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灰燼(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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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四年五月丁醜,劉羨在通知張光之後,正式接見前來的諸位河東舊部。
劉羨並沒有刻意裝飾什麽,他就如同往常般站在營門口,著一身樸素的玄色曲裾長袍,頭戴素巾,腰佩昭武劍,如同一個尋常的從戎文人般,等待著這些老人的來臨。
此時雨水終於停了,大雨之後便是豔陽高照,萬裏無雲,在營門口望過去,大地上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水窪,在青青無際的草原上,一時間像有千百個太陽長了出來,將天上天下照得一片光明。
客人們就是在這坑坑窪窪的草叢中走過來的。
在薛懿的聯絡下,此次來麵見劉羨的有四十六人。他們氣質各異,或是風度翩翩,或是剛健沉穩,或是豪邁矯健,但都有一個相同點,那就是,每一人都不年少了。最年青的人,如今也已是年近五十歲的中年人,年老者更是年過七十,麵目上長滿了皺紋和斑點,讓神色更顯滄桑。
劉羨一個個把他們迎接進帳內,同時聽著薛興的介紹,這些人分別是:諸葛亮從孫諸葛攀、龐統之孫龐象、馬良之孫馬恪、馬超之孫馬明、劉敏之子劉渾、董允之子董皓、陳祗之子陳裕、王平之孫王貞等等……
劉羨看著這些老人,其實很難把他們與老師在史書上寫的那些名字對應起來。因為史書上記載的,都是他們父輩乃至祖輩意氣風發的事跡,但這一次會麵,顯然不會有什麽意氣風發可言。或許他們曾經青春年少,也曾試圖繼承父祖的風采,但在歲月的蹉跎下,他看見的,隻是一個個平和的老人。
而這些老人同時也眯著眼睛審視劉羨。他們看著這個年輕人,把他和印象中的一些人和事作為比較。答案是既有欣喜也有失望。
欣喜的是,劉羨的外貌與前太子劉璿極為酷似,令相當多的人都生出一股錯亂感,仿佛回到了當年的成都,但失望的是,與薑維相比,眼前的這個青年似乎還缺少一些骨子裏的從容與淡然,反而多了一些魏晉影響下的陰鷙與城府,他的笑容似乎是溫和的,但缺乏一些那種由內而外地讓人感動的陽光。
不過雙方很快就釋然了。四十年前,董允曾經試圖模仿費禕的瀟灑閑適,一麵玩樂一麵處理政務,結果最後卻耽誤了國事。自此以後,大家就明白一個道理,每個人都隻能做自己,一代人的事業過去後,即使再撿起來,那也是新一代人的故事了。
等劉羨把他們都接進軍帳之後內,老人們便開始互相攀談起來:
“大家都好久不見了吧?”
“是啊,自從三十年前遷到此處,就很少再見了。”
“上一次大家聚會的時候,似乎是在十五年前了,那時候還是因為法邈去世。”
“見了又如何呢?大家都是老人,徒增傷悲罷了……”
這些老人確實是好久沒見了。他們不隻是和劉羨保持距離,事實上,除去極個別不可繞開的家族如諸葛家外,大家都在盡力保持距離。希望在默默無聞中走完最後的人生。對他們來說,此刻劉羨請他們出來相見的最大意義,或許就是能名正言順地再和老朋友們見一麵吧。
劉羨聽著他們的嘮叨,感覺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但同時他又明白,隻有融入以後,他才是一名真正的安樂公世子。
此時恰值午膳時分,於是他執晚輩禮,給在座的客人們端來一些膳食。膳食很簡單,不過是一碗煮爛的豆粥,再加上一碟醬菜,兩個煮蛋罷了。
劉羨對諸位老人說:“諸位叔伯叔公,遠來數十裏路,真是辛苦了,我也沒有什麽好招待大家的。這豆粥的豆子,是我在自家俸田裏種出來的,這醬菜,是我家裏寄給我的,若是有什麽不合胃口的地方,還請海涵。”
其實在剛開口時,劉羨就遇到了一個問題,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些老人。說“諸公”未免顯得生分,直接稱呼“你我”,又顯得不太禮貌,劉羨想了好一會兒,結果下意識地還是喊了叔伯出來,然後趕緊補了一句叔公。
這不禁在帳內引起了一片低笑,因為以在場很多人的年紀,都足以做劉羨的爺爺了。
但這也是友善的笑聲,諸葛攀說:“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樣的早膳放在往常,自然是寒酸的,但對於這些簡樸慣了的老人來說,卻很合適。尤其是當他們嚐到安樂公府模仿成都風味的醬菜,也難免帶有一絲緬懷,雖然因產地、用料的不同,胡瓜(黃瓜)、薑蒜等果菜的味道並不同,但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味道,更讓人懷念。以致於有些人多愁善感,如馬恪吃了幾口,就眼角濕潤,似乎有落淚的跡象。
劉羨見狀,就和馬恪交談道:“馬叔公,是吃不習慣嗎?”
“並非如此,公子的招待很好。”
“那大概是您過來,還空腹的緣故。如果叔公不介意的話,就再多吃一些吧。”
“不了,不了……公子叫我們這些骨頭都埋在土裏的老家夥過來,總不是隻為了吃飯吧?”
“怎麽會?”劉羨打量著馬恪的蒼蒼胡髯,給他添了一碗粥,笑道,“我請諸位叔伯叔公過來,就是為了吃飯。”
“當真?”
“當然當真。”看到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劉羨正色道,“隻是不隻是為了今日一日的飯,而是希望往後兩年裏,大家都能吃飯。”
在場的老人們多露出微笑,他們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但對於劉羨到底會怎麽說服自己,他們都還很好奇。劉羨也知道,這是一次不可或缺的考驗,他必須在這一次會麵中展露出足夠的能力,才能讓這些老人們承認自己與他們的聯係。
果然,薛懿在一旁問道:“公子這話怎麽說?”
劉羨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
“叔伯叔公們都知道,眼下河東和平陽都遭了兵災,禍及十餘縣,現在已產生了二十多萬難民,未來會更多,可能會到三十萬,四十萬。”
“人活一張嘴,不吃東西就會餓,但現在大家離開了田地,不種田也就沒有糧食。那些有人脈有勢力的高門,可以把門閂一掛,帶著人躲在自己的塢堡裏,叛軍打不進來,塢堡裏的糧食吃個五六年都不擔心。但我知道,難民們不行,諸位叔伯叔公也不行。”
“現在夏陽還有些存糧,可以接濟大家一陣。但要養活這麽多人,歸根到底還是要看朝廷。可朝廷真拿得出來這麽多糧食嗎?這也說不好。萬一糧食斷了半個月乃至一個月,就會有人要餓死。”
“我想要河東的大家都吃飽飯,這也就不能全指望朝廷,還得我們自己行動起來,想想辦法,不是麽?”
這段話其實比較敏感,作為副手的張光就在一旁旁聽,此時忍不住撓了撓頭,他覺得裏麵有很多犯忌諱的地方。
什麽叫朝廷拿得出這麽多糧食來嗎?說得好像朝廷拿不出一樣。
後麵又說什麽自己行動起來,搞得好像劉羨是整個河東人的領袖。
但張光又不好開口反駁,因為他首先是個武人,不喜歡咬文嚼字;其次,他心裏也拿不準,哪怕張軌上書之後,孫秀到底會撥出多少糧食來賑災。
好在接下來的談話很快又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諸葛攀說道:“公子想讓河東人萬眾一心,共渡難關,這想法確實很好,可這做起來卻談何容易?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先不說縣與縣之間,族與族之間,各自有多少矛盾。就說我們這些蜀人,總是被本地的河東人所排擠,三十年下來積怨極深,又怎麽能奢談和平共事呢?”
這是個非常具體的問題,也是組織通常會遇到的大難題。兒女與父母之間,時不時都會產生矛盾,更別說那些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了。有些話說出來好聽,但是真要去做,卻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猜測不到的問題而寸步難行。所以走投無路的時候,人們最後總會相信自己,哪怕孤身一人。
劉羨對此的回答是:“總要試一試吧!”
“若不試一試,怎麽就能說做不到呢?現在的渡口東西,聚集了差不多二十萬難民,其中差不多有七八萬是大家的故舊,真落到每一個人身上,不過是去交兩三個朋友,這真的做不到嗎?”
“當年薑維大將軍的出身,不也是率魏軍投降的涼州叛徒嗎?最後他在諸葛丞相的感化下,不也是為國家和理想,一直奮鬥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嗎?”
這句話一出口,張光的眼皮又為之一跳。他有些拿捏不準,劉羨這個話題算不算犯禁,畢竟諸葛亮是先帝司馬炎力推的忠臣率表,但薑維的話題顯然有些太敏感了,屬於本朝的一大禁忌。
當劉羨說完這句話後,在場所有老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被說服了,或者說,他們不得不被說服。
良久後,諸葛攀再次問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嚐試?”
劉羨對此早有備案,他感知到了眾人的心意,言語間也頓時有了底氣,極流利地對眾人說道:
“我見到諸位叔伯叔公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想好了,二十萬人,聽起來很多,但其實也不難辦。”
“我打算先讓大家公推一些屯長出來,先按籍貫來分,每兩百人一個屯長,每十個屯一個渠長,每五個渠一個保長,算來也不過是二十個保。”
“如今的形勢是,二十萬人如果隻是等待乞食,肯定是沒辦法解決的。但如果想辦法自救,也能闖出一條生路。”
“我打算將大家按照年齡分為三部,先是十歲以下的孩子,六十以上的老人,都整合為一部,這部分就在夏陽接受賑濟,夏陽裏的存糧還是承受得起的。”
“十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年,四十五到六十之間的老人,又整合為一部,我以征西軍司的名義,在夏陽和汾陰之間劃分土地,讓大家從現在開始開荒,就種些豆子,六月前播種,十月份還能有些收成,總不至於坐吃山空。開荒出來的田地,等兵災結束了,也能賣出些價格,再換些糧食。”
“那二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的,就是丁壯了,我打算讓這一部做為民夫,負責長安到汾陰之間的漕運,也幫忙修繕營地,疏浚水路。如此一來,把征西軍司原本就要征調民夫的花銷,用到大家身上,這樣征西軍司既能省下一筆錢,大家也有飯吃,可謂是兩難自解了。”
“大家不用擔心我是信口開河,張軌張軍司已和我承諾,隻要能安撫難民,征西軍司所轄,皆由我調遣。這位是在長安的張都尉,可以為此言佐證!”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光確實也不好作壁上觀,他也起身承諾道:“張軍司確實如此說過,在下江夏張光,和諸位一樣,也是荊州人,光以家名擔保,劉縣君此言,絕不為虛!”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劉羨和張光頗有些戰戰兢兢,而老人們看著這兩人,再次露出了微笑。
諸葛攀說:“縣君,讓我們商量商量吧。”
等到劉羨和張光退出去後,他們再次商量起來:
“我起初還可惜,覺得小主公差了點底力,但剛剛看起來,似乎又不差了。”
“是啊,是啊,他剛剛談吐揮斥,真像大將軍,也真像太子殿下……”
“可話一說完,他眼神一掃過來,又不像了。”
“小主公還年輕,需要歲月的熬打,這很正常。但我聽得出來,他的心裏有雷霆與暴雨。”
說著說著,有些人已經淚流滿麵,想到那一夜的雷霆與暴雨,繼而羞愧萬分,後悔連連。
老人們其實心裏從來都沒有什麽考驗的心思,他們隻是想在現在的塵埃中找到一些過去的影子,以及一些對未來生活的希望。沒有人討論該不該幫助劉羨,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事。
談到最後,薛懿對老友們說:“天氣變好了。”
“小主公說得沒錯,現在播種的話,今年還是會有一些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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