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克心忍性(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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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有風,天上下起了陰鬱的小雨,這讓屋簷下的燕子們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顯然隨著天氣的寒冷,它們開始起了一些南飛的念頭。
劉羨聽著這些往日悅耳的聲音,此刻隻感到無限的焦躁。而旁邊的李盛、郤安等人,看著他熬出血絲的眼神,也都噤若寒蟬,根本不敢說話。
誰也不會想到,原本應該是平平無奇的一夜,竟然爆發了這樣駭人聽聞的大案:趙王長史孫秀暗中調令五百名全副武裝的五鬥米道信徒,潛入夏陽城,而後公然攻打夏陽縣營與夏陽縣府,造成了上百人的死傷。
若非劉羨及時趕到,孫秀就是幹出屠城這樣的事情來,恐怕也沒什麽意外的。所謂上麵有人,死無對證,大概就是這個狀況。
好在這一切還沒有朝著最壞的情形變化,劉羨最終控製住了局麵。
孫秀做夢也不會想到,劉羨並非是一般的縣長,這個夏陽縣幾乎是劉羨從無到有重新打造出來的,所謂民心所向,渾然一體,劉羨僅僅是出現在夏陽城外,擂響了龍亭鞞鼓,就在極短的時間內,順利動員了縣外的五個亭,近四千名百姓。
這四千多名百姓聽著動靜,本來早就醒了,僅因為無人領導,惶恐不知所措。但一聽聞縣君有召,哪怕很多人也沒有武器,是拿著鋤頭、菜刀,也要跟著劉羨去縣北軍營。
浩浩蕩蕩的火龍隊伍出現在縣營外時,教徒們惶恐不知所措,他們全身甲胄,裝備精良,其實未嚐沒有一拚之力,但在縣民的高聲呼喊下,到底還是放下了兵器,被盡數俘虜。
可即使如此,這也足以稱之為關中在禿發樹機能投降後的第一大案。胡人叛亂不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是征西軍司的內部發生上百人規模的火並,這毫無疑問是不能容忍的,必將在邊疆產生深遠的影響。
不過劉羨現在實在無心去想那些事情了。
他現在起身在屋外徘徊,淅淅瀝瀝的雨聲令他的思緒如同一團亂麻,幾乎無法思考,隻能感到一種不上不下的情緒在身體裏跳動,一旦命運的審判來臨,就將決定整個人是上升還是下墜。這像是八月枝頭上的樹葉,又像是初冬濃霧裏的麻雀。
當看見倒在血泊中的綠珠時,劉羨身體裏頓時湧入一股令人絕望的麻木感,他立刻回想起了那一幕從來不願回憶的噩夢,令他渾身汗毛倒豎。
好在與當年不同,綠珠脖頸處的傷口不深,也沒有傷到什麽要害,她還有呼吸,隻是純粹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厥了過去。
可失血到這種地步,也足以要人命了。緊急的包紮後,綠珠就發起了高燒,蒼白的身體卻燙的嚇人。劉羨隻好按照醫療的吩咐,一麵煎藥,一麵請來幾名侍女,讓她們不斷地用冷水擦拭綠珠的身體。可即使如此,綠珠的情形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
這讓劉羨極為痛苦,根本無法安眠。而在這一夜之前,他已經連著趕了兩天兩夜的夜,算起來,已經有三天沒有合眼了。張固等人也是擔心他,就隻好在旁邊一直這麽等著。
可這一熬幾個時辰下去,並不是個辦法。
李盛就起身勸導道:“縣君還是早些歇息吧,照容弄成這個樣子,不就是想要縣君好好保重自己嗎?”
張固也跟著說:“是啊,是啊,懷衝,你才是我們的主心骨,若出了什麽意外,我怎麽對夫人、主公他們交代呢?”
但劉羨不為所動,他依舊在院前的屋簷下來回走動著,腳步聲穿插著雨聲,還有屋內的窸窸窣窣的擦拭聲,都讓在場的人感受到不安。
還是郤安想了辦法,對劉羨說道:
“辟疾,如果你胸中不平,想要責怪誰的話,那就全怪我吧!”
“昨夜的事情,都怪我不察!這些人這麽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我竟然沒有察覺出不對,才導致結果如此,這都是我的錯!”
話音落地後,現場沉寂了一會兒,劉羨也止住了腳步,他睜開眼睛望著郤安,片刻後搖搖頭,又來回踱起步來。
隻是這一次,劉羨終於開口說:
“雉奴沒必要如此說,孫秀的手續合情合理,如果是我在這裏,恐怕也會被打個措手不及,難以看破,何況是你呢?”
“我隻是心中有些散亂,你們沒有必要擔心,都去歇息吧。”
可他的話根本無人相信,畢竟都是跟了劉羨一段時間的人,哪怕是李盛也看得出來,劉羨此刻的話語過於嚴肅,顯然是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絕不是什麽所謂的“散亂”。
而到底遮掩的是什麽情緒,其實也不難猜,其實就是憤怒。
在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背信棄義,陰謀設計後,沒有人會在這種情況下不憤怒。何況劉羨是一個內裏極其習慣於冒險的人,他對於自我的尋常瑕疵尚且不能忍受,更別說如此被人挑釁底線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極有可能幹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在場的三人都一時沉默了,心中盤算著下一步應該怎麽辦。而在這個時候,李盛突兀地站出來,對劉羨說道:“主公,下命令吧!”
他的語氣就像是橫空飛來一把鋼刀,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而劉羨稍稍駐足,問他道:“下令,下什麽命令?”
“當然是向孫秀報仇的命令!”李盛斬釘截鐵地說道,“被人害妻傷民,可謂是奇恥大辱,主公應當效仿伍子胥,立刻向孫秀報仇!非如此不是大丈夫所為!”
“哦?”劉羨的眼睛中放出奪目的彩虹來,情不自禁地問道,“賓碩也這麽想?”
他緊接著說道:“我打算積蓄半年,直接起事,你怎麽看?”
這一句話說出口,其餘兩人都大為震驚,經此一變,劉羨連造反起事的心都起了麽?雖然大家暗地裏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顯然劉羨從沒有當出頭鳥的計劃。
李盛心中也是一動,但他表麵依然不動聲色,迎著劉羨的話道:
“當然!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僅僅因為有困難就止步不前,那豈不是就是懦夫了嗎?”
李盛的聲音慷慨激昂,而劉羨則在一旁連連點頭,聽他繼續道:“依我看,孫秀雖然是趙王長史,但他這兩年橫征暴斂,不得民心至極,而主公是著名的賢人,深得夏陽民心,而關中上下亦有耳聞。這可謂德勝!”
“而孫秀精於陰謀,短於用兵,此番如此出其不意地奇襲夏陽,都能被主公擊敗,可見其不知兵甚矣。反觀主公,飽讀兵書,身經數戰,麾下又有數百精於搶掠之馬賊,可謂是既有智勝,又有力勝!”
“再想到主公和胡人還有交往,想必主公隻要登高一呼,關中登時便是贏糧而景從。有此三勝,區區孫秀,不過是蝸牛螳螂而已,不需一月,便會身死族往。”
“然後主公還於舊都,興複漢室,天下人心思漢,消息一出,必然是義士蜂起,天下震動!到時候,主公可以收攏義兵,合百萬之師,兵分三路。”
“到時一路交給在下,我必按照先父遺囑,往南收複益州。”
“一路交給縣尉,呼籲諸葛氏、薛氏、馬氏等舊臣響應,自河東收複並州。”
“主公則親率大軍,出潼關而攻洛陽。以主公在洛陽的聲望,想必哪怕沒有一戰,對方也會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什麽皇後與魯公,不過是跳梁小醜,隻需主公修書一封,此二賊定會為人梟首。”
“到時候,主公再造漢室,令社稷幽而複明,天下轉危為安。到那時又能和家人團聚,必然是被兆民敬仰,後世傳頌的千古聖君啊!”
李盛這一番話,起初還有點可以商榷的地方,但越說到後麵,就越是顯得荒誕不經,最後什麽三路大軍席卷天下都來了,好似打天下真是什麽唾手可得的事情。
但李盛的本意當然不是如此,他隻是用這種誇張的話語來進行簡單的諷諫,眼下劉羨的力量還不夠雄厚,天下的局勢也不夠混亂,還遠遠沒有到他可以肆意張揚的時候。
劉羨當然聽得懂這些話,可人有時候之所以會犯錯,不在於有些話聽不懂,而是不想聽懂。
所以等李盛說完後,他看見劉羨的眼神內斂了,一隻手撫上了腰間的佩劍,眼中放出同樣刀鋒般冷峻的光彩,冰冷地注視著自己:
“賓碩的意思是,我應當什麽都不做?”
陰鬱,窒息,這還是李盛第一次直麵劉羨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狂亂,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個以溫文爾雅著稱的外表下,內裏會是一個怎樣沉重和瘋狂的靈魂。
這是一個能夠殺人的人,也是一個享受殺人的人。
李盛聽得出這其中透露出來的力量與激情,但他也更明白,偉大的人物應該學會控製自己的力量與激情。
所以他麵色不變,硬頂著劉羨道:“主公,我說的是忍耐,而不是什麽都不做。”
“忍耐?我還不夠忍耐嗎?”
“當年昭烈皇帝在徐州,好不容易為自己掙下一份基業,結果卻因為一時心軟,收養了呂布這樣的小人,最後被呂布背信棄義,襲取了徐州。請問主公還記不記得,昭烈皇帝是怎麽做的?”
“……”
這是世人皆知的故事,曾祖劉備才得到徐州不久,正與袁術對峙之際,卻被呂布偷取徐州,一度妻離子散,前後無著。這個在當縣令時怒鞭督郵的男人,本該與呂布魚死網破,最終卻忍辱負重,反向呂布這個小人屈膝投降。
然後是兩年的積蓄和經略,在經曆了人吃人的慘案,又丟失了數次家小後,他終於帶領著曹操的軍隊打回了徐州,覆滅了呂布。可這距離他真正有一塊自己的立足之地,還有十年。
劉羨當然也知道這件事,他在書上讀來時,並不覺得有什麽,但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選擇的艱難。
李盛見他氣勢稍弱,知道他已經有些冷靜下來了,緊跟著又說道:
“主公,這並非是懦弱和逃避,每個人都想做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可是這說的是平常的與人交往。而您現在是在政治上與人處事,這是截然不同的。”
“政治決不允許任何犯錯,政治也沒有退場,輸一次就是滿盤皆輸,退場就是死亡。故而要麽不動,一動就要一擊致命。楚王殿下的下場,難道您忘記了嗎?”
“眼下這次孫秀鑄下大錯,正是您以此為要挾,漫天要價,積蓄基業的關鍵時候。若是反過來引起了大亂,您這些年的忍耐,還有家父的那些期望,您在洛陽的家人,一切都會毀於一旦啊!”
話聽到這裏,劉羨的眼睛終於閉上了。他其實早就在詔獄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自我的情感是微不足道的。可說起來容易,但真遭到一些事態變化時,他自己還是無法遏製情感的波動,可見自己距離曾祖他們還很遙遠。
而眼下,在經曆了朋友的勸諫後,他又有些清醒過來了。
他聽著窗外縷縷不絕的雨聲,在心中對自己靜靜說,想要成為天下之主的,不可能是一個不顧一切的狂徒。恰恰相反,他應該舍去自己的狹隘,從天下人的角度去考慮。
這樣想著,劉羨剩餘的憤怒終於漸漸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不成熟的責怪。
他對李盛滿懷歉意地說:“方才我有些犯渾,還請賓碩不要見怪。”
劉羨一和顏悅色,眾人的擔憂也就都隱去了,隻要主心骨是冷靜的,他們相信,什麽困難都是可以被戰勝的。
李盛也笑了,他說道:“經昨夜一變後,我就知道主公是能夠成就大事的人,隻要主公不拋棄我,我願為主公赴湯蹈火!”
“你們去歇息吧,我再陪陪照容,如果我實在熬不住,我就會歇息的。”
他既然如此說,大家也好就這麽信,等幾人都告辭了,侍女們也離開了,院子裏就又隻剩下劉羨和綠珠兩人。喔,還有屋簷上的燕子。
劉羨搬了個馬紮,坐在床榻前,握住綠珠的手,另一隻手則是拂過她蒼白又發熱的臉龐,心中想過自己所有的愛人與親人,無數的情緒沉浮後,最終剩下了哀傷。
他這時候第一次對皇帝與權力產生了更真實的領會:
世人總以為皇帝是擁有一切的人,那其實是不懂得背負責任之人的謬論。尋常人再怎麽失去,還有做自己的自由。但王者卻是不同的,真正的王者,必須放下所有的自由,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然後才能擁有執掌天下的權力。
他曾祖就是在這樣的選擇中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在遺憾中走向死亡。
賜予劉氏一切光榮的那個人,則是鬧得夫妻失和,群臣離心,最後對天地問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社稷與神器到底是何其沉重的事物,劉羨現在,大概隱隱約約明白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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