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挑撥離間(4k)

字數:6850   加入書籤

A+A-


    此人名叫汪萬,正如打扮的那樣,他是一名自太原到長安賣醋的商人。近來和河東薛氏頗有生意上的往來,所以也就和薛興有了聯絡。
    汪萬是一副典型的商人長相。大概是往來各地奔波的緣故吧,他的臉很瘦,皮膚堆了不少皺紋,眼睛也很細,顯得很精明,很會察言觀色,而嘴巴則又長又薄,似乎一張嘴就能說出腸子裏的討巧話。
    事實也確實如此,半年來,他從長安太原間往來了三趟,也在夏陽落腳了三趟。每次和薛興談話,關係都突飛猛進一層,從陌生到熟絡,從熟絡到交好,再到現在無話不談了。
    而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座酒肆,就是因為汪萬非常看好夏陽發展的前景,便托薛興走關係,在夏陽盤下來的。
    在一片素雅的琴聲中,看見薛興後,汪萬連忙起身相迎,笑道:
    “季達兄,不是說好的申時兩刻就到麽?怎麽來得這樣晚?”
    薛興笑道:“唉,你也知道,我們縣君勤政,安排給我們的事情也多,今天往北麵鐵官司跑了一趟,來得就晚了些。真是抱歉!”
    “不礙事,不礙事!”聽到緣由後,汪萬眼色一動,但臉上的表情卻是不動分毫,旋即笑道,“這是好事啊,像季達兄這樣的少年英才,又如此被縣君如此看重,那遲早是要飛黃騰達的,到時候我還要攀您的高枝呢!”
    這句話頓時勾起了薛興胸中的牢騷。他坐下後,拿起筷子,順手夾起幾根醋芹,嚼了兩下後,又感覺食不甘味。便放下筷子,飲了杯甜酒,而後對汪萬歎息道:
    “嗨,哪有的事情!現在別說升遷,能夠平平安安落地,就已經是萬事大吉了。”
    “季達,這是怎麽說的?你不是剛升為縣尉嗎?”
    “哈哈。”薛興搖著頭苦笑道,“這個縣尉我情願不當啊,一大堆的麻煩事。”
    說到這,他又給自己斟酒飲了一杯,頗有一副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模樣。
    “這是從何說起呢?”汪萬見他喝起來,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邊喝一邊沉思,片刻後,他談論說,“你是不看好劉縣君?”
    背後議論上級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薛興聽聞此問,也是臉上一愣。不過很顯然,這段時間裏兩人喝酒的次數非常多,確實非常熟絡了,應該不會泄密,而劉羨也不是一個沒有胸懷的人。所以想了想後,薛興還是有些不吐不快,就順著這個話題聊了下去,說道:
    “也不能說不看好吧。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賞我們縣君。”
    “你應該知道吧。負責征西軍司的孫長史,一直和我們縣君過不去,前幾次還隻是以勢壓人,但都被我們縣君給擋退了,還搞得灰頭土臉的。上一次,他甚至動了刀兵,直接殺到我們縣裏來了,結果呢?還是落荒而逃。”
    “而這幾年,雖然明麵上大家都不說,但是大家私底下都知道,每年的各縣考績,我們縣君都是征西軍司的第一名。即使放眼天下,怕也是一等一的傑出人物。”
    “哈哈哈,確實如此啊!”這時小廝端上來了一盆水羊肉,汪萬夾起一塊羊骨頭,一麵大快朵頤,一麵說道,“所以這不是好事嗎?我們這些往來的商賈們都說,哪怕漢先主複活,大概也隻能做到這個樣子了。”
    “所以說你不混官場,有些事並不明白啊!”
    薛興仍然在倒酒,隻不過這次他並沒有喝,而是盯著杯中的酒影道:“你說,像我們縣君這樣的人才,應該在這個地方嗎?”
    “這……”
    “答案很明顯是吧。是啊,像這樣高明的人才,應該在尚書省或者中書省做事,再不濟,也應該在征西軍司裏當個參軍。可現在呢?僅僅在夏陽縣當個六品縣令。如果不是我們縣君有手腕,現在恐怕還在當縣長!”
    汪萬大概明白薛興的意思了,他小心翼翼地道:“季達的意思是,劉縣君得罪的人太多了?”
    “你不用這麽小聲,這是全關中都知道的事情吧?”薛興又喝下了第三杯酒,大聲道,“長安的孫長史雖然至今沒有拿下我們縣君,但基本上什麽手段都用上了,放在以前兩漢的時候,哪有這樣殺人的政鬥?說白了,就是孫長史上麵有人,是朝廷那邊要我們縣君死呢!”
    “我們縣君雖然是奇才,能夠擋住這麽多次上麵的為難,但這不過是這三年的事情,以後呢?今年不出事,明年不出事,後年,大後年,我看遲早都要出事。隻有千裏做賊的,哪有千裏防賊的?更何況,他不過是個縣令!”
    說到這,薛興不禁再次苦笑起來,他看了看旁邊的屏風,對汪萬低聲說:“我們縣君今天才跟我說,還要防著孫長史一點,要我們縣裏的鐵官司打五萬支箭出來。”
    “唉呀。”汪萬聽到這裏,也跟著唉聲歎氣起來,“這都是什麽世道,都是朝廷命官,不為民請命,竟然搞成這幅樣子。”
    薛興的聲音也為之高揚了起來,他說:“是啊,所以我才發愁啊!汪兄,你說我現在當著這個縣尉,真是什麽好差事嗎?將來要是出了什麽事情,我恐怕是第一個倒黴的!”
    但他隨即又自顧自地自我解嘲道:“可這也沒辦法,說到底,這也是知遇之恩嘛!若是我倆早生四十年,我說不得還得叫他陛下!”
    “可現在都元康四年了,什麽劉備、諸葛亮、關羽、張飛,這些名字過去雖然如雷貫耳,現在說出來還算什麽呢?我們河東這麽多名臣之後,裏麵過得最好的是諸葛二伯,也不過是一個太守罷了。可天下有一百七十多個太守,有那幾個人能像我們縣君一樣,和朝廷硬頂呢?”
    “嗨,眼下這個局麵,我是真怕啊!這裏就是個是非之地,說不好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牽連到我自己身上沒什麽,就怕也牽連到我家裏。”
    雖然喝醉了,但對著汪萬大倒苦水的同時,薛興還是把有些話憋在了心裏。
    作為蜀漢之後,他和這位安樂公世子接觸,一直有一個避不開的忌諱,那就是被別人造謠謀反複國。
    起初,他對此並不在意,覺得這不過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一個縣長和一群年輕人接觸,就會謀反複國,這簡直是笑話。故而他也一度邀請自己的好友如諸葛預等人前來夏陽,參與芝川文會來見見世麵,聯絡情感。
    但隨著接觸時間的增長,尤其在經曆了去年七月的亂事後,薛興很難不對一些事情察覺出端倪。
    雖然是孫秀無理在先,但他卻隱約察覺到,在劉羨這位夏陽令的心裏,複國並不是一個笑話。至少,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可以說,自己的這位上司,心中是有關於這件事的計劃的。
    這發現讓薛興很惶恐。他出生在汾陰薛氏,這一生中順順利利平平安安,雖然有一些才華,學習過一些武藝,也了解過一些兵法。但有兄長在,導致他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期望一直不高。無外乎就是從縣吏做起,做到哪算哪,升到高位會高興,但沒有也不會難過。
    這使得他本能地渴望沒有風險的生活,從來沒有思考過謀反會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可眼下薛興卻必須去考慮這件事的可能性了,並且去揣測發生後可能會出現的那些結局。
    答案是很明了的,當年蜀漢在時都無法反抗晉室,更何況在現在這種大家都深受監視的窘境下呢?河東有十三萬蜀漢遺民,其中男子有六萬,但就算全跟著劉羨造反,沒有兵甲,沒有糧秣,別說麵對中央禁軍了,能夠打得贏征西軍司嗎?薛興實在做不了這種白日夢。
    所以他現在在夏陽,可以說確實有種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的感覺了。就好像一隻被拔了毛的鴨子,就等著下鍋了。
    這時候汪萬讚同道:“季達說的確有道理,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那季達為什麽還留在夏陽呢?”
    薛興聳聳肩,道:“說也來慚愧啊,除了縣君欣賞,我也沒有別的路子可走。”
    汪萬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唉,人這一世,哪有人走不通的路子,你說沒有別的路子可走,我看是你沒有好好想辦法。”
    薛興聞言,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當即好奇道:“這麽說,汪兄有路子可走?”
    “我是個商人。”汪萬微微敲擊桌子,露出頗為自豪的笑容道,“要做一名好商人,當然是要廣結天下朋友。”
    “我從晉陽來,常到長安去,自然在兩邊都認識不少人。”
    說到這,汪萬咂了咂嘴,往前挪了挪,對薛興說道,“我在長安做買賣的時候,認識張軌張軍司呢!季達可有意乎?”
    薛興自然聽過張軌的名字,他聽說有認識張軌的門路,難免精神抖擻,問道:“汪兄此話當真?”
    “當然當真!張軍司素來喜歡俊彥賢才,我可以花個兩百金,幫季達走走關係,雖不敢說能弄來多高的官位,但保底能弄一個縣長給季達當當!”
    “這,這……”薛興一時又是高興又是疑惑,他當然渴望能夠有一個獨當一麵的機會,但同時,他也明白一個道理:世上沒有白來的禮品,有得到就一定會有相應的付出,如果暫時沒有,以後就要付出代價。
    所以他問道:“汪兄是對我有什麽所求嗎?”
    “當然有所求。”汪萬哈哈大笑,他拍著桌案,對屏風旁的女子說道,“明姬,你出來一下。”
    說罷,一直在彈奏的琴聲停下了。一名纖細柔弱的美麗少女從一旁的屏風緩緩走出,她長相出挑標致,身材精巧玲瓏,穿著一身簡約卻不便宜的紅白色牡丹曲裾長裙,讓薛興不免眼前一亮。而麵對著少女的嫣然一笑,他緊跟著就浮想聯翩。
    “汪兄,你這是……”
    汪萬笑著介紹道:“她是我的庶妹明姬,如今正是二八,豆蔻年華啊,尚未尋得人家,我想將她嫁予季達,不知季達可否願意?”
    薛興還真有些猶豫,他如今已經二十四了,仍然尚未婚娶,其實就是想找一個好一些的士族人家,幫自己登堂入室。而和商人之家聯姻,雖然不會缺少錢財,但卻無助於提升自己的家格。
    汪萬看穿了他的想法,繼而道:“我知道季達的苦衷,所以也沒打算讓明姬做正妻,我隻是看上了季達你這個人。你也知道,我們做商人的,雖然交遊廣泛,但是想讓人看得起,卻是難如登天。”
    “隻望今日我推你一把,以後,季達也不要忘了我才是。”
    這個理由是過得去的,在這個年頭,從來沒有純粹的商人。雖然世上已經不再有呂不韋這樣的傳說,但商人們仍然離不開與士人官場的結合。
    薛興對此再無疑慮,雖說想到會離開夏陽,也離開那位賞識自己的主君,薛興心中懷有些許不舍,但他確實更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說不得以後在外麵,還能反過來幫襯縣君呢!故而他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對汪萬道:
    “那以後的事情,就請汪兄多多幫襯了!”
    兩人一直喝到深更半夜,等薛興醉到不省人事的時候,汪萬就喊人把他拖到酒肆後的廂房裏去。
    然後他把明姬叫過來,對她吩咐道:“從今天開始,薛季達就是你的主人了,知道嗎?”
    明姬懵懂地點點頭,她對於即將發生的一切尚不明白,她甚至還在習慣剛剛到達的新地方和新身份。
    而汪萬對明姬繼續道:“但是你要記住,你到底是誰,還有誰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妾身是米道教徒,孫師寶才是妾身真正的主人。”
    聽到這句回複,汪萬滿意地捋著胡須,強調道:“師寶讓你到這來,就是要好好地迷住這個人,對於他,我們以後有大用!你明白嗎?”
    “是,妾身知道!”明姬低著頭,顯然對這個命令感到有些抗拒,沒有人會樂意把愛情和身體做工具,但她沒得選。
    汪萬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他安慰道:“師寶不會虧待你的,你隻要好好服侍他,拉攏住這個人的心,以後的事,都是我們操心。”
    “隻要這個人肯聽你的,以後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既少不了他,也少不了你。”
    可在最後,他的聲音還是難免尖銳起來:“但如果不成,你和他,都不會有好下場,明白嗎!”
    這時汪萬的臉色變得可怖,嚇得明姬連聲應是,渾身發抖,呼吸也像隻倉鼠般急促無力。
    汪萬見狀,滿意地哼了一聲,隨即也就去入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見薛興,但薛興仍然呼呼大睡,尚未醒來。他便留下一封信,說自己即將再次去長安,一定會為薛興辦妥升遷的事,但可能會耗費不短的一段時間,最快也需要半年,兩人半年後再見。
    離開夏陽的時候,汪萬想到薛興說的關於劉羨造箭的事情,他的心情其實也沒有表麵上表現的那樣沉穩:
    孫師寶說,這是他除了投降以外的最後一步棋了,這一次,能夠取得成功麽?
    薛興此時仍在夢鄉之中,對於自己踩入了怎樣的陷阱,他尚且一無所知。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