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誰是狂徒(5k)
字數:8806 加入書籤
綠珠說的當然是假話,她根本不知道這一日孫秀會奇襲夏陽,也沒有在房內準備砒霜。更何況,熬製茶湯都是在孫秀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她怎麽可能加入砒霜呢?
但這句話還是把孫秀嚇慘了。他當了真,還以為綠珠方才撒的青鹽是砒霜,立刻就扔掉碗裏的茶湯,摳著自己的嗓子幹嘔。結果是晚上才在客棧裏吃的些酒肉,頃刻間全吐出來了。
等到他吐完了起身,看到綠珠笑盈盈地立在一旁,似乎在欣賞自己嘔吐的醜態時,轉念就想明白了一切。
孫秀登時惱火不已。別管他平日如何扮醜,可這麽多年來,從來隻有他戲弄別人,沒有人能夠戲弄他。
哪怕是劉羨這樣軟硬不吃,也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應對。沒想到今日在如此誌得意滿的時刻裏,他竟然被一個女人戲弄,這令他破天荒地感到憤怒和不忿。
所以他開口第一句就罵道:“賤人!你想找死?!”
話音剛落,綠珠提起茶壺,剩餘的滾燙茶湯一口氣潑了出來,迎麵灑到孫秀臉上。
孫秀僅來得及下意識地伸出手遮擋,可依舊有不少茶湯飛濺到他的臉上、手上、脖頸上,炙熱的溫度一瞬間就擊穿了孫秀的防禦,令他不禁渾身發抖,捂臉哀嚎。
跟著他來小院的有兩個教徒,聽到孫秀的哀嚎,立刻就要往屋內趕。不料剛走幾步,立刻就被孫秀喝止道:“站住!不要過來!”
原來,就在這短暫的哀嚎後,綠珠以極快的速度,從牆壁上抽出掛劍,孫秀還沒有察覺到發生了什麽,白晃晃的劍鋒徑直架在了孫秀的脖子上,令孫秀的哀嚎都止住了。
等孫秀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生怕綠珠和他來個同歸於盡,所以才出聲讓教徒們止步。
屋外的聲音停下了,在劍鋒冰冷的刺激下,燙傷的疼痛似乎也一下子被激沒了。
說起來也非常滑稽,孫秀做夢也沒有想過,他在這間房屋內,會兩次被人用劍架著脖子。隻不過第一次是劉羨架的,第二次是綠珠架的。而且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還要更接近死神。
在這種情況下,孫秀的怒火頓時散去了,往日滑稽可笑的小醜扮相又回來了,他扮做一副心驚膽戰的樣子,身體往下縮了縮,幾乎以下跪的方式坐在地上,對著綠珠勸道:
“綠珠姑娘何必動氣呢?外麵都是我的人,您要是殺了我,您也活不了,何苦呢?”
綠珠將劍鋒隨之壓了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我不殺孫長史,我就活得了嗎?”
“怎麽會?”孫秀也是拚了命,各種信口開河都來了,“我是真心喜愛綠珠姑娘,自從在下原配過世以後,一直就沒動過再娶之念,自從見到姑娘後,就茶飯不思,隻想正正經經地問吉納聘,把姑娘娶回家續弦啊!”
“那很可惜,我並不喜歡孫長史。”
“好,好,姑娘把劍拿開,我這就走,行不行?”
“孫長史覺得我像傻瓜?”
“我才是傻瓜!我才是傻瓜!”孫秀自嘲兩句後,隨即正色道,“我竟然看不出來,姑娘昏了頭,愛劉懷衝到了這個地步。”
“你說我昏了頭?”
難道不是嗎?孫秀把這句話咽在了肚子裏,他心想,自己確實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竟然奢求女人會有理智。
唉,他其實早就知道的。女人其實就是一種情感生物。隻要被長得帥氣的男人抱過一次,就會馬上不顧一切,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繼而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為男人所騙,女人的生涯就是這樣無恥和沒用啊!
她們隻在乎臉,看不出男人之間真正的高低。而自己有一張不太好看的臉,就注定會在情場上完敗,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懷有僥幸的事情。
不過即使如此,這個女人也有點太過愚蠢了。聰明人怎麽能跟蠢人打交道呢?
不過還好,孫秀是一個非比尋常的聰明人,他作為如今天師道僅存的四位大祭酒,是一個能讓蠢貨開悟的得道之士。
即使眼下到了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孫秀也能耐著性子,和綠珠盤一盤其中的利害得失。
“莫非不是嗎?姑娘若是真愛劉懷衝,就應該知道,殺了我,才是真正害了他。”
“我可是趙王長史,是劉懷衝的上級,殺了我,不就坐實了他大逆的罪名了嗎?到時候你死了,他跑不了,他在洛陽的家人也跑不了。”
“你猜猜看,到那時候,到了九泉之下,劉懷衝是愛你,還是恨你?”
在孫秀看來,自己的這番話,不可謂不殺人誅心,雖然人們常常說愛不可以衡量。可實際上,人生就是在無數次的衡量中磨滅掉了情感與激動,逐漸變得麻木。
再怎麽說,綠珠隻不過是個妾,還當過別人的妾,甚至說得難聽些,不過是個婊子,在這年頭,和妓女有什麽區別呢?既不可能有名分,也不配擁有尊重。她拿什麽去衡量自己的份量呢?
孫秀的暗示已經暗藏答案:還是那句老話,人生想要活得快樂,就是要找準自己的位置。乞丐知道自己是乞丐,那乞丐也會快活,婊子把自己當做婊子,那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世界不斷讓人吸入灰塵,每個人都在與塵埃共處。因此,世上早不存在潔白無瑕的東西,想要讓自己純潔,結果隻會是讓人發瘋。
但他抬頭去看綠珠的神情,卻難免失望了。綠珠起初確有動搖,但很快眼露笑意,似乎孫秀提起了一件非常令她幸福自豪的事情,讓她無法自拔似的。
綠珠稍稍將眼神收斂,繼續說道:“所以我說,孫長史一點都不了解我丈夫。”
“嗯?”
“我方才說,當年他來金穀園,和楚王殿下無關。這是真的。”
“啊?!”
“他隻是找了一些我不認識的朋友,因為一時的憐憫,就帶著刀劍來了。在那之前,他甚至隻見過我一麵。”
“這……”
“孫長史以為他是受了楚王的指使,自以為是,我可以告訴您,他從來不是一名聰明人。我丈夫看上去文質彬彬,以聰明聞名,但實際上,他是一個頭腦一熱,就由著性子,什麽都不管不顧的人。”
“……”
“不然您以為,為什麽當年這件事會無疾而終,至今查不出來?這不是因為楚王手眼通天。恰恰是因為,我丈夫是一個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狂徒,所以至今逍遙法外。”
這句話說罷,孫秀已經臉色蒼白,額頭冒汗,呃呃不能言語了。
“他是一個想到什麽就做什麽的人,孫長史以為把他逼到絕處,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他如今看上去是個好說話喜歡講道理的人,但他的靈魂深處,卻藏著想燃燒整個世界的火焰。他隻是身上的負擔太多了,責任太重了,所以才變成現在這個平和的模樣。”
“而您眼下的所作所為,看上去是勝券在握,斬草除根,實際上卻是逼他卸下責任。相信我,孫長史,您不會想看到他這一麵的。”
話聽到這裏,孫秀已經汗流浹背了。
但作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孫秀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事情要麽不做,要麽就做絕。如今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指望能夠不得罪劉羨嗎?無論劉羨是個什麽樣的人,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又能做些什麽呢?不會再有更好的機會了。
況且孫秀也絕不相信,有什麽人是自己值得害怕的。
故而孫秀整頓精神,說道:“那姑娘也低看我了,我可不是做事沒把握的人。”
而悄然之間,綠珠已經收回了劍,而孫秀毫無察覺,隻聽得她繼續闡述道:“孫長史自以為識人,可既不了解我的丈夫,也不了解我。”
“哦?姑娘是何意?”
“孫長史以為我隻是一個女人,就隻是個供人淫樂的人偶,看不懂人世的利害得失嗎?”
“哈哈,這是哪有的事……”
“孫長史,你之所以不遠千裏跑到這裏來,無非就是因為,猜到我是綠珠,想以此來要挾他嗎?除此之外,你還有別的證據嗎?”
“……”
“您當然沒有證據,如果您有證據,有證人,有供詞,早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抓捕,不然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地過來呢?”
三言兩語間,綠珠就已經說破了孫秀的窘境,這不由讓他頗為駭然。
但孫秀仍然強撐道:“那又如何呢?至少有姑娘在,這一切就不是問題。”
孫秀這次是私自調兵,私署公文命令,沒有一樣程序是合法的。
這本來也不重要,結果是最重要的,隻要結果成功,程序的合法是可以事後追認的。不管怎麽說,現在綠珠在這裏,隻要把綠珠送到洛陽,由石崇指認,必然是孫秀贏。
而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綠珠已經撤回了劍刃,不由起身大喜道:“姑娘想清楚了?隻要你願意投我,往後榮華富貴,必然享之不盡。”
卻不料此時綠珠橫立劍鋒,反架在自己纖細的脖頸上,這一下比架在孫秀脖子上還讓他著急,他急聲道:“姑娘這又是要如何?”
綠珠的眼神非常平靜,她似乎在看著孫秀,又沒有看著孫秀。短短的幾個瞬間,她的眼神似乎已經穿過了重重夜色,到遙遠到不可觸摸的過去之中。
她對孫秀所言的榮華富貴置之不理,因為很早之前,她早就嚐盡了,但對她來說,那並不是值得懷念的生活。她僅僅是悵然道:
“孫長史說得對,我不可能殺了你,若是殺了你,我確實就害了他。”
“他還很年輕,未來還有更多值得做的事情,他若是做傻事,很多人就毀了。”
“但總要有人做傻事,那就隻能我來做了。”
“我會在這裏舍棄我的生命,毀掉你唯一的證據。那等他回來,您能拿什麽給他論罪呢?”
話說到這裏,孫秀再次手足無措了。
他確實是沒想到,眼前這個瘋女人,居然會將事態看得這麽清楚。如果真的按她所說,她就在這裏自殺,那他唯一能獲得的人證就沒了。
這一趟不僅是白跑一趟,而且是徹底和劉羨撕破了臉,鬧到朝廷上去,他拿什麽交差呢?違法調兵,這反而是必輸的官司。
哎呀,這年頭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都是說女人越漂亮,頭腦就越愚蠢嗎?所謂紅顏禍水,像什麽褒姒、趙飛燕之流,之所以被這麽罵,就是因為她們是沒有政治智慧的蠢貨罷了。
自古以來,能夠又美貌又知曉人心的,幾千年來少之又少,這個女人對人世的透亮,大概隻有漢武帝的李夫人能相提並論吧。
隻是相比於李夫人的冷靜,這個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似乎染上了一絲瘋勁,這種瘋勁讓她散發出異樣的魅力,但也讓孫秀由衷地恐懼。
但孫秀還想做最後的掙紮,再次勸說道:“你這是在做無用功!我已經控製了夏陽縣,不管什麽證據不證據的,劉羨回來我就殺了他,容易得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你這又有什麽用?不過是徒增笑柄罷了!”
“殺了他?”綠珠冷眼看向孫秀,笑了笑,而後徐徐說道,“孫長史恐怕不明白,您來到夏陽,是您飛蛾撲火才對。”
孫秀當然不明白,他無法想象,哪怕劉羨回來,能怎麽破局翻盤呢?大漢皇帝的列祖列宗顯靈嗎?如果這真的有用,蜀漢當年就不會滅亡。
但綠珠卻不想解釋了,她陷入了最後的糾結裏。
綠珠當然也恐懼死亡,她本來以為自己是無懼於死亡的,她很早的時候就想過死。死亡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曆的一環,更何況她早就在金穀園看多了。
再美貌的女子,也活不過兩劍,在死後也會腐朽,也會發出腐爛的臭味。在見慣了這種場景後,人很難對生命產生敬畏,反而容易把自己當做腐爛的一份子。
可在離開金穀園後,她發現自己已經漸漸將這些記憶淡忘了,那些平淡輕鬆又愉快的記憶將不堪回首的過去緩緩覆蓋,讓她重新對生活和未來產生了向往。這讓此時的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在對未來產生希望時,是很難去自殺的。
綠珠將劍鋒貼上自己肌膚的時候,腦海中充滿著各種各樣的不甘,她掃視著這個在黑暗中搖曳著火光的狹小院子,這裏也是她傾注了心血的地方,她本以為能在這裏待很久,但沒想到,也不過就是短短不到兩年的歲月罷了。
她多希望自己的心靈和肉體都是純潔的,那樣就不會有這麽多波折了。
可如果沒有這些,自己還會得到他的憐憫嗎?
房中的聲音一時靜了下來,綠珠在心中做著最後的告別,劍鋒也漸漸切入了柔軟的皮肉,冒出了些許飽滿的血珠。
正在這個時刻,外麵突然有人打破了這份平靜,腳步聲焦急又狂亂。
綠珠以為是孫秀的人,她下意識地用了力,血水緊跟著就沿著劍鋒順流而下。
腳步聲同時也嚇了孫秀一跳,他此時知道事態無可挽回,可謂是麵如死灰,同時又感到無比的惱怒,他對外大聲問道:“又怎麽了?!我不是吩咐了,讓你們別動嗎?”
不料外麵的人大喊道:“不好了!孫師寶!大事不好了!”
“還能有什麽大事不好?”
“夏、夏陽長他殺回來了!”
“啊?!到底怎麽回事?”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的人在縣營,本來已經控製了局麵。可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來了好多人。”
“好多人,什麽好多人?到底多少人!”
“我們不知道啊!當時我正在營外放哨,突然從四麵八方到處都是人,他們舉火如海,直接把縣北軍營給圍了!然後夏陽長從裏麵走出來,帶頭殺了我們幾個人,營裏的縣卒跟著也鬧起來,局麵頓時控製不住了!我逃過來的時候,那人海望不到頭,怎麽都有三千人以上吧?”
“什麽?三千人!”孫秀大吃一驚,他完全無法想象,劉羨是從哪裏調來的人。
他連忙走出房門,去向縣北望去,隻見原本就發白的天際此時更是亮如白晝,遠處隱隱間還傳來很多人山呼海嘯的聲音,像是人在高山處眺望海崖邊的海浪般。即使不能親眼見證,也讓聞者一陣陣的膽寒。
孫秀不得不承認,這不是假話,在縣北的教眾已經全完了。
這時來報信的教徒問道:“師寶,我看他們馬上要往縣內來了,我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孫秀回首看了一眼綠珠,發現她已經虛弱地躺倒在地,佩劍掉落一旁,脖頸處血流不止,心想這回算是全完了。
而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也做出了最正確也最難堪的決定:
“還能怎麽辦?走啊!快走!”
孫秀什麽前院的教徒們也不顧了,就趁著現在劉羨還沒趕過來,隻帶著這門口的三個人一起,直接從後門小路處落荒而逃。把帶來的五百個信徒統統拋在了夏陽。
果然,在他離開夏陽縣府的一刻鍾後,劉羨就帶著人衝了回來。他竟然不是帶著什麽縣卒來的,而是在舉城上下,數千名夏陽縣民們的擁簇下,舉火如海般歸來的。
孫秀是在奔出縣門後,在縣南的第一道山坳上看到這壯觀一幕的。他終於明白綠珠說的飛蛾撲火是什麽意思了。
朝廷將劉羨外放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失誤!事到如今,夏陽已然是劉羨的城池,劉羨的王國,這是一座已經全然脫離了朝廷控製的城池,除了殺光這裏的所有人外,根本不可能控製住夏陽城。
該死!該死!怎麽會有這樣的婊子!孫秀不再觀看這場景,而後在山道上策馬飛奔,同時在心中用最惡毒的話語不斷地咒罵著綠珠。
可問題還是要解決的,鬧出這麽大簍子,接下來該怎麽辦?
答案很簡單,其餘所有的手段都已失靈,隻剩下刺殺這一條道路了。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