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鐵弗人(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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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五月,孫秀的公文正式下達到夏陽縣,命劉羨北上朔方,招撫屢屢擾邊的鐵弗匈奴。
    按照官場上的慣例,這種招撫的事情,應該是由征西軍司派人,出動五品以上的官員去和部落首領洽談的。
    身為縣長的劉羨不僅沒有資格去洽談,甚至不能離縣。因為律法上有明言,除去交接等特別情況外,所有的地方主官都不能貿然離開轄區,否則一律以瀆職論處。
    顯然,這就是一個針對劉羨特別頒布的公文,劉羨完全可以以要求不合律拒絕,同時也可以接下。
    拒絕可以當無事發生,而接下後就必須完成,不然就將以瀆職論罪。
    劉羨當然是選擇了接下這個差事,雖然明知道這是孫秀不懷好意的陷阱,但他必須接下。
    因為這是他這兩年來,看到的第一個能切實立功的機會,如果錯過了,下一次也不知道在哪裏。
    身為安樂公世子,小阮公老早就和他說過,他這一生充滿了挫折和危險,他不僅要能耐著性子等待,更要能夠迎難而上。
    所以在接下任命後,做了差不多十天準備,劉羨把政務交給郤安和李盛後,終於第一次離開了夏陽。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出行,劉羨知道,上次自己這麽折了孫秀的麵子,他肯定會想辦法報複回來。所以在離開前,他要慎之又慎。
    “阿田,你去縣卒中挑一百個人,並且到處采購物資,說我要帶一百名護衛北上朔方,去找郝度元談判。”
    麵對劉羨的要求,張固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就執行的,但此時他還是有點擔心,問道:“辟疾,我聽說那個郝度元有上萬人,你隻帶一百人,夠嗎?”
    “當然不夠,帶多少人都不夠。”劉羨拍著佩劍說道,“但我這不是用來打仗的,我是來防孫秀的。”
    “孫秀?”
    “他這樣老鼠似的小人,任何害人的機會都不會放過的,我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會在半路設計埋伏我。”
    “當真?”張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孫秀那賊眉鼠眼的麵孔,也就釋然了,孫秀確實是這樣的人。但他又問道,“那又到市集裏買什麽呢?該有的物資縣府裏不是都有嗎?”
    “我們這是去和胡人談判,總要備些禮物。你去買三十缸豆豉、五百匹絲綢,還有些蜜餞,十五輛結實的板車,最重要的,是府庫裏的黃金,全調出來。”
    “原來如此。”
    “你弄快些,先買物資,後調人。”
    但出乎張固意料的是,等他把護衛都準備好後,劉羨已經先帶著物資離開了,隻留下一句話說:“帶人出城,到鄉間走一圈,然後回來。”
    ……
    “縣君,為什麽要留那樣的話呢?”
    說這話的呂渠陽正一副商人打扮,身穿白衣,頭戴鬥笠,對著劉羨問道。
    劉羨此時也是商人打扮,他身騎普通的灰鬃馬,一麵探看北麵的風景,一麵回答道:“帶一百名縣卒出來,還是太招搖了,我們是來找人談判的,不是表達敵意的。”
    “我讓張縣尉調人,其實就是一個幌子,吸引孫秀的注意力罷了。”
    劉羨現在的隊伍,大概隻有二十六個人。誰也想不到,劉羨居然一個縣卒也不調,而是選擇了和論功亭的胡人合作。然後他們扮做胡商,大搖大擺地踏上了商道。
    夏陽到朔方的商道其實隻有一條,就是走梁山的山道折向東南,一直到黃崖山處(今黃龍縣),那裏是馮翊郡最大的胡人聚居地。到黃崖山再往東北跨過六道山坳,就能抵達洛水,再沿著洛水一路向北,就是進入朔方最主要的道路。
    當年杜幹這夥馬賊,就是沿著這條道路抵達夏陽,最後到梁山中落草為寇的。
    與劉羨同行的,除去呂渠陽外,還有斛摩根與賀幹臨,他們服從劉羨的要求,各自從部族中挑了十二名壯丁相隨。但聽聞劉羨的話語,不由有些懷疑,他們望著山林兩側的道路,隻能看見陽光的斑斕與林木的枝葉,難免有些將信將疑。
    斛摩根說道:“縣君,真的會有伏兵嗎?不會是小題大做吧?”
    這也難怪,胡人們很難想象,會有人無孔不入到這個地步。在他們看來,有什麽仇怨當麵了結就是了。
    劉羨聞言僅是一笑,對著斛摩根說:“你若不信,可以大叫一聲看看。”
    斛摩根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他對著天空大吼了一聲,就像一道雷霆猛地炸響,讓同行的人不禁捂住雙耳。
    吼聲過後,什麽也沒有發生,山道兩側依舊是斑斕的陽光和靜靜的林木。
    斛摩根麵帶得意地說:“有什麽不對嗎?我覺得縣君還是太小心了。”
    而劉羨則毫不在意地回道:“當然有不對的地方,你不覺得奇怪嗎?好像沒有鳥叫吧。”
    這麽一說,胡人們才猛然發現,確實啊,在這樣的季節裏,怎麽會沒有鳥叫呢?按理來說,剛才那一聲大吼,應該驚起一群飛鳥才對。
    隻有埋伏有人的地方,飛鳥們才不願意靠近。
    想明白這點後,山林中的安靜一下就顯得有些可怕了。
    賀幹臨見狀,不禁緊張萬分,問道:“縣君,我們該怎麽辦?”
    “哈哈……沒什麽值得害怕的,他們的目標是領兵的我,而不是扮做商人的我。你們隻要鎮靜,把我圍起來,不要他們發現,就一定會安全無事。”
    果然,走了一會兒,眾人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沙沙聲,似乎大型有動物在草地上行走,但過了一會兒後,這聲音又消失了,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直到走出十裏地外,眾人又聽到鳥叫聲和狐鳴聲,眾人才鬆了一口氣,也愈發欽佩劉羨的敏銳與鎮靜。
    但劉羨知道,這不過是最容易渡過的一關,他最沒把握的,其實是另一件事——該怎麽找到郝度元?
    在漢末數十年的羌亂中,帝國在朔方的勢力是不斷收縮的。在漢靈帝早期時,整個河套都屬於漢朝統轄,但隨著各地兵亂的爆發,漢朝在北疆的控製逐漸捉襟見肘,最終在南匈奴作亂後,徹底丟失了對並州及朔方的控製權。
    經過袁紹和曹操的不懈努力,其實也隻收複了黃河以東、馬邑以南的狹小區域,整個河套平原以及陝北高原,就徹底地丟給了鮮卑與羌胡。從兩漢的農耕之地,重新變回了漢代前的遊牧之地。
    其中河套平原被拓跋鮮卑所占領,如今已經徹底鮮卑化了。原南匈奴被魏武帝曹操強製遷移到太原、上黨、平陽等地,被嚴加看管。而朔方地區則在這兩者之間,為匈奴與鮮卑共同影響,因此被稱為鐵弗部,其名為父匈奴而母鮮卑之意。這並非是指某一個匈奴部落,而是代指整個朔方地區。
    如今郝度元所部,是這些年在朔方新近崛起的一個勢力,他在春夏時頻頻侵擾關中,往來如風,征西軍司無可奈何。
    這一切都是因為郝度元逐水草而居,在朔方並無城池可言,征西軍司根本無處可以進攻。而要防禦,又抓不住鐵弗人的快馬,這不是說征西軍司不養馬。主要是主動權在鐵弗人身上,等你發現了再調兵前來,對麵早就逃之夭夭了。
    其實劉羨當初初入夏陽時,也遇到了相同的問題。四夥馬賊如果是都放棄據點,跟他玩你追我趕的遊戲,那怕是永遠也沒個完了。劉羨當初就是打了個出其不意,速戰速決,才得以挽回夏陽的局麵。
    但現在,這套法子不行了。就連征西軍司也不知道郝度元在什麽地方,如果知道,他們就會像王雄刺殺柯必能那樣解決掉這個人。而這一招用多了,邊地的胡人首領們也學會提防了。
    所以劉羨接到這個使命,不僅要和這位郝度元麵談,還首先要自己想辦法去找到他。
    劉羨其實沒有任何線索,他現在隻有一個隱隱的念頭。如果不成功,那他就是給自己挖了個天坑,隻能北上到朔方的茫茫溝壑與草原中,去博取一個渺不可見的可能了。
    六天後,劉羨一行人終於平安無事地越過了山路,進入到了黃崖山,見證到了這個邊地最大的胡人聚落。
    這裏沒有城牆,沒有塢堡,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接近於不設防的市集。正因為不設防,所以這座市集最為純粹。除了商人就是商人,一來就交易,交易完就走,沒有任何人保證交易的公平,但換言之,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主導這座市集。
    劉羨來時,發現這裏的市集比夏陽的市集還要大,不隻有馬匹、牛羊等胡人最常見的商品,還有相當多的鐵器,什麽環首刀、漢劍,乃至於西域的鎖子甲,都能見到。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的金銀珠寶,甚至舞女奴隸。
    看到這些,劉羨就大概明白,夏陽馬賊們的兵器是從哪個地方弄來的了。
    而隨行的胡人們大開眼界,他們自從遷到夏陽後,除了到長安交稅外,還從未見過有這麽繁華的地方,在得到劉羨的允許後,租了房屋,立刻就到集市上閑逛去了。
    劉羨則留下呂渠陽、斛摩根、賀幹臨三人,說有要事商量。
    “你們要去和這集市裏的所有人說,我要賣一件東西。”
    “賣一件東西?”
    這一句話,再次令胡人們感到困惑,他們此來,不是來找人的嗎?什麽時候變成了賣東西?
    但考慮到劉羨此前的所有所作所為,都令人感到難以理解,卻又別有深意,所以沒有人詢問為什麽,他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縣君打算賣什麽?”
    劉羨回答說:“我要賣一把金刀。”
    “金刀……”
    眾人麵麵相覷,這些天來他們同吃同住,並不記得劉羨有一把金刀。但見劉羨說得這麽言之鑿鑿,他們也不好反對,呂渠陽就跟著問:
    “那縣君想要賣什麽價格呢?”
    劉羨回答說:“不賣!”
    “啊?”
    “我的意思是,不賣錢,要用東西來換。”
    “那您要什麽東西呢?”
    呂渠陽等人都感到無比好奇,他們確實想象不到接下來的這個答案。
    劉羨回答說:“我要一頭白鹿。”
    “白鹿?”呂渠陽有些明白過來了,這其實就是一種暗語,劉羨所謂的金刀當然不是金刀,白鹿也不是白鹿,實際上就是一種嘩眾取寵的噱頭,以此來引起集市上的注意,然後從中找出郝度元的線索來。
    但這有一個問題,呂渠陽注意到後,直接就問了出來:“縣君,我們這樣沒有根基,憑空過來的人,恐怕沒有人會當回事吧?難不成直接報出名號嗎?”
    劉羨這個名字,或許在夏陽和洛陽還有一定的號召力,但是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市集,能有什麽用呢?
    呂渠陽能夠意識到這個問題,劉羨很高興,他說拍拍呂渠陽的肩膀,笑道:
    “渠陽說得不錯,確實需要一個名號,不過我早有準備。”
    “你們就直接說,我們是匈奴左部帥劉淵的親戚。”
    “劉聰、劉曜和我以兄弟相稱。”
    “這裏有個我入仕時劉聰送我的玉抉,上麵還刻著他的名字,可謂是童叟無欺。”
    “你們就拿著這個東西,一個個去談吧。”
    “如果有人願意來談,你們就帶他來見我。”
    吩咐完後,呂渠陽、斛摩根、賀幹臨三人就順著集市一家家找過去了。
    劉羨看著他們遠去,而後就坐在房間中靜心等待,他打算在這裏等待七天。如果七天之內,還沒有人來找他,那他就隻能放棄幻想,北上到高原上沿路自尋了。
    但在這麽一個位於帝國邊境胡漢混雜的地方,劉羨不相信,一個在關中肆意縱橫的豪傑,會不安排自己的眼線。按道理來說,應該還是相當重要的人才對。
    事實證明他猜的沒錯,在他們抵達黃崖山的第三日,一個胡人找上了門,隻是出乎劉羨意料的是,來的是一個絡腮胡子的青年人。
    他在被呂渠陽領進門後,先是上下打量了劉羨一番,露出一個笑容來,說道:“你不像是左賢王的親戚。”
    而後他自我介紹道:“在下齊萬年,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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