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倒黴與幸運(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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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是來看看虛實,竟然會意外把郝散給引過來。聽著身後無邊無際的喧嘩聲,他不敢大意,趕忙領著呂渠陽、薛興等幾人,騎著馬沒命地往來處狂奔。
這場綿延數日的大雨,不僅打亂了郝散的計劃,也打亂了劉羨的計劃。
他渡河過來,本打算是輕騎襲擾匈奴大軍,一麵探清對方的虛實,一麵阻撓對方的前進速度。可在這場瓢潑的大雨之後,匈奴人已經被迫延宕了渡河計劃,襲擾的本意也就不存在了。
按理來說,對方因為大雨不得寸進,自己又接連勝了三場,雖然不是什麽大勝,但也有足夠的戰績,可以體麵地撤退回夏陽了。但劉羨並不滿足於這種收獲,在雨天中,他對部下們提出了一個建議,來都來了,為什麽不親自到敵營中看看虛實呢?
這個提議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畢竟這個行為太過冒險了。到敵營中去?那不是以身犯險嗎?萬一被發現了,逃都不知道怎麽逃。
不過劉羨還是用強硬的態度壓倒了他們。確實,明麵上來說,完全可以不用這麽冒險,或者說,派部下去看看也就夠了。但劉羨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因為他麵對的是元康以來的第一支亂兵,他有很多疑問需要解惑:
他們現在有多少人?風俗如何?士氣如何?有哪些首領?又有哪些規劃?過去是如何拉起一支隊伍的?現在又是如何保持團結和凝聚力的?
作為隸屬於征西軍司的軍官,其實這裏麵有些事情,劉羨沒有必要弄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群匈奴人是反晉的先驅,自己的前輩。無論這些人是多麽拙劣,他們至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劉羨迫切地想親眼看一看他們,想著能否從中學習到一些什麽,為自己的未來增加一些經驗。最少也能知道,自己能夠走到哪一步。
所以在這一日,他令大部輕騎留在距離臨汾二十裏處,汾水南岸的東升亭內。而後帶了呂渠陽、薛興、張固三人,直接到臨汾城下探個究竟。
他們換上了之前匈奴俘虜的衣物,加上有呂渠陽這個氐人打掩護,很成功地就混了進去。
目睹的結果是比較讓他失望的,或者說,現狀是劉羨預想情形中較差的一種。
匈奴人的狀態並不樂觀,或者說,非常散漫。十幾萬人像是落葉一樣撒在臨汾城外,各部間有一定的雜交,但還是自成派係,期間的秩序並沒有多少人在維持,別說軍號,就連一個統一樣式的軍裝、軍旗之類的東西都沒有。
其中大部分人都沒什麽紀律,好似郊遊一般地玩笑取樂,不少士兵都還和妻女一起混居,劉羨甚至還能聽到很多人在唱歌,隻不過唱的歌詞不是漢語,隻聽得出旋律非常歡樂。有時候也能看到一些人,綁了一些普通的漢人百姓作為奴隸,以欺壓他們為樂,讓劉羨看得很是惱火。
劉羨很快就得出了結論:這些人大概是成不了什麽事的,其中唯二可取的地方,大概是他們對於未來的樂觀精神,再就是官兵之間的平等精神。
劉羨於是就裝作是中層軍官,在營中來回穿行,看見單個的散漫兵士在欺壓漢族百姓,就喝令站住,問其姓名為誰,將官為誰。責其不尊將令,欺壓百姓,用馬鞭一頓痛撻。一路上連抓了十來個典型,因為他自帶一股上位者的氣質,匈奴人都不疑有他,竟真讓劉羨把大營走了個來回。
唯一讓他沒想到的是,最後抓了一個喝酒打人的典型,竟然是匈奴後部帥郝散的兒子郝索。結果導致大家都跑過來看熱鬧,而且還把郝散給招來了。這才有了方才郝散所看見的一幕。
劉羨聽到郝散下令追擊的聲音,心中暗叫不好,他連忙快馬加鞭,對著來時的路狂奔。
身後營中一時間人聲噪亂,鑼鼓陣陣,周圍的匈奴人紛紛在慌亂中抓起弓矢,打馬出營來追趕。而前麵的匈奴人很多都不明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詫異地看著他們在臨汾外圍飛速狂奔。馬蹄踏入泥沼中,泥點四處飛濺,引得周圍的人一陣陣驚呼。
很快,四人就飛奔出匈奴人的營地外圍,但身後的追兵也很快,而且在視野開闊之後,他們開始對著夜幕嗖嗖射箭。黑暗之中,劉羨幾人根本不知道背後有多少箭矢,隻能舉著火把一個勁往前跑,雨夜裏,前方也是一片黑暗,這頗給人一種被鬼魂追著索命的感覺。
如果是在平日晴朗的時候,劉羨可以立即發揮自己翻羽馬的優勢,一溜煙就拉開距離,但眼下這個情景,他懼怕踩入泥沼,也不敢盲目加速,隻能保持在一個盡可能快又辨別著路途不踩中泥沼的速度,導致遲遲不能與追兵拉開距離。
劉羨新想:大不了比拚耐力,就這一點來說,翻羽也非凡馬能及。
不料這時候,一旁的薛興突然叫道:“縣君!不好,我的馬好像中箭了,要跑不動了!”
這話語頓時令其餘三人一愣,都感到大事不妙。
劉羨用最快的反應下了決斷,對呂渠陽他們說:“我們分開走,你們立刻去找賓碩,讓他們設伏!我的馬好,可以拉著季達繞幾個圈子,到時候再去找你們。”
說罷,劉羨立刻撥轉馬頭,先是伸出手朝薛興用力一拽,幫他飛跨到自己背後,隨即迅速地朝西南方奔去,一邊跑一邊朝身後搭弓射箭。同時大聲道:
“我乃安樂公世子劉羨!你們誰是勇士,就來決一生死!”
後麵的匈奴追兵都是一愣,隨即就看見四人並分兩路跑開了,他們略一猶豫,覺得劉羨身騎大馬,確實應該是個高官,就舍棄了呂渠陽他們,一股腦地朝劉羨追過去。
劉羨按照自己所言,便拉著這群匈奴人轉,隻是大概繞了些彎路,過了兩刻鍾,他還是沒有甩掉追兵。相反,可以看到身後的追兵越來越多了。
薛興頗有些緊張,他對著身後頻頻射箭,有射空的,也有射中的,但每射中一個人,就發現有更多的追兵填補上空隙,而且可以看到不止是身後,四麵八方都有包過來的跡象。這正是匈奴人慣用的遊獵辦法,他情不自禁地說道:
“縣君,好像追兵越來越多了!”
“我知道!”劉羨回答道。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殺個回馬槍!”
“啊!”
劉羨抽出昭武劍,突然調轉馬頭,往身後人群中衝了過去。那些追兵猝不及防,眼看著劉羨衝進人群之中,劍鋒左突右刺,手如迅雷般飛射,頓時殺傷三人。
而火光下,血水噴濺到劉羨身上,麵孔上,將他渲染得如同修羅一般,匈奴人方寸大亂。他們既不敢近身力敵,又怕誤傷同伴不敢放箭,竟然讓劉羨如同切紙一般突了過去。
等到他們再回過神來,想繼續追擊時,劉羨已拉開了好一段距離。他趁機扔下火把,飛奔到汾水之濱的蘆葦叢中。
又跑了一陣後,周圍一片靜悄悄的,劉羨對薛興道:“季達,快下馬!我們就在這藏一藏!”
薛興剛剛幾乎被嚇呆了,此時還沒回過神來,他聽到劉羨的命令後,好半天才恍然應聲,摸著馬鞍跳下來。而劉羨則將劍鋒收入劍鞘,拉著翻羽馬蹲下來,以免被追兵發現。
這時兩個人才有機會喘一會兒氣。
遠處隱隱約約還有追兵的聲音,可以望見一些火光,大概有百來人的樣子。天上的雨水已經小了許多,但還是接連不斷地敲擊在兩人身上,劉羨取出腰間的一個水壺,喝了點水,又將水壺遞給薛興,笑道:
“我一時任性,害得季達和我一起受苦了。”
薛興接過水壺,仰頭將水壺內的水都喝光了,此時他心裏隻有對劉羨的佩服,感慨道:
“縣君才是,您方才反衝那一下,是不知道害怕嗎?”
“怎麽會?實不相瞞,我聽到那些箭矢聲,馬蹄聲,我也怕得不行。”劉羨接回水壺,淡淡笑道,“隻不過這時候啊,我會逼自己一下,轉頭去正麵應對,在那種情況下,你也就來不及害怕了,隻想著接下來該怎麽做。”
“等事情做完了,你就會發現,其實很多你以為邁不過去的坎坷,其實也就是那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而聽著劉羨的教誨,薛興由衷地讚歎道:
“我等凡夫俗子,和縣君這樣的天人是比不了的。”
“噓……”劉羨忽然發聲示意薛興噤聲,他轉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動物,又似乎是人。
他根據夜晚依稀的火光往聲源處望去,隻見身後不遠處的蘆葦叢搖動,緊接著從中冒出一隻黑魆魆的龐大影子,大約和翻羽差不多大,但是眼睛卻綠油油的,在夜晚裏放出鬼火般的光芒。
劉羨還在思考,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的時候,薛興卻是驚得大叫一聲,高呼道:“啊!縣君快跑!是老虎!”
話音一落,那影子就發出駭人的咆哮聲,恍若雷霆馳過大地,令旁人魂飛魄散,劉羨頓時也反應過來,還真是老虎!
這還是劉羨人生中第一次在野外遇到老虎,沒想到時間這麽不湊巧,劉羨甚至沒來得及打量這老虎的模樣,就隻能繼續策馬狂奔。
倒不是他害怕老虎,這蘆葦叢中鬧出來的動靜,立刻就吸引了本已迷失目標的匈奴人們,他們緊跟著從北麵包抄過來。
可要命的是,由於匈奴在官道上,劉羨在蘆葦叢裏,這下劉羨可謂是自討苦吃了,即使翻羽擁有絕頂腳力,此時也發揮不出來十一。
按照這個速度下去,大概一刻鍾後,劉羨和薛興就會被人追上了。
情急之下,劉羨問道:“季達,你會識水深淺嗎?”
“略懂一點。”
“你覺得這裏水多深?”
“應該有六七尺吧,我拿不準。”
得到這個答案後,劉羨立刻拉緊韁繩,促使翻羽躍蹄入水,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兩人在河水中緩緩地向下遊飄了一段距離,漸漸才穩住。等到追兵趕到時,看見他們已經遠離河岸了,隻有馬首和人首露在水麵上。
有一個匈奴人想要逞能立功,也躍馬跳入汾水內,但他不識水性,一下子就跳到了急流處,被水一衝,頓時從馬上落入水中。岸上的同伴連忙撿起一根樹枝去拉他,這才把他給拖了上來。
但此時,一個眼睛銳利的中年人從人群中走出,他從腰間拔出兩支箭,可以看見箭頭扁平開刃,兩側都帶有側鋒,是用來射殺猛獸用的獵箭。他一麵從容勾弦,一麵對河裏喊話道:“劉縣君慢走,我乃後部小帥太阿孤,現有兩箭相贈!”
說罷,引弓連發,兩箭呼嘯而去,一箭正中薛興頭巾,薛興隻感覺頭上一沉,箭簇穿發而出,將發髻上的頭發削飛,墮入河中。
他頭皮發涼,心如錘擊。
可一扭頭,看見一支箭矢正中劉羨左肩,此時正血流如注。
但劉羨卻仿佛沒感到疼痛般,哼都沒有哼一聲,依然緊握著韁繩,腳下踢著翻羽馬的馬腹,眼睛盯著對麵的河岸。
翻羽馬哪怕奔跑了一夜,此時深陷六七尺深的水流中,也依然富有力量。它用力劃水,掙紮著向對岸遊去,終於踏到河底的卵石,將背上的主人馱到岸上。
在薛興震驚的眼神中,劉羨幹脆拔下箭頭,回頭對對岸的太阿孤大聲道:“好射術!我記住你了!可惜,你要是再往右偏上兩寸,我就沒命了!還是回去再多練練吧!”
河邊的匈奴人就這麽看著劉羨將箭矢扔在地上,然後朝天長嘯一聲,渾然無事般向遠處奔去。
見跑了劉羨,大家都為此深深歎息,同時也對劉羨的瀟灑印象深刻,以致於太阿孤回頭向郝散報告的時候說道:“晉人中有如此英雄,確實不可小覷。”
而另一邊,劉羨冒著失血和大雨繼續往南奔行,跑了差不多兩裏後,他問薛興道:“季達,後麵還有追兵嗎?”
薛興轉首傾聽,隨即道:“縣君,應該沒有了。”
“那就好!”劉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勒馬道:“那你趕緊幫我止下血!好痛啊!”
薛興一直就在關注劉羨肩上的傷口,但劉羨不吭聲,他也不好意思看。此時兩人再次下馬,他點火靠近,扒開衣服一看,才發現一片血肉模糊下,這箭傷深可見骨,他趕緊取出火折子生了火,用腰刀燒紅了去做簡單的處理。
“痛!痛!痛!痛死我了!”
刀鋒接觸劉羨的傷口,冒出滋滋的聲音,劉羨也忍不住叫出聲,差點痛暈過去。但好歹還是讓薛興處理完了。
薛興奇道:“我還以為縣君永遠不會喊痛呢!”
劉羨笑道:“那是在敵人麵前不能輸了陣勢,誰受傷了不會喊痛啊!”
薛興聞言也笑了,他原本還有些心有餘悸,劉羨這一陣叫痛,竟全部不翼而飛了。他感慨說:“或許這就是時運不濟吧,真是倒黴的一天。”
劉羨則道:“怎麽會呢?今天我可是見到了野老虎!這還是頭一次呢!”
言下之意,這就是足夠幸運的事情,可以抵過所有倒黴了。薛興啞然失笑,但劉羨笑過這一陣後,又因傷口的牽扯皺起眉頭來,他就躺在一顆杉木下歇息了一會兒。
薛興在一旁看著他假寐,心想:縣君皺眉的樣子還挺好看。
等劉羨緩過一陣後,兩人再次上馬,返回到東升亭與舊部集合,呂渠陽和張固也都早早趕到了。
雨還在下,也就是在同一時刻,征西軍司的前鋒已開進龍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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