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元康第一亂(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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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四年四月,潞縣縣外的漳水靜靜地流著,一春來沒有什麽災害,今年看上去應該是個好年景,莊稼也比往年好些。城頭野外到處都是麻雀的叫聲,還有許多藍色的粉色的丁香花盛開。
在這種靜謐的環境下,按理來說,是應該有很多商人在潞縣官道上往來的,因為這座城池乃是上黨郡的郡治,也是滏口陘中最險要的據點,並州與冀州鄴城相連的核心。
往年的夏天,這裏應該人來人往,形成絡繹不絕的人流,到處都是人們的喧嘩聲。但在現在,除了潞縣市集還有些小商小販外,官道上行人寥寥,似乎這關卡通向的並不是什麽國家重鎮,而是通往荒無人煙的大漠一般。
上黨太守孫元對這樣的情景很不滿,雖然說他自己也知道,對於商道的蕭瑟,他是要負有一定責任的,甚至可能是主要責任。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郡裏的那些胡人難辭其咎。
收稅是哪裏都免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收胡人一點稅麽?竟然有人敢頂著官府鬧事。從元康三年年底開始,到這個孟夏四月,差不多六個月時間了吧。月月都有胡人出逃,還到處宣揚說,官府收重稅,不肯給他們活路,這樣下去,他們走投無路,哪怕是忠於朝廷,為了討一口飯吃,也是要造反的。
這種話最初也不知道是哪個雜碎說的,可一說出來後,頓時傳的上黨郡到處都是。連帶著雁門那邊的寧朔將軍劉弘都收到了消息,來責問太守孫元到底是怎麽回事。
孫元給劉弘的回複是:這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雖然確有少量的胡人不服管教,但這很正常,其實是幾個胡人首領在暗中縱容傳謠,想以此坐抬身價,來達成免稅的目的。
孫元是這麽寫的,心底也確實是這麽想的。畢竟上黨這個地方,北麵是並州都督府和寧朔將軍府,南邊出了天井關就是河內郡,再過河橋就是洛陽,東邊是鄴城和鎮東軍司,西邊又有高山隔離,過去後還是征西軍司。在這樣一個國家腹心之地,為各大重兵集團包圍的地方,什麽人敢造反?他就是吃定了這一點,所以才在上黨肆無忌憚。
但眼下的情況確實有點脫離掌控,自從去年在太行陘,也就是天井關也加稅後,謠言傳播的速度確實也太快了些。似乎上黨的所有縣民都在討論這件事情,就連上黨郡府內,孫元也經常能聽到府吏們的竊竊私語:
“這樣下去真沒事嗎?若胡人真造了反,郡裏可沒有多少郡兵啊!”
“是啊,他們可有好幾萬人,這鬧起來可怎麽得了?!”
按照晉武帝司馬炎的詔令,在滅吳之後,除去各軍司各都督府以外,非邊疆郡縣,一律罷兵。上黨也是如此,每縣僅有百餘名左右的縣卒,上黨郡統共十個縣,也不過就是一千名縣卒,而且承平日久,並沒有什麽戰鬥力。
但孫元聞言,卻難免嗤之以鼻,對手下訓斥道:“有什麽好怕的?莫說現在沒事,就是有事!這些胡人能幹成什麽?”
“聽說過涼州和幽州的鮮卑能鬧事,還沒聽說過,匈奴人能成什麽事的。”
“不過是一群寄居在我中國的喪家之犬,不剝了他們的皮吃肉,已經是我大發善心了!”
所以,身處這樣的言論中,孫元不退反進,他在郡府下令,讓把上黨郡內大大小小的胡人部族首領,差不多有四十來號人,統統都叫到潞縣內的郡府內,要讓這些人好好知道朝廷的威風。
也就是這一天,他們到齊了。裏麵既有郝散這樣朝廷任命的匈奴後部帥,也有如同阿符勒這一級別的小部小帥。大家都沉默不語,各自帶著四五名侍衛,一臉陰沉地站在郡府前麵。
聽說人都到齊了,孫元就讓郡兵們把侍衛都攔在外麵,再把這些首領大人的兵器都卸了,領到大堂內。而他自己則穿了一身奢侈至極的金絲雲紋紫綢大道袍,手持效仿諸葛亮風度的羽扇,撚著胡子,施施然地坐在首席上,他沒有先立即說話,而是先以自認為威嚴的眼神掃視了這群人一圈,讓他們罰站了一會兒。而後才對為首的郝散斥責說:
“郝大人,現在外麵到處在傳謠言,說你們有人要造反,你知道不知道?”
這句話一說出來,場內一片騷動,而為首的一個中年人壓壓手,聲音又降下來了,正是匈奴後部帥郝散。
郝散身材高大魁梧,但相貌卻長得比較木訥樸素,比較有特點的地方,就是他的眼角形狀奇怪,像魚尾一樣,中間微微凹陷進去了,這更加重了他的淳樸剛健氣質。
但在孫元麵前,他不得不佝僂著腰,低著頭回答道:
“孫府君,您也知道,這不過是謠言罷了,我們在上黨定居已經過了三代人,五十多年了,從來都是遵紀守法,沒有出過任何亂子,還希望孫府君明鑒。”
但這句話並沒有令孫元滿意,反而更令孫元心生鄙視,他忿忿不平地想:是啊,五十多年了,這群胡虜,什麽都做不成,隻配做奴婢。可旁人卻不了解這個道理,僅僅因為這一點謠言,就影響到了我清白的官聲,真可謂是天大的恥辱。
這種憤怒和鄙視在他的心中醞釀了片刻,很快化為諷刺和嘲笑:“哈哈,郝大人倒是挺會順杆爬。謠言?先不說到底是不是謠言,就算是謠言,也沒有憑空而來的謠言。如果不是你們幹了一些違背朝廷的事情,怎麽會出現這些謠言?”
孫元的態度可謂是咄咄逼人,但低頭的郝散卻不為所動,像一座石雕似的立在原地,仍舊悶聲問道:
“孫府君說的話?在下不甚明白。”
“不明白?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孫元在四十多位胡人前嗤笑了一聲,用手指一一指點過去,而後道:“你們這些人啊,也不要跟我裝糊塗。”
“這兩年,有多少人違規北逃?又有多少人私進山林?我都沒有計較,因為我身為朝廷任命的父母官,還是把你們當做是我大晉的子民。”
“但你們呢?卻屢次不遵朝廷法令,私自逃卡,私販鹽鐵,你們當我不知道麽?我本來也不想對你們說些惡話,但你們這群吃豬腸的東西!還縱容底下人傳謠?你們以為我會怕?”
一名胡人首領試圖辯解道:“府君誤會了……”
孫元果斷截斷道:“得了吧!我現在不想聽什麽解釋!我隻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現在,就在這裏,你們這些人,給我一個傳謠者的名單,寫好了,我就派人拿著名單,到你們部裏一個個去抓!”
“如果抓完了,謠言停下來了,你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抓完了,謠言還停不下來,你們就住在這裏,給我繼續寫!一直抓到風平浪靜為止!”
話音落地,他也就不再看場上的這些胡人,起身一指,七八名郡兵就拿著刀槍圍上來,說要押著這些胡人到郡府裏的牢房去。
這場麵頗為滑稽,這些胡人首領都人高馬大的,沒有一人低於七尺,而郡兵們人又少,用刀鋒押著這些人,就像是狐狸在看押老虎一樣。
但是為首的郝散一聲不吭,其餘的首領也都不說話,竟就這樣被押走了。這更讓孫元由衷地鄙視他們,心想:這樣的人,也敢傳謠造反?我就是把刀遞到他們手上,伸脖子給他們殺,他們也隻會下跪求饒。
孫元想的是真的嗎?胡人當真是這樣一種下賤到不知榮辱的東西嗎?接下來的事情將給予他答案。
這群胡人被押進郡府東邊的一座大廂房裏,隨即就有郡吏給他們拿來筆墨紙硯,讓他們交代。
而一名名叫五鬥叟的胡人遞給郡吏一塊金餅,求情道:“麻煩給我們的侍衛們傳句話,讓他們別忘記到城郊把帶來的山貨賣了,部裏都指著這點東西換糧呢!”
郡吏聽了這話不免好笑: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賣山貨,真是山裏來的猴子啊!但看在金餅的麵子上,他還是答應了,點點頭,把門一關,讓看門的六名侍衛看管好,也就自顧自出去了。
等那郡吏一走,房中的氣氛就變了,一部分首領站在房門邊,裝作大聲相互指責的模樣,實則是打探房門外的情況,為屋內的人打遮掩。
而另一部分人,則圍著鋪開紙張的桌案,牢牢地聚在一塊,一麵磨墨在紙張上寫字,一麵用極輕的聲音竊竊私語。
壺關匈奴卜稚先笑罵道:“老賊今天真是昏頭了,我還以為他會玩什麽手段,結果就是純粹的嚇人……”
高都雜胡金休聞言,也露出不屑的神色,說道:“他就是這樣的人,自以為有了朝廷的關係,把我們都看做是螞蚱,以為一腳就能踩死,所以也懶得提防。不然,我們也不敢來這裏。”
長子羯人喬虎更是難掩心中情緒的激動,他問一旁的郝散道:“大人,這狗官根本沒想過我們會造反,這次起事,是不是十拿九穩了?”
聽著部下們的吵鬧,郝散麵色沉靜,他僅是抬頭看了一眼周遭,周圍的人就再次靜下來了。他這才重新低頭寫字,一邊寫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
“眼下還沒到可以高興的時候,事情沒成之前,誰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意外。”
“老賊這次還是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我們原本說好五天後,在屯留起事,現在被迫把地點和時間都改在這裏,你們各部來了多少人,我都還不清楚,先把人數都對上吧。”
“從左到右,你們一一說起。”
話音一落,眾人神色頓為肅然,立刻匯報起自己帶來的人馬。
正如此前阿符勒所言,這一次起事,除了少數極個別的部族外,一共有四十七個部族,大者四千餘口,小者僅兩百餘口,但匯攏起來,就足有三萬餘名青壯,如今正從四麵八方,向潞縣周遭匯聚而來。
聽到和事前安排的一樣,沒有人缺席,郝散臉色稍霽,他問道:“你們還記得起事的時間吧。”
眾人齊聲答道:“今日酉時,日落之刻。”
郝散又問道:“起事的信號呢?”
眾人再答:“朝天射四鳴鏑,燃三篝火。”
“好!”郝散點頭道,“等到聽到鳴鏑聲,我們就直接殺出去,捉了孫元那老賊,和弟兄們匯合後,先剝了他皮,再殺他全家!”
眾人齊聲叫好,沒有人問沒有兵器該怎麽辦,因為他們都知道,門前隻有六個兵,他們則有四十多個人,難道胡人真的會一味地害怕刀劍嗎?
就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門外的侍衛們已經收到了轉達的命令。兩百來名侍衛不約而同,心領神會地往市集走,所謂賣山貨,其實就是到市郊的集市做接應的意思。
而在此時,潞縣城南城北的山林裏,正暗中隱藏著大量的潛流,不對,已經不是潛流了。在此時的山徑上,官道上,郊野上,其實已經到處都是正在趕來的胡人們,這是他們已經決定好發泄憤怒的日子,根本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縣外田野裏目睹這些場景的農人們,他們對此先是迷茫,而後是惶恐,顯然是想到了上黨郡流傳已久的流言,知道馬上就要有人造反了。但他們沒有選擇跑到潞縣去通知郡府,而是慌張地鎖上院門,在院牆上小心翼翼地觀看著這些人流的動向。
因為他們知道,孫元是絕無可能抵擋這波怒濤的。
時間其實還沒到約定的時刻,但縣外巡邏的郡兵們已經發現有些不對了,他們開始下意識地嗬斥著聚集起來的胡人,想讓他們驅散開來,大概是覺得這樣就能保證郡治的安全吧。
但是實際上,他們正身處在胡人的海洋裏,渺小到微不足道。
這時,郡兵們看到了市集裏聚集的胡人侍衛們,立刻大聲叱責道:“你們這麽多人,聚在這裏幹什麽?想要造反嗎?!”
話音剛落,一支箭矢從人群中飛射而出,正中張口怒斥的郡兵脖頸,那郡兵捂著脖子,痛苦頓時扭曲了他的神情,讓他跌倒在地上。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這時,有人高呼道:“我們就是要造反!如何?”
殘陽下,人潮中頓時掀起一股滔天聲浪,覆蓋了整座潞縣。
緊接著,是茫茫的人海,再然後,是滔天的火光。
古老的城池開始增添上嶄新的傷痕。
阿符勒叼著草根坐在山頭,吊兒郎當地遙望著這幅場景,人群如同螞蟻,火光如同水浪,不禁微微咋舌道:“呀呀呀,這就是元康年的第一把火嗎?”
硝煙在天空劃出一道巨大的傷痕,他拎著鬥笠起身,翻身至黑龍駒上,壓低帽簷,喃喃自語道:“不夠美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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