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四麵張網之策(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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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如何對敵,首先要討論的就是敵情。張軌把手中的地圖遞給劉羨,讓已經與敵人接觸過的他,先做個簡單的介紹。
劉羨接過地圖,看著頗有些愛不釋手,因為這份關中地圖應該是征西軍司特製的,是用絹帛製成,裏麵的內容不僅包含了雍秦二州,甚至還有隴右與河東地區,是劉羨平日所不能收集的。
他仔細地看了幾眼後,理了理心中思緒,手指著河東處的臨汾縣處,徐徐道:
“就目前來看,在臨汾的叛軍如今還在壯大,我去之前,估計他們的人數在七八萬左右,但在抵達臨汾後,發現城下的人數大概已突破十萬,其中男女雜居,很難判斷具體的壯丁人數。保守估計的話,大概也有四萬人。”
“這次他們既然能如此拖家帶口,可以說是上下一心,即使有較多婦孺老弱,也不可因此認為,其餘人就不能參戰。”
“但是士氣高昂,但打仗並不是士氣高就能解決的,在我看,他們現在至少麵臨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他們嚴重缺乏甲仗。”
“我這次探查,與他們交鋒了三次,發現他們雖然不缺乏馬匹,但是根本沒有人披甲,甚至連每人一把刀劍都做不到。”
“雖然每個人都能靠弓矢應敵,而且準頭也不錯,但在這種情況下,就極大地約束了他們能夠采用的戰術。哪怕考慮到對方連克數城,把所有的刀劍兵甲都武裝上,也最多就武裝到一萬人左右。如果是正麵合戰的話,我認為我們有七八成的勝算。”
“第二個問題,就是叛胡的組織過於落後。”
“他們雖然名義上是後部匈奴,但就我所見所聞,他們還是同族而居,互不統屬。郝散作為後部帥,卻不能明確調動手下每個部。”
“這導致他們在合戰上會有很大的破綻,那就是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反而要各部統帥見機行事。我以為,隻要我們能成功擒殺賊首郝散,就必然能輕鬆取得勝利。”
“第三個問題,是匈奴人軍紀過於散漫。”
“大概是太久不習戰的緣故,他們夜裏幾乎沒有放哨的習慣,加上人員混雜,連軍服都沒有做到統一,根本不可能做到有效的甄別,隻要稍稍了解其部構成,加上膽子夠大,想混進去幾乎毫無難度。”
“當然,這是我這次的經驗,這次我被發現,打草驚蛇,可能導致他們有所改變。但是這種改變並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成效的。從這方麵考慮,我們也可以考慮用奇,無論是分兵襲擊,還是夜戰燒營,都不失為好的策略。”
張軌的本意,不過是讓劉羨簡單地介紹一下敵情。不料他這一番對答,不僅介紹了後部匈奴的特點,而且已經列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而且見解頗為成熟。
在場眾人都露出欣賞的眼神,張軌更是撫須笑道:“懷衝不愧是名將之後,就我認識的同輩之中,應該沒有見識比你高的了。”
不過作為這次討逆的主帥,他沒有立刻發表自己的意見,在誇讚了劉羨一番之後,轉而對在場的其餘人道:“兵者,國家大事,不可不深思熟慮,博采眾長。諸君都是一時人傑,如今有懷衝建言在前,可有珠玉相隨啊?”
李含是涼州名士,雖然出身貧寒,但向來心高氣傲,自以為高人一等。而這些年來,他自以為最大的恥辱就是未能獲得灼然二品,故而劉羨一進來,李含就把他當做了比較的對手。此時他急於表現自己,立刻就拱手說道:
“軍司,在下以為,雖然以劉縣君所言,叛胡當是一群烏合之眾,在下也讚同。不過兵家也有一句話,叫做料敵從寬。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匈奴人能夠造反,多少總是有一點過人之處,不能夠這樣輕視。”
劉羨聞言,一時有些莫名其妙,畢竟他是親眼見證了匈奴後部的現狀的,隻不過是如實轉述罷了。這有什麽輕視不輕視可言?再怎麽說,他回過頭來看征西軍司的大營,至少軍紀都還是有起碼保障的,從軍號、兵甲等各方麵來看,都要遠強於匈奴人,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李含繼續道:“這次上黨胡亂,禍及河東後,又引起了數十部胡亂,影響不可謂不壞。方才張軍司和辛曹掾說,名義上,我們固然要謀一隅,但同時也要謀大局。”
“現在關中百餘部羌胡都在盯著河東,關注我們如何處理這次胡亂。如果我們隻是一味以兵威彈壓,或許可以擊敗,乃至擊潰這群賊胡,可卻絕難以將其殺絕殺盡。”
“一旦處理不好,讓這些叛胡四處流竄,說不定就會如當年皇甫嵩平黃巾般,雖除首惡,但餘毒無窮。最後令這些賊子如風吹草長般,殺之不盡,草竊不止,那就不好辦了!”
劉羨這時有些聽明白了,他不由為李含的分析心中叫好。確實,自己隻想到了一時間戰場上的勝負,但這位雍州別駕,還是從政治角度上去考慮的,他不僅想打勝這一戰,還想一勞永逸,長久地解決胡人作亂的問題,避免事態的進一步影響,但從這個思考的角度來說,就勝過自己一籌。
他頓時讚歎道:“李別駕說得有理,是我想得不周到了,那在李別駕看來,應該用何方略?”
李含聞言一愣,顯然沒料到劉羨會如此誇讚,不禁多看了劉羨兩眼,繼而撫須道:
“軍司,您應該也聽說了,之前寧朔將軍劉和季公已經上了平賊三策,其中一條,就是建議我們以安撫為主,恩威並施。”
張軌頷首道:“確實如此,你也讚同招撫?”
李含回答說:“招撫肯定是要招的,但在我看來,眼下賊胡接連破城,士氣正盛,必然心存僥幸,不肯受降。我們免不了還是要打上幾仗。隻有先贏了,才能再說招撫。”
“嗯,是這樣,那世容覺得應該怎麽布置?”
“正如屬下方才所言,我們要先做準備,避免賊胡到處逃竄。這就好比是捕魚一樣,要想一網打盡,可以先四麵張網。”
“四麵張網?”北宮純對此頗感興趣,笑道,“何為四麵張網?”
李含拿過劉羨手中的地圖,一一指點道:“所謂四麵張網,就是封鎖他們所有的退路。如果在關東,我這個提議可以說是異想天開。但還好,他們來的是河東。”
“河東之地,曆來就有山河之險的美譽。在北麵,隻有沿汾水或者大河北上,才能進入西河郡;在東麵,隻有沁水河穀一條道路通往上黨;在南麵,則是顛軨阪與弘農相連;在東麵,就是我們守著的龍門渡、蒲阪渡,還有風陵渡。”
“這總共是七條路徑,隻要我們先把七條路徑全都封死,然後再與其決戰,到那時候,隻要我們取勝,無論他們怎麽潰逃,也隻能在河東、平陽兩郡內逃竄,也就掀不起什麽浪花了。”
“最後我們除掉幾個匪首,再行招撫之策,也不過就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等他說罷,其餘六人皆頷首認可。但馮翊都尉白允問道:“可這裏麵有許多地方,根本不在我們轄區內吧!而且我們人手也不夠,李別駕的意思,莫非是讓我們向朝廷上書嗎?”
“這不是主要問題。”張軌沉吟片刻,指點道,“上書朝廷這件事,我可以上,朝廷那邊應該不至於不同意。太原都督府那邊,想來也會同意。但這個策略有一個問題,就是用時問題。”
“我們這邊傳信過去,到朝廷各方麵調度完畢,最快也需要兩個月。”
“兩個月,我們等得起,但是河東百姓們卻等不起。現在已經是五月份了,等一切布置好,我們按照七月算,打一個大仗,贏了之後招撫加安置,怎麽也要兩個月,那時候就是九月份了。”
“現在兩郡已有近二十萬難民了,先不說後麵還會不會增多。就這麽多人,我們哪來的糧食,讓他們熬到九月份呢?”
“就算熬到了九月份,馬上就要冬天了,今年百姓肯定是沒有收成了,拿什麽熬到明年有收成的時候呢?”
話說到這裏,張軌的神情不可謂不嚴肅,在場眾人也感到壓力極大,他們都聽得明白,這是一個稍有不慎,就會引出大亂的事情,足以與眼下的臨汾叛胡相提並論。
張軌再次把麵目轉向辛冉,顯然方才那些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見辛冉麵色發白,他繼續道:“這是必須要慎重處理的事情!如果鬧得這些人沒有飯吃,就怕我們胡人還沒有剿清,又要在關中鬧出新亂子。”
“辛曹掾,我希望你能把這件事給孫長史說清楚,不要抱有什麽僥幸心理。”
辛冉的額頭再次冒出冷汗,他連忙苦笑道:“張軍司說得哪裏話,孫長史心中也是有大局的。”
“大局不是想出來的,也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
張軌說話的速度慢條斯理,但裏麵賦予的壓力卻重若萬鈞,他繼續道:“平日我對孫長史的所作所為不聞不問,是因為我知道孫長史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人的死活,說了也沒用。”
“但眼下這個情形,我是在為孫長史考慮,有十幾萬人在造反,又有十幾萬人衣食無著,處理得好,孫長史的瀟灑日子還能過下去,處理不好,你我都是要以身謝罪的!”
“我希望孫長史在準備軍糧之餘,同時也準備賑濟的災糧,如果孫長史嫌賑濟的糧食太多,也可以半賑半借。借出去的糧食,等百姓們有了收成,分三年歸還。”
“這樣百姓們的日子雖然還是苦,但好歹過得下去,大晉的江山社稷也就不會受影響。我們這些在前線的軍人,也才能心無旁騖地打仗。”
“如若不然,我實在不敢執行這個四麵張網的計劃。”
說到這裏,他環首四顧,對在場其餘人說道:“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不知道諸君以為如何?”
張光帶頭說道:“雖說軍人從戎,多半是為了建功立業,但同樣也是為了四海清平。張軍司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若張軍司上表,我願意署名。”
北宮純是張軌好友,自然也不甘落後,說道:“此等美名,豈能讓士彥獨享?也算我一個!”
而這件事也事關到馮翊的防務,身為馮翊都尉,白允自然也不會反對:“張公所言,乃是正道,我豈敢不從?”
剩下沒有表態的就隻剩下劉羨和李含。
劉羨不表態的原因很簡單,一個是他官職卑微,顯然這件事並不需要他署名。另一個則是他和孫秀和賈謐的關係都很差,署名上去,除了平白惹兩人生氣反感外,並沒有別的作用,還不如不表態。
而李含則是有些猶豫,他知道署名的話,可能是會得罪孫秀的,在朝廷那邊也討不了好,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前程。
但他轉念一想,這個四麵張網的計劃本是自己提出的,如果最後為了執行自己的計劃,卻對相關的準備概不負責,難免會影響到自己的官聲。李含還是有些在乎自己清譽的,所以想了一陣後,他還是咬咬牙,同意道:
“這都是為了國家大局,在下也願署名!”
如此一來,辛冉也沒有理由拒絕了,他隻好當眾承諾說,一定會把此事跟孫秀詳細分說,讓他答應賑濟難民一事,這件事才算過去了。
等軍議結束,眾人開始離場,劉羨也準備出去的時候,張軌叫住了他,笑道:“懷衝,你等一下,我說好要給你一點祖傳的草藥。”
劉羨便留在帳中等了一會兒。少頃,張軌親手從角落裏翻出一個拳頭大的陶罐,遞給劉羨道:“好好養傷,等一切布置完畢後,我且看你大顯身手。”
“軍司謬讚了,我看有軍司在,此戰必勝!”
劉羨說這句話時,可謂是心悅誠服,今日這次會談,可以說讓他大開眼界,也算是真正知道,什麽樣的人才算是國家棟梁了。
張軌卻麵露衰敗之色,望著帳外的陰天,歎著氣道:“說不好啊!我也隻是聽天命盡人事罷了。”
他拍拍劉羨的肩膀,又道:“我有一項軍務交給懷衝,不知道懷衝敢不敢接?”
“軍司但說無妨。”
“在孫長史的賑災糧到來前,就由你來安撫河東災民,如何?”
“啊?!我?”劉羨一時間愣住了。
他不禁抬首打量張軌的神情,再次揣測他背後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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