀的醜態。當年他在中書省的時候,也用類似的手法威脅過賈謐,賈謐威脅他,他就直接卸下了賈謐的胳膊,可賈謐還真是個硬骨頭,一句話都沒有求饒。
而這個孫秀,雖然有些才能,但個性上還不如賈謐。不僅長得醜陋,而且還缺少一股狠勁。
一想到這樣的人居然能夠主管關中的軍政大權,劉羨甚至連嘲笑賈謐的興致都沒有了。
但孫秀見劉羨似乎放過了自己,眼睛滴溜溜一轉,心思又活動起來了,他靠過來說:
“那不如這樣吧,不管怎麽說,公子總還是想回洛陽吧?”
也不等劉羨回答,他就像一個狗腿子一樣說道:“我給公子講句實話,如果公子繼續待在夏陽,就算年年考績第一,恐怕也不會有任何升遷。”
“我知道您有養望的打算,可我覺得,以魯公這樣的人,哪怕您名望堪比管龍尾,他也不會讓您離開夏陽的。”
孫秀口中的管龍尾,是數十年前的著名隱士管寧。漢末時周遊北方,終生不仕,過著極為清苦的隱居生活。後人見他如此不慕名利,便一致推崇為“節操勝霜雪”,堪稱是三國第一名士,評價還要在諸葛亮之上。
劉羨這下沒有反駁,賈謐確實是這樣的人。所以在治理好夏陽後,他確實也有些茫然,雖然想了一大堆辦法,但確實沒有一個能夠確保自己起複的路子。權力之間的層級就是這樣無情,或許不能隨意殺人,但卻能讓人茫然無措。
劉羨隻能按照李密說的,盡自己的責任,然後等待時機。
但現在,孫秀卻出了一個主意,他說:“我聽說,目前在北地、馮翊北部的朔方,有數個匈奴部落,好像,叫什麽鐵弗人。裏麵有一個部落,領袖叫郝度元,這些年隻要一到秋冬,就會屢屢南侵。”
“這樣吧,隻要公子能夠想一個辦法,說降這個郝度元,便是立下了一件奇功,我可以直接在朝堂之上報捷。那這樣,公子的功勞也就不能不賞了。”
“公子覺得如何?”
這是一個明晃晃的陷阱,孫秀甚至毫不掩飾。
劉羨聽說過郝度元的名字,這幾年郝度元數次自安定、北地南下,可謂是征西軍司的心腹之患。即使在夏陽的兩個胡人部族中,都非常有名。如果真這麽好說降,肯定輪不到劉羨來做。一旦答應下來,這一行就是九死一生。
但若真成了呢?正如孫秀所言,這樁功勞是一定會上報到朝堂上的,即使賈謐如何憎恨自己,也不能抹殺。
就算不能返回洛陽,至少也要給自己升個太守之類的官職吧。
劉羨思考片刻後,一抬頭,又看見了孫秀的諂媚笑臉,他不禁再次調整了對這個人的評價。
這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竟然設計了這麽一個自己無法拒絕的陷阱。
想通這些,劉羨再無猶豫,他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就等待你的文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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