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河東薛氏(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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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郝散在潞縣起事後,出人意料,風波並沒有迅速擴散。
    這主要是因為承平日久,人們幾乎已經忘卻該如何應對戰亂了。雖然之前上黨就有了不少流言,而且一度流傳到雁門郡,但相信流言的人卻很少。加上由於地靠京畿,上黨郡的郡兵極少,郝散起事後,幾乎一夜之間,郡兵半數沒於潞縣。加上商人稀少,這導致並沒有人能去報信,最近的鄴城得知上黨生亂,已經是七日之後了。
    而洛陽再得到軍報,就已經在十日之後的事情了。而且鄴城上報的第一道消息非常曖昧,上黨到底發生了什麽,現在情況具體如何,根本沒人說得清。
    於是朝中一時爭論不休。有人為了逃避責任,說這是妄報,誇大其詞,上黨並無亂事;有人則上表要求徹查、嚴查,先把相關人員全部下獄;而更多的人則是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這使得朝廷在短時間內根本沒做出任何有效決策。
    結果還是寧朔將軍劉弘最先反應過來,他先得到消息,當即帶兵自雁門南下,在事發後的第十二日,第一個開進上黨。但此時為時已晚,自武鄉到潞縣、壺關等地,幾乎已經是一片白地,目光所及,幾無人煙。
    最終在事發後的第十四日,他們在太行山的山林中發現了許多避難的漢人,這才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幾乎整個上黨的胡人都參與造反,他們圍攻潞縣,殺死了上黨太守孫元、上黨長史趙桃、上黨都尉王孝、潞縣令裴萃、壺關令劉奔等二十餘名朝廷命官。如今已經將上黨十縣的府庫席卷一空,好像是往西邊的河東郡方向奔去了!
    劉弘聞言大驚失色,他立馬上表朝廷,上書平賊三策:
    一,賊勢向西而行,必是要與關中羌胡匯合,一旦形成亂事,必將如星火入炭,一發而不可收拾,故而必須火速通知征西軍司,讓他們到夏陽、蒲阪兩地布防,提前截斷他們的去路;
    二,如今賊勢一發,規模竟達近十萬人,已顛覆一郡,並將牽連數郡,此乃禿發樹機能之亂以來,前所未有之大事。此事若傳及天下,恐關、隴、秦、冀等各地羌胡紛紛效仿,那亦是一場大亂。故而劉弘建議,立刻將各地的羌胡首領召集看押起來,如太原的五部大都督劉淵,看押至鄴城,烏丸單於審登、段氏鮮卑首領段匹磾等,看押至薊城,以此防患於未然;
    三,此次賊勢甚大,應當速戰速決,故而不能盡數剿滅,而應以招撫為主,不然,數萬人拚死一搏,恐征西軍司不能阻擋。劉弘建議朝廷立刻下令,赦免那些從亂之賊,隻要誅殺郝散一人即可。
    其實按照劉弘的想法,他是想自己率兵,直接追入河東的。但奈何,他擅自開進上黨,就已經是越過了自己的轄區,如果再次進兵河東,就是連越兩塊轄區,是政治上所不能允許的。他隻能稍稍整頓上黨郡內的防務,給災民一些基本的救濟後,等待朝廷的新一輪命令。
    可等到命令上交到洛陽,距離郝散起事已經過了十七日,整個後部匈奴已經徹底消失在上黨郡西側,而之後的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就不是劉弘所能控製的了。
    而另一邊,河東郡,汾陰,薛塢。
    一場淅淅瀝瀝還帶有春雨風格的細雨過後,河東天氣驟暖。牽牛花已經開放;桃樹上還剩有一些熟透了的桃子,楊柳的枝條已經徹底成熟了,細長的柳條在東風中搖曳。
    河東薛氏的家主薛懿已經六十四歲了。他的頭發花白參半,身材高大但幹瘦,且麵色黃蠟,身著布衣,帶著水汽的夏風中吹進堂屋來,他的胡子和衣袖一起飄浮,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錯愕感。
    但此時他沐浴在風中,竟一動也不動,雖然模樣端正地跪坐在坐榻上,後腦勺卻微微後仰,而靠在幾子上的左手,正順著的風的節奏一上一下地搖晃著。一旁的蒼頭看了一會兒,心想:大人的年紀真是大了,精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五年前的時候,他一頓能吃三碗飯,而後還能在外連騎三個時辰的快馬,而現在,他還沒用午膳,就已經想要午睡了。
    而等他打算關上房門,好為族長擋風的時候,薛懿睜開了眼睛,對蒼頭揮揮手說:
    “就開著吧,我吹著風清醒,好想些事情。”
    蒼頭這才明白會錯了意,一時有些尷尬,連忙退下去了。而薛懿則回到原來的狀態,似乎在回憶什麽,又似乎在思考什麽,就像一棵凋零的枯樹,反而會在風中產生出更多的共鳴。
    作為河東薛氏的家長,薛懿有四個兒子,老大薛勇,老二薛雕,老三薛興,老四薛雲。原本薛懿將家族複興的希望寄托在老大薛勇身上,但隻能說,天有不測風雲。老大薛勇因為參與進政變,過早離世。導致薛懿近些年心態大變,一年間頭發全白了,而後他又召喚在解縣當縣丞的二子薛雕回來,讓他辭官主持家務,一轉眼就是三年過去了。眼下的河東薛氏,看似風平浪靜,但某種意義上,也處於風口浪尖。
    過了一會兒,次子薛雕急匆匆地回來了,他的腳步聲急促如雨,即使在風與葉的協奏曲中也顯得短促有力。但很快,在走過走廊的拐角後,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漸漸輕至無聲。
    等到房門口的時候,他脫下靴子,到房內的席墊下跪坐,一個強壯堪比虎狼的漢子,坐姿卻端正如一個古板的文士,顯得非常怪異。
    薛雕主動開口說:“父親,縣君那邊已經和我們縣裏的幾個士族談過了。”
    薛懿微微坐正,抬眼問道:“哦,陳縣君那邊怎麽說?”
    薛雕低下頭說:“陳縣君說,雖然夏陽令傳來了上黨生亂的消息,但是征西軍司那邊還沒有正式的公文,也不好說上黨那邊出亂子,就一定會影響到我們這裏。所以他的意思是,讓我們再等等看,不要輕舉妄動。”
    薛懿聞言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後,問薛雕道:“叔達,你怎麽看這個事?”
    薛雕理了理思緒,回答說:
    “如果真的如夏陽令所言,上黨那邊的後部匈奴舉族作亂,這可是新皇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更何況,匈奴後部帥郝散與朔方巨寇郝定遠還是兄弟,一旦匯合,河東定然阻擋不住。”
    “可現在的問題是,現在隻有夏陽令收到了消息,郭府君、陳縣君這邊都沒有收到命令,最多是一些可有可無的流言。我方才在縣府裏問了其餘幾家,像諸葛預,馬肅、龐象他們,也都是聽夏陽令說的,沒有得到自己的消息。這就很不好辦了。”
    “您也知道,夏陽令這兩年頗行仁政,周圍郡縣的百姓紛紛往夏陽遷居,弄得我們這邊的縣君府君政績不好,對他很有意見。如今如果再聽了他的建議,提前讓大家往馮翊去避難,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流往夏陽,也影響到縣裏的稅收,所以他們很不情願。我們恐怕也動搖不了他們的想法。”
    原來,在得到上黨生亂的消息後,劉羨除去第一時間向征西軍司上報以外,也向平陽、河東的所有郡縣都發布警告,提醒他們做好防禦之餘,最好到馮翊郡暫時避難。
    但目前看來,這個警告並沒有起到他設想的效果。
    薛懿問道:“那以你的看法,小主公這次傳信,有幾分可信呢?”
    “當然有九分可信。”薛雕很自然地抬頭回答道,“夏陽令就任以來,一言一行,無不是有的放矢。他說三月剿賊,就是三月剿賊,他說龍門渡免稅兩年,至今仍然免費,更別說為了百姓,即使被強權施壓,也不動搖分毫,都說明他是一個極有信義的人,沒有一定把握,他是不會這麽說的。”
    “而且季達也在夏陽那邊,他也傳信過來說,確有其事。再怎麽說,季達總不會騙我們。”
    其實薛雕是想說十分的,但是父親薛懿一直教導他,世上從來沒有十分把握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留有一分的餘地做準備。所以事到如今,他也不把話說滿,但仍是表達了對夏陽令劉羨的相當信任。
    接下來他說出自己的疑慮道:
    “可越是如此,縣君他們越是不樂意,在沒有征西軍司的命令之前,他們是不會同意過河的。而沒有縣君的命令,我們恐怕也不好私自離去,不然以後怕是不好做人。”
    這個態度令薛懿感到滿意,但他也不無感慨地知道,兒子並沒有把話說盡。
    在收到劉羨的報信後,他也相信上黨暴亂的真實性。以此推演的話,河東和平陽兩郡的防禦,是絕對不足以抵擋上黨來的匈奴亂兵,隻有趁早到河西避難,才能減少這次亂事帶來的損失。
    按理來說,沒有縣令的同意,他們也是可以暫時到河西避難的。但問題在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是蜀漢之後。
    雖然劉羨到夏陽就職的這些年裏,薛懿和河東的諸多舊同僚們一樣,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這位小主公的動向,並由衷地為他的成長和能力感到欣慰與高興。但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去見過劉羨一麵。
    原因無他,就是要避嫌。
    沒有人能夠經得起複國謀反這項罪名的指控,哪怕在河東、平陽二郡的蜀漢遺民數量多達三萬餘戶,十二萬人,可這三年,他們都保持了驚人的克製,宛如毫不會動情的石頭。要知道,在這兩年內,遷往夏陽的百姓多達七千人,裏麵卻沒有一個蜀漢遺民。
    即使距離國家滅亡已經過去了三十年,或許大家還是忘不了過去。但在一個全新的帝國統治下,如果來日方長,情分或許應該就這樣結束,各奔東西,永不相見,大概也是一種最好的支持吧。
    而看上去,夏陽的小主公似乎也對此心知肚明,這些年來保持了同樣的默契,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也不與這些河東蜀人相聯係。
    可還是那句話,天有不測風雲,現在卻爆發了這樣一件亂事。薛懿想,這既是考驗,也是機遇。
    國家現在的政局漸漸出現亂象,但誰也說不好,未來的走向如何?當年光武帝治下也是如此貪官汙吏橫行,不時出現民變,但等到了明章之治,到底還是刷新了吏治。可若是等不到明章之治呢?那國局就可能像胡亥當政一樣飛流直下。
    這事關到國中的每一個人,如何生存,與誰並肩,都是一個不能逃避的選擇。對與錯,結果上來說,就是鼎盛與族滅的區別。
    自己本打算就這樣淡然渡過餘生,沒想到在這個歲數,竟然會麵臨這樣的選擇。薛懿一時陷入了沉思,在這種局麵下,原本和小主公相互漠視的策略就必須做出改變了。
    至少,應該看一眼,遠遠地看一眼,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麽想著,薛懿又忍不住捋著胡須接著幻想,小主公到底是像太子殿下呢?還是像當年的陛下呢?
    正猜測間,薛雕問道:“大人,那麽在您看來,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薛懿抬起頭,重新注視起自己的次子,端詳了片刻後,他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說道:“還是要等縣君的命令,沒有縣君的命令,我們就暫不離開。”
    “但是也要早做準備,若小主公的消息為真,避難的命令遲早會下的,我們可以現在就做一些準備,好以後立即離開。”
    “準備……”說到這個,薛雕有些茫然,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準備。
    “唉,就是備好馬車,裝上行李、鋪蓋、糧食、田契……總之要做好在夏陽過年的準備,還有那些帶不走的東西,金銀什麽的,你安排人,找個隱秘的地方,都埋起來,帶不走的糧食,就都發掉,族裏的幾十名家仆,有願意跟著我們走的,就帶著,不願意跟著我們走的,也可以放走。”
    “大人,這……”薛雕露出吃驚和為難的表情,顯然,方才父親所說的那些布置,在他看來代價太大了,幾乎相當於放棄一半左右的家產。
    但薛懿卻沒有什麽再論述的想法,因為在他看來,這選擇很簡單。早在成都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個道理,錢財沒了,可以再積攢,但人心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就這樣,和許多河東的蜀漢遺民一樣,一片流言聲中,河東薛氏的立場出現了微妙的改變。
    而在薛氏準備渡河的第三日,流言終於成為了現實。
    四月壬戌,後部匈奴成功衝出沁水河穀。在太嶽山稍做修整後,數萬胡人如同神兵天降般憑空出現,突然包圍了絳邑、臨汾二座平陽重鎮,二縣縣令畏懼不已,皆棄城而走,致使城池一日而落。
    消息傳出後,河東、平陽二郡的二十六部雜胡起兵響應,接連攻破聞喜、北屈諸縣,繼而與在絳邑的郝散主力相匯合。
    在穿越險徑後,孰料原本就龐大的胡人亂軍竟然聲勢更盛,從八萬餘眾迅速膨脹至十萬餘眾。在絳水與汾水這兩條河流之間的狹小平原上,一時間人聲沸騰,馬嘶成雲。
    而上一次河東如此熱鬧,幾乎可以追溯到九十年前的高幹鍾繇河東之戰了。
    也是在聞喜陷落的這一天,夏陽令劉羨在得到馮翊太守歐陽建的允許後,率領一千輕騎渡過黃河,第一次踏足到河東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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