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暴風雨之前(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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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符勒隻在夏陽留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他和劉羨說了一聲,拿上了劉羨付給他的金子,很快就匆匆離開了。他的到來像是一陣風拂過柳梢,離開又像是晨霧消散,沒有留下任何蹤跡,讓劉羨懷疑他是否來過。
    這時太陽剛剛升起,天上的雲層略染金色,滿山的鬆林伸出柔軟嫩綠的針葉,將嬌弱的一麵展示在天地之間。街道上的行人還不多,縣裏的民居上正往上冒著縷縷炊煙,屋簷下的燕子已經去而複返,在巢口銜接新泥了。
    這是很美好的畫麵,但想到阿符勒透露的消息,劉羨突然感受到了人間的殘酷。
    大部分人對未來並不知情,他們隻能看到眼前,顧及到自己的生活,用不思考的方式相信這種日子能天長地久。但其實這種畫麵其實是非常脆弱的,脆弱得就像秋季裏幹枯多日的落葉,輕輕一踩,就會徹底淪為塵埃碎片。
    亂世正在醞釀,雖然目前僅僅是露出了一些征兆,可這些征兆也不是常人能夠抵擋的。在後世看來微不足道毫無波瀾的幾個字,但在當事人的經曆中卻無異於狂風暴雨。
    但與此同時,人也要意識到,無論這些所謂的狂風暴雨是如何駭人,最終也會有消散的那一天。沒有什麽人能夠長命百歲,同樣,戰亂與風波再大,也會有結束的那一天。而在這期間,永遠有孩子,青年,中年,老年,世界不會毀滅,地獄也會有風和日麗的那一天。
    賈後、賈謐、孫秀、張華,他們爭來鬥去,到底要爭鬥到什麽時候?他們會不會知道,自己掀起的風浪,最後也會淹沒到自己……
    劉羨想:該為暴風雨做一些準備了,他這次非常幸運,能夠機緣巧合下,得知第一次風浪的詳情,這就足以為自己爭取到一些資本了。
    等劉羨回到書房後,先是把房門關起來,並囑咐所有人都不許打擾他。而後他把桌上其餘所有的公文都先清空了,以便把精力都放在對這次上黨匈奴西奔的應對裏。
    劉羨首先是拿出三張地圖,一張馮翊郡,一張平陽郡,一張河東郡,將三者拚接起來,按照阿符勒給他帶來的消息,將上黨匈奴計劃的西奔路線一一標記:
    郝散打算起事之後,先攻殺孫元報仇,而後直接沿著沁水河穀,從上黨盆地穿越太嶽山脈,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平陽郡內。然後在平陽郡的富縣——絳邑,大肆搶掠一番,獲得物資後,沿汾水而下,順流抵達汾陰,將其攻占。而後再從汾陰的龍門渡東岸渡河,經夏陽走梁山小道進入黃崖集,最後北上,去與膚施的郝度元匯合。
    該怎麽評價呢?這條道路選得非常險,大部分時間都要在山林中穿梭,大概率會有相當的人在途中掉隊。尤其是橫穿沁水河穀,這沿路人煙稀少,又非常險峻,恐怕根本無法支撐大量的人在其間穿梭。
    但正因為險,也就代表著很少有人能預測到,他們會走這條路。隻要後部匈奴能夠走出來,那如今平陽與河東的布防,幾乎是形同虛設。
    根據阿符勒的說法,後部匈奴上下大概有八萬人,其中壯丁有三萬餘人。這個數量,隻要征西軍司的大軍不開到,別說是河東、平陽兩郡,就是在整個關中,他們也可以在予取予求。
    而在離開河東後,他們若是通過夏陽,走梁山小道去往朔方的話。這裏的山路雖然也很難走,但是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隻要抵達黃崖集後,山路四通八達,征西軍司非常難以追剿。
    到等郝散再和郝度元匯合,便會更加難以處理,登時就是關中巨寇。
    那時候,征西軍司是繼續向朔方派兵呢?恐怕非常難以有成果,而且靡費會非常巨大。若是不派兵,朝廷的威嚴又將何存呢?
    所以,綜合整個局麵來看,要把握機會立下功勞的話,眼下唯一能夠阻擊後部匈奴的時機,就是在他們抵達河東之後,進入梁山之前。
    而且要考慮在龍門渡渡河,後部匈奴停留時間最多的地方,大概就是河岸。這將不得不使夏陽處在風口浪尖。
    隻要自己及時向征西軍司通報消息,趁後部匈奴尚未渡河之際,與大軍匯合,未嚐不能在這裏與郝散打一場大戰。
    這必然是自禿發樹機能被平定後,關中即將麵臨的最大的一次挑戰。
    劉羨想到這裏,難免想起自己和石超小時候的一些平虜疆場的豪言壯語,心中一時洶湧澎湃,兒時的夢想就要成真了麽?
    但具體到底該怎麽做,還需要細細考量。
    首先肯定要將此事上報給征西軍司,但怎麽上報,什麽時候上報,是個值得謹慎思考的問題。
    報早了,征西軍司會懷疑自己哪裏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會相信,而且可能會幹擾到後部匈奴原定的西奔路線。
    報晚了,自己能否頂住匈奴人渡河的軍事壓力嗎?夏陽隻有六百縣卒啊。
    這麽想著,劉羨有了主意,他派人把李盛叫了過來,見麵說道:“賓碩,我有件事情交給你。”
    李盛一進門,看著屋子內異常的氛圍,立馬就知道劉羨正在策劃大事,他非常聰明地沒有問原因,而是直接表態道:“主公有什麽事,直接交給我就是。”
    劉羨盯著他的眼睛說:“我要你去上黨做一趟生意。”
    “生意?什麽生意?是買,還是賣?”
    “是買。”劉羨徐徐道:“我要你去上黨買些黨參,買很多黨參。”
    “黨參?是買來給照容補身子嗎?”
    “是,但也不是全部,去年不是有士兵嘩變砍傷了我們的縣卒嗎?也給他們買一些。”
    劉羨說到這,對李盛著重吩咐道:“我調三百金給你,聽說四月的黨參是最好的,如果沒有遇到什麽特殊情況,希望你能買到四月裏最好的黨參。”
    “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嗎?”
    “再就是,帶最好的馬過去,我可以把翻羽借給你。”
    李盛雖然不明白劉羨背後的深意,但他也沒有多問,點點頭後,就去安排這件事了。
    這就是劉羨想出來的辦法,沒有比親身經曆然後上報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了,在從事發地事發後第一時間上報,也已經是最省時間也最合適的方式了。按道理來講,後部匈奴是近十萬人翻山,而李盛是單人快馬,若兩者都竭盡全力地趕時間,至少也能爭取到十天左右的時間差,這應該足夠征西軍司反應了。
    報信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劉羨接下來要考慮的,便是如何減輕在戰亂中夏陽會遭受的損失。
    今年這件事一旦爆發,龍門渡的商路算是報廢了,如果考慮的深一些,今年河東的夏收肯定也完了,麥子是不可能有收成的。而與此同時,兵亂也會在河東和平陽製造出大量的難民,這都需要大量的糧食來安撫,不然的話,極有可能在三郡造成饑荒。
    劉羨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後,立刻又派人把郤安叫了進來,對他說道:
    “雉奴,你把府庫裏剩下的所有錢財絹帛都帶上,從今天開始,你要到長安、河東等地到處買糧。”
    “買糧?”郤安也對這個要求不明所以,他心裏計算了一下,問道,“辟疾,我看縣府裏的存糧還有富裕,足夠我們用到明年啊?為什麽買糧?”
    劉羨之前沒有跟李盛明說,此時當然也不能跟郤安明說。在事前爆發前,這個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是不信任朋友,而是承擔不起泄露的風險。若是讓孫秀知道這件事,少不得要把他打為同謀。
    但如此大規模的購糧,確實也要給世人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回複道:“我剛剛收到洛陽的老師的來信了,他說今年年初的時候,西方有妖星閃爍,這是今年有蝗災的征兆,我們必須要提前做準備。”
    “蝗災?當真?”郤安聞言大吃一驚,他並不懷疑劉羨的話術,作為史官,陳壽在觀星術上可謂是當代大家。而此時的人們也普遍相信,觀星術能預測禍福。如果作為史學泰鬥的陳壽說今年妖星出現,代表蝗災四起,那肯定是沒人能夠質疑的。
    在得到劉羨的肯定回答後,郤安不敢怠慢,立刻就去著手這件事。如今還是春天,正是糧價便宜的時候,希望能夠多收攏一些糧食吧,劉羨可不敢指望孫秀的賑災水平。
    劉羨最後考慮的,才是如何防備的問題,這次他把新縣尉薛興叫過來。
    在劉羨升任六品縣令,正如前文所言,夏陽縣有了兩個縣尉的名額。這次提拔誰為新縣尉,算是夏陽內部政局比較重要的一個人事變動。因為這事關到兵權,可以統帥夏陽縣一半的縣卒,事實上就是劉羨的左膀右臂。
    而這些年裏,在夏陽這個小地方,劉羨看中的人才並不多。無非孫熹是一個,薛興算一個。按理來說,孫熹對夏陽的貢獻是更大的,但考慮到薛興是蜀漢之後的緣故,劉羨思慮再三,最終還是讓薛興擔任了新縣尉。雖然沒有明說,但劉羨還是希望能讓雙方更親近些。
    薛興進來後,劉羨先是關懷道:“怎麽樣,季達,當上縣尉後,有沒有什麽不適應?”
    “托縣君的福,一切都好。”薛興神色有些拘謹地回複道。
    “那就好,那就好。”劉羨見他有些不安,就先柔聲安撫他說,“你覺得近來縣卒訓練,成效如何?我知道你有家學淵源,有什麽就說什麽。”
    薛興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道:“在下以為,縣君今年讓大家強健體魄,體能上確實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卻疏於戰技上的習練,這恐怕不是好事。”
    劉羨摸著下巴,點點頭道:“你說得有理,我也有這方麵的擔憂。所以我在想,要不就由你來負責這件事吧!”
    “我……”薛興看了看劉羨,微微搖首,指著自己說,“這件事我恐怕不如孫曹掾,縣君還是委托給他吧。”
    “這是怎麽說的?”劉羨笑了,站起來拍拍薛興的胸脯,鼓勵他道,“論刀劍,孫熹確實比你強,但論旗鼓習陣,他又不如你了,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薛興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不情願,但話說到這個地步,他也不好拒絕,便點頭稱是道:“那我就盡力而為吧。”
    劉羨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對他道:“我懷疑上次的事情還沒有結束,你要好好上心,這段時間別的都停下,練習戰陣之餘,讓大家多練習一下遠射。”
    “再就是你去通知鐵官司,讓他們手中別的活都停下,刀劍什麽的都往後放,先集中多打一些箭簇。最好一天能產出五百支,我希望在三個月後,能在縣庫裏看到五萬支箭。”
    加強防務的理由是最好找的,畢竟有去年遭殃的事情做幌子,沒人會懷疑劉羨的動機。
    果然,薛興聞言後,雖然有些為難,但再三思慮後,最終還是說道:“卑職領命……”
    等薛興出去後,劉羨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裏不免犯了嘀咕:看上去,薛興並不因為受到自己的重用而高興,是什麽原因呢?
    劉羨轉念想了想,覺得答案應該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其實還是不想與自己走得太近。
    雖然這些年,劉羨竭力隱藏自己拉攏他的意圖,可有時候也未免有些刻意了。薛興應該也察覺到了自己的意圖,兩人其實都是在裝傻罷了。
    如果薛興確實沒有跟隨自己的意願,自己這樣強行拉攏他,是否有些不太合適呢?
    這個想法讓劉羨有些皺眉,他設身處地地從薛興的角度去思考,發現這確實也是個問題。自己這些年,幹的事情確實比較出格,薛興並沒有在自己身上綁死的意願,也很正常。自己拉攏他,大概就和司馬瑋強行拉自己政變一樣,雖然各方麵都盡力了,但並不代表就一定能獲得真心。
    或許,應該和薛興開誠布公地談一次,如果他實在不願意,確實沒有必要強求。說不定以後他又想通了,畢竟放一隻鳥自由,遠比將它囚禁在籠子裏,更能獲得友誼。
    這麽想著,劉羨的心終於又放下了,他轉而繼續為四月的暴風雨做準備。
    劉羨猜的不錯,薛興確實是這麽想的,聽到縣裏和征西軍司矛盾似有加劇的傾向,他對未來可謂是滿腹牢騷。
    當天晚上,薛興忙完手中的公務後,來到城外的酒肆中喝酒,店家見他過來,笑迎向他,恭維道:
    “這不是薛縣尉嗎?東家正在樓上等著您呢!”
    薛興聞言,立刻快步上樓走入包廂,正見一個商人打扮模樣的人正坐在裏麵煮酒,在屏風的另一邊,似乎有女子正在撫弦彈琴。
    商人抬頭看他,露出一個笑容道:“哈,季達兄,我等你好久了,快來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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