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齊萬年(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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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羨一生中看過很多人的笑容,但沒有人能像齊萬年一樣給他深刻的印象。
    微笑其實分為三種:一種是禮貌的微笑,表達對對方的尊重;一種是掩蓋情緒的微笑,來掩飾內心的不安;第三種才是因為由衷的高興而微笑,但這樣的時刻實在太少。
    但不管怎麽說,微笑就像是枝頭的曇花一樣,總是要凋謝零落的。因為人生的喜怒悲歡如同波濤般無常,這會讓人從敏感逐漸走向麻木,最後都會成為平靜的大海,將所有的情緒埋藏在深深的暗流中。
    可眼前的這個胡人不一樣,他從進門見到劉羨開始,就一直在微笑,他的笑容並非那種虛偽的假麵,而是自然的真情流露,仿佛是山崖間的流水涓涓不絕。你看到他就知道,這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他每時每刻都在為活著而快樂。
    劉羨想,這是一個非常自信且自豪的人。
    齊萬年見麵就說:“就是你要用金刀換白鹿?”
    劉羨點頭說:“就是我。”
    齊萬年說:“可我沒看見金刀。”
    “我也沒看見白鹿。”
    “賣主不先展示貨物,買主自然也不急著下手,這是很簡單就能理解的道理。”
    劉羨攤開雙手,聳聳肩說:“我賣的不是一般的金刀,尋常人等不能持有,所以在弄明白來人的身份前,我隻能謹慎。”
    “謹慎?你說得對,我也要謹慎。”聽到劉羨的回答後,齊萬年不置可否,他環視著劉羨,又問道,“你說你是左賢王的親戚,卻不知左賢王有幾個兒子,幾個妻妾?”
    齊萬年口中的左賢王就是劉淵,劉淵目前就任的是匈奴左部帥。但是按照南匈奴傳統,在單於之下,左賢王最尊。同理,由左賢王部改編為的匈奴左部,在五部匈奴中地位最高,胡人們也依舊稱呼劉淵為左賢王。
    劉羨早就打好了腹稿,認識了劉聰劉曜,他對劉淵的家庭可謂是了如指掌,當即回複道:“左賢王元有七子,長子劉和、次子劉恭、三子劉正、四子劉聰、五子劉裕、六子劉隆、七子劉乂。其中劉正早夭,而左賢王又收養有一子劉曜,視如己出。”
    “至於妻妾,左賢王原配乃呼延氏,續弦單氏。剩下的妾室裏,隻有張氏頗受寵愛。”
    劉羨說得分毫不差,即使是一般的胡人,也不能像他這樣了解劉淵一家的關係。
    可這並沒有打消齊萬年的懷疑,理由很簡單:“你說得不錯,可無論是看上去還是聽上去,你就像一個純粹的漢人。”
    “我就是一個純粹的漢人。”劉羨直視著齊萬年,回答說,“可你知道,左賢王也自認是漢人。你也看到了,我的隊伍裏,隻有我這一個漢人。”
    “哈哈哈哈……”齊萬年聞言大笑,興致勃勃地評價道,“看來你不是個簡單的漢人。”
    “我隻是一個在尋找白鹿的漢人。”
    “你既然賣的不是普通的金刀,那來找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白鹿。”
    “那自然,我找的是一頭名叫郝度元的白鹿,這頭鹿來去無蹤,我身負重任,卻沒有任何頭緒。”
    “那是因為這頭鹿要躲避獵人,若是露出任何的蹤跡,讓獵人找到他的巢穴,那他就不是白鹿,而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這麽說,你知道一點消息咯?”
    “不好說。”齊萬年歪起嘴角,好整以暇地坐下來,望著劉羨道,“你應該知道,要知道一件別人很難知道的消息,總要付出別人付不出的代價。”
    劉羨反問道:“那我怎麽知道,你手中有我知道的消息?”
    齊萬年沉吟片刻後,從懷中取出一塊銀印,遞到劉羨手中。劉羨接過後,審視片刻,發現上麵寫的是“匈奴左於陸王”六字。
    “這是……”
    “這是郝首領祖上傳下來的銀印。”齊萬年笑道,“他本是位於上黨的南部匈奴大人,也是如今匈奴南部帥郝散之弟,二十年前,他們兄弟兩人分家。郝首領便離開上黨,到朔方來闖蕩。他把這個交給我,作為信物,你若是不認得,那我也沒有辦法。”
    “我確實不認得。”劉羨並不掩飾自己的無知,同時又表示說,“但我相信你沒說假話。”
    “那你打算付出什麽代價,來麵見郝首領呢?”
    劉羨聞言,立刻從角落裏搬出了一個箱子,露出裏麵的金餅道:“這裏麵,有三百金,不知道能否買得一個機會呢?”
    齊萬年看了一眼,緩緩搖首說:“金銀這種東西,在關中或許有用處,但出了黃崖集,到北麵的朔方,隻不過是累贅罷了。”
    劉羨點點頭,心裏提高了一些對郝度元的評價,又說道:“我這一行,還帶了五百匹綢緞,可否一用?”
    齊萬年笑了笑,還是搖搖頭,說道:“朔方的風沙大,天冷,綢緞還不如羊皮禦寒,隻有夏日裏的幾日能穿一穿,這不夠。”
    劉羨聞言,臉色更加慎重,徐徐說道:“那我就隻有剩下的三十缸豆豉了,不知道閣下滿不滿意?”
    “豆豉?什麽是豆豉?”
    “用大豆和鹽發酵的調料,味鹹且鮮。閣下可以嚐一嚐。”
    說罷,劉羨便到屋外的車隊中取了一碟豆豉,又買了兩張胡餅,遞給齊萬年。
    齊萬年將信將疑地看了眼黑糊糊的豆豉,用胡餅沾了沾,而後咬下一口,閉上眼細細品味,臉上的笑容則隨咀嚼逐漸張揚。
    他欣喜問道:“您說帶了有三十缸?一缸可以用多久?”
    “平日兌水省著用的話,一缸足夠一百人半年之用。”
    “啊呀呀,這真是一份大禮啊!您能送這種東西,我看得見您的誠意了。”
    也不怪齊萬年如此欣喜若狂,因為在草原上,最難獲得的就數兩樣東西,那就是鹽與鐵。
    這不是說遊牧民不能獲得鹽與鐵,主要是草原上來回混戰,各族自行其是,導致鹽鐵根本不在草原上流通。其中朔方的困境最為嚴重,他們鐵器還可以靠找拓跋鮮卑交易,但是鹽,必須要靠在關中的走私。
    如今劉羨帶來的三十缸豆豉,本質上,就是三十缸鹽,這確實是朔方最急需的物資。
    所以齊萬年開價說:“隻要你們每年都能給我們提供這些豆豉,就一定是首領的貴客!”
    “這真是,受寵若驚了……”
    交易就這樣順利地達成了,齊萬年在黃崖集歇息了一夜後,次日就帶著兩個騎兵過來,領著劉羨一行人踏上了北行之路。
    這一行走了近十日,他們沿著洛水河穀一路北上,走了大概有三百餘裏,翻越了有四十來座山坳,可謂是非常辛苦。
    但同時,這一路並不枯燥,這一切都是得益於齊萬年。
    他不隻是一個愛笑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很健談的人。一路上,他隻要還有點力氣,就喜歡和劉羨閑聊,幾乎每到一地,他就會向劉羨介紹當地的風光和民俗,堪稱博學多才,幾乎不像是一個胡人。
    不過最令劉羨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齊萬年的博學,而是他的樂觀。
    在他的引導下,眾人來到一處峽穀,本來在峽穀前有一處鐵弗人造的木屋,可供路上行人歇腳。結果在劉羨等人趕到的時候,峽穀前的山坡發生了滑坡,把木屋給掀翻了,導致大家隻能露宿野外。
    但齊萬年卻樂觀道:“還好還好,若是等我們歇腳的時候再出這事,恐怕就連命都沒了,真是好運啊!”
    然後他又對劉羨等人說:“今夜就在峽穀中度日吧,夜半時風穿過這裏,據說會發出琴弦一樣的聲音,你們有福了!”
    結果當夜沒什麽風,倒是山林間好久沒見過人的蚊子都聚了過來,咬的大家輾轉反側。
    齊萬年就又勸慰說:“哎呀,還好沒下雨,哪怕沒有風,能夠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是一件美事。”
    他大概是黴運犯了,話說完沒一刻鍾,天上就降下了一滴雨水。
    然後滴滴答答的,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就跟著下下來了。
    他正要繼續開頭,一旁的呂渠陽就跟著搶話說:“下雨也沒什麽不好,至少蚊子都跟著跑了。”
    在場的眾人聽了,都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也包括齊萬年。他跟著到山崖下避雨,然後抖著淋濕了的衣裳,說道:“不止這點好處,至少今年馬匹的水草,是不用發愁了。”
    他的樂觀是這樣的突出,以至於任何困境都不能讓他困擾似的,劉羨笑著靠過來,問他道:“齊兄什麽時候都能這樣快活嗎?”
    齊萬年回答說:“是啊,我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一個道理,既然人能笑著過日子,為什麽要愁眉苦臉呢?”
    劉羨聞言,淡淡道:“可人這一生總是會遇到種種不順心的事情,因為挫折而悲傷,這本是人之常情。”
    “對啊,這是人之常情,可天地間既然生出一個我來,難道是讓我做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嗎?”
    齊萬年一麵伸手去接觸空中的雨滴,一麵對劉羨笑道:“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一件事。”
    “人活在世上,隻要不是瞎子,其實看到的東西都是相同的。但人和人之間的命運之所以會不一樣,就在於想到的東西不一樣。”
    劉羨問道:“怎麽不一樣?”
    齊萬年道:“一片落葉,有的人會想到萬物凋零,秋風蕭瑟;有的人會想到碩果累累,豐收飽食。”
    “一朵梅花,有的人會想到君子高潔,淩寒不屈;有的人會想到風刀霜劍,世事艱難。”
    “其實事物還是那麽個事物,隻是因為人的想法不一樣,所以做出的選擇也不一樣。”
    “平凡的人隻會想到自己的際遇,繼而顧影自憐,為自己現在的窘狀尋找借口,然後逃避著什麽都不做。”
    “而成功的人則會把自己的情感與事實分開,隻從現實出發,去做一些最冷靜的判斷。”
    “我是要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所以我不僅要做到冷靜,而且就要想到一些常人不能想到的東西。看到黑夜,就要想到黎明,看到大雪,就要想到豐年。隻有這樣,我才能做成前所未有的偉業。”
    聽到這,劉羨不禁對齊萬年刮目相看,在他遇到的士人與朋友中,這個氐人的精神世界,無疑是是出類拔萃的,即使是和他最優秀的幾個好友相比,也毫不遜色。恐怕隻有阿符勒,才能更甚他一籌。
    隻是這似乎不該是一個手下該說的話,而是首領該說的。劉羨笑問道:“這麽說來,你在鐵弗人地位不低咯?”
    齊萬年點頭道:“確實不少,有個四五百人,在首領手下,能排進前十吧。”
    在場的眾人又笑了,這個青年人手下有四五百人,斛摩根和賀幹臨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合著也就是個小帥罷了。
    劉羨笑道:“你和我說這些,不怕我告訴郝首領,說你心懷不軌嗎?”
    但齊萬年卻似像是聽到了一個了不得的笑話,然後哈哈大笑,良久後,他徐徐說道:“你看著吧,征西軍司想要招撫的這頭白鹿,才能還不如我的十分之一,你想和他討好關係,還不如和我討好關係。”
    聽到這句話,劉羨頓時心中凜然,他全程並沒有和這個氐人說過自己的來意。可卻被齊萬年一語道破,是自己哪裏露出了馬腳嗎?
    劉羨沉思了半日,卻想不出緣由,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而齊萬年卻像是恍若無事一般,第二日繼續領人上路,繼續與劉羨說笑。又這樣繼續走了三日,一行人往西北又走了二十五裏,終於在一道綠油油的山梁上,看到了遠方鐵弗人的部落。
    此時正值夏末,北方已經起了些許涼風,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
    齊萬年又對劉羨露出微笑,說道:“你看,來到這樣的地方,看看自己的心胸,再眺望遠處的牛羊,牧草,望著天,看著人,我相信每個人都充滿了勇氣。”
    “你是安樂公世子吧。讓我看看,你能說出什麽樣的話,讓這頭白鹿願意走出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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