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舉賢之意(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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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軌竟然令自己去安撫河東難民,這個消息實在令劉羨想象不到。
他不禁再次確認道:“張軍司此言當真?”
這不由得劉羨不慎重,當年蜀漢滅亡時,司馬昭下令,強遷三萬戶蜀漢遺民至河東,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而且這三萬戶人家還不是一般的蜀漢遺民,基本都是蜀漢依賴的重臣之後。諸如諸葛亮、蔣琬、馬良、黃忠、陳祗、龐統等名臣的後人,都在這裏。基本可以說是蜀漢滅亡後,現在的河東平陽,就是當年鼎力支持劉備複國的荊州死硬派大本營。
劉羨其實早就想與他們有所接觸,哪怕不造反,也想要恢複聯係。但礙於政治上的敏感考慮,一直遲遲沒有行動。哪怕是現在,他哪怕是賑濟災糧,也隻敢在夏陽境內做,並不敢到河東做些什麽。生怕被人抓住把柄,說他要收買人心。
可眼下張軌竟然堂而皇之地對自己說,讓自己去安撫河東難民,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莫非是沒有這層擔憂嗎?還是給自己設了一個局?
張軌當然知道劉羨在顧忌什麽,他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別的意思。”
“現在的河東,想要安撫難民,不出什麽亂子,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你有能力,有責任心,更重要的是,這些百姓相信你。做這種事情,最難得的就是百姓的信任,不然寸步難行。”
“這些人不鬧事,對朝廷是好事,我不在乎用誰。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能解決這件事就是好事。”
“而且我相信懷衝也是個聰明人,有些蠢夥說什麽父輩有故交就會造反,但我一直相信一個道理,世上很多人是傻子,但沒有傻子不知道痛,會願意用脖子去碰鋼刀。”
“懷衝你若能辦成這件事,我向你保證,你可以離開夏陽這個地方,來征西軍司做參軍,你覺得如何?”
聽完後,劉羨這才從心底感到了壓力。相比於賈謐和孫秀的刁難和威脅,張軌的安排才是真正的王道。
他既能夠利用自己身為安樂公世子的影響力,反過來穩定了地方大局,同時又借助提拔,削除自己在地方的影響力,放在眼睛底下觀察。
劉羨不免在心中感歎,好手段!看來張軍司之所以留自己參與這次軍議,就是為了這件事吧!雖然同樣是令自己還沒有辦法拒絕,相比於孫秀在條件中設置陷阱,張軌的命令無一不是為國為民,無可挑剔,自己必須答應。
未來到征西軍司做參軍嗎?也好,好歹是又向上邁了一步。雖然對夏陽有些不舍,但也不應該把離開當做失去,在每一個新的地方,都會有新的機遇。
至少有了張軌的命令,現在自己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見一見那些不方便見的人了。
故而劉羨很痛快地答應了張軌的請求,而後張軌給了他一塊令牌作為憑證,並安排張光與他一起共同處理此事,當然,實際上就是監軍。
離開張軌的大營後,劉羨回到自己的軍隊中,他沒有做過多的猶豫,既然已經決定了,就按照決定去做。
當天用膳的時候,他就去和張光碰麵。張光顯然也對這個任命措不及防,這個荊州來的漢子隻會軍事,其實對民務一竅不通,他也很坦誠地對劉羨說:
“劉縣君看著辦,凡事知會我一聲,我在旁邊旁聽就行。有什麽要求,我也可以和張軍司說。”
看樣子至少他不會掣肘。
那劉羨便按照自己的想法,開始了安撫的第一步,那就是先梳理難民中的人脈。
想要把將近二十萬難民組織起來,僅靠手中的這一千輕騎是決計不行的,他們頂多隻能維護秩序。而想要讓這麽多人乖乖聽話,就必須想辦法,從中找到一些難民們本身熟悉且認可的人,以地方鄉親為關係,形成一張張自上而下的大網,將所有人囊括起來。
隻是想用這種方式,非得要主導者在這些難民中有很大的威望,能讓其中的俊彥領袖們都認可才行。張軌說得沒錯,現在的征西軍司裏,最適合做這件事的,確實隻有劉羨。
利用他安樂公世子的號召力,直接將河東的蜀漢遺民動員起來,應當是能將這些難民安撫住的。
但真的能動員起來嗎?劉羨心裏其實也沒有底。
三十年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你說它長吧,很多當年的當事人都還活著,記得發生過的事情,他們背景離鄉,大概就和老師陳壽一樣,連口音都沒有改變。但你說它短吧,至少它長過劉羨目前的人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劉禪長什麽模樣,更別說與這些老人有什麽共同話題了。
可劉羨隻能這麽去做,他覺得自己對這些人負有責任,能夠在這場災難中明哲保身的人並不多,在內外交困的時候,自己有義務去拉他們一把。
而且這是自己遲早要麵對的事情,在無法回避要麵臨命運審判的時候,劉羨不會願意做過多停留的。
故而在當夜,劉羨把薛興叫了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水,而後開門見山地對他說道:
“季達,你知道我是誰嗎?”
此時正是深夜,軍帳外還有雨聲,風從帳簾中吹過來,引起燭火一陣晃動,也照亮了劉羨堅毅的麵孔。薛興沒來由一陣失神,同時在劉羨的眼中看見了火光。
他端起水盞穩定心神,一麵揣測劉羨的心意一麵說道:“縣君就是縣君啊!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劉羨拍案笑了一笑,隨即正色道:“因為我想見你家的大人,以安樂公世子的名義,和他敘一敘舊。”
薛興頓為色變,手中一抖,差點把盞中的水灑出去。當他意識到自己失態後,也不好再掩飾了,隻能尷尬地看著劉羨,同時在心裏哀歎,這一天還是躲不過去嗎?莫非縣君準備這個時候造反?
而看著薛興的神色,劉羨知道他是想歪了,便從懷中掏出張軌賜予的令牌來,對薛興繼續道:“季達,這不是為了別的什麽事情,而是為了我們大家。”
“大家?”薛興疑惑道。
“是的,世上的事情,沒有一件是獨立發生不影響他人的。現在很多河東的百姓都在受苦,一個人受苦,就可能影響一個家庭,何況是這麽多人,如果不好好處置,就會影響到更多的人。這裏麵有你認識的人,也有你不認識的人,最後,也會有你有我。”
“現在張軍司給了我命令,讓我安撫難民。我責無旁貸,但這並非是我一個人能做成的事情,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薛興一時沉默下來,他大概明白劉羨的意思了,但還是有些猶豫,因為有些事情,一旦開始,發展就由不得自己了。
而劉羨則注視著他,繼續道:
“因此,我想見你家大人一麵。當然,也不隻有你家大人,最好是把所有你知道的,你認識的,覺得能夠獨擋一麵的人,都介紹給我。”
“我認為不管是什麽出身,有什麽嫌疑,想要為百姓做些實事,為天下增添點安樂,都是一件值得光榮的事情,不是麽?”
這是一句薛興無法反駁的話,他抬起頭,回看劉羨的眼神,試圖在火光的照耀下看他的一絲動搖與虛假。但他最後還是失敗了。
失敗之後,他隻好應承下來,答應五天之內,他會帶著一批人回來。
而後薛興離開了軍帳,他的心思此時非常恍惚,就像是懵懵懂懂,還沒有醒過來一般。因此他在營門前站了好一會兒,等到一陣風吹過來,把雨滴打在薛興臉上,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有帶上鬥笠。
薛興連忙把鬥笠和蓑衣都披上,想來想去,他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麽辦法,隻有把這個問題轉交給身為當事人的父親了。
第二日一早,他就孤身一人離開了大營,而後經過熙熙攘攘的龍門渡,坐船返回到夏陽。在隨軍離開夏陽前,其實薛興已經與二兄薛雕商量好了,他在夏陽城南買了一座院子,如果河東真發生了什麽亂事,就到這座院子裏來暫住。
這座院子不算小,裏麵有八間廂房,對於薛興的日常生活來說,那是綽綽有餘。但河東薛氏的人卻很多,除去薛雕薛雲幾兄弟外,還有十來名族人,十來名家仆,大大小小差不多四十人,如今一起在這個院子裏,就顯得這座庭院很擁擠。
但擁擠也有擁擠的好處,就是熱鬧。薛興回來的時候,族裏的幾個侄子正在院中騎著竹馬打鬧,女眷們正在火房裏生火做飯,而二兄薛雕赤著膀子,領著幾個仆人在後院推石磨,磨豆子。其餘的族人們則冒著雨,在庭院外圈籬笆,防止路過的難民們衝跑進來,偷搶家中本就所剩不多的財物。
四弟薛雲看薛興回來了,很是高興,他上來迎接道:“三兄,不是說東邊還在打仗嗎?你怎麽回來了?”
薛興看著兄弟的笑容,也回應一個笑容,隻不過卻下意識得變成了苦笑,他道:“說來話長,大人在這裏嗎?”
“在,他剛剛睡醒,正在飲茶讀書呢!”
薛興當即便往府裏走,如今薛興不在,父親薛懿就居住在他的臥室裏。薛興走到門前,正準備一板一眼地敲門,不料父親先出聲道:
“三郎,你已經是軍人了,就不要弄那些虛禮了,有什麽事情,就進來說吧。”
話是這樣說,薛興還是小步慢趨地跨步進門,走到臥榻前,一板一眼地對父親三叩首,而後才起身道:“大人,我回來了。”
他抬起頭,這才愕然發現,侍妾明姬也跪坐在臥榻前,正給須發盡白的父親燒火煮著茶湯。
薛懿看出他的不自在,知道兒子是有大事要說,就對明姬道:“你先出去吧。”
等她出去後,老人又對薛興笑道:“三郎,從小到大,我其實沒有對你抱過很大的期望。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沒有什麽話語比父親的讚賞更能鼓舞人心,回家前本來有些惴惴不安的心緒,頓時就平靜下來了。薛興則回說道:“都是得益於大人的教導,還有我們縣君的賞識。”
“縣君……”本來薛興打算鋪墊一會兒,再將這個話題展開,但薛懿僅僅是沉吟了片刻,歲月帶給他的積澱,令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問道,“你這次回來,是應縣君的要求嗎?”
看兒子臉上的神情,薛懿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揮揮手,讓兒子站起來,笑著說道:“不要這麽驚訝,我活了這麽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他繼續問道:“是為了什麽事情?總不會是要我去見他吧!”
這下,薛興可謂是對父親心悅誠服了,他原本以為這些年自己頗有些長進,可現在看來,距離父親的境界還差得遠。他老實回答道:
“是的,大人,縣君想見一見大人。”
“是為了什麽事情?”
“說是為了安撫難民,想要借助大人,還有很多河東親友的力量。”
“哦!”薛懿的眉頭往眉心皺了一些,他敲著桌案道,“這可不是件小事,可能會影響很多人的前途啊!”
這句話和薛興所顧慮的如出一轍。河東有十餘萬蜀漢遺民,這要是被人誣告,或者上報上去,可怎麽得了呢?看樣子,父親的意見也是傾向於拒絕的。
但薛懿卻沒有明確表示出態度,而是盤問兒子道:“他有沒有說些,讓人解除顧慮的話?”
薛興想了想,回複道:“縣君說,為百姓做些實事,總是光榮的。”
“還有嗎?”
“還有……一個人受苦,就會影響一片人受苦……”
說出這些話時,薛興自己都感到有些羞恥,很難想象,一個在政壇上混跡了這麽久的人,竟然會說出這麽幼稚又天真的話,簡直不可理喻,可偏偏這樣的人,竟然是公認的奇才,真是一件咄咄怪事!
薛懿也被這兩句話逗笑了,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放下手中的書卷,拍著膝蓋哈哈大笑,就像遇到了什麽開懷的笑話。可很快,薛興又從中聽到了些許辛酸和落寞,等他抬起頭打量父親時,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他正望著窗外的天空,眼睛怔怔出神。
良久,薛懿回過頭來,對兒子感歎道:“哈,這種話,我已經很多年沒聽過了。”
“陳壽到底是怎麽教的?當年他出關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和我說,這輩子要做最自私自利的人。如果有了兒子,也要教他們成天幹壞事。怎麽,二十年不見,教了個弟子,說的話就已經變成廢紙了?”
“我真不喜歡這兩句話啊!”薛懿的這句總結有些言不由衷,因為他的眼角微微濕潤。
薛興聽了卻感到疑惑,他不知道父親指的是哪兩句話,是劉羨的?還是那位未曾謀麵的陳壽公呢?
但他隨即聽到了父親的答複,薛懿說:“那就見見吧,三代君臣之情,我說不見,總是會被世人戳脊梁骨的。”
“其餘人怎麽辦呢?”
“其餘人也是一樣的。”薛懿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是老人,所以太明白這些老人了。老人是沒有未來的,所以隻能往回看,如果往回看,怎麽會有人不願意見他呢?”
“再說了,也不過是見一見,大家會怎麽做,還是要見過這位小主公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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