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軍心混亂(4k,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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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長史孫秀接管了前線的軍權,同時解除了征西軍司張軌的一切軍職,當著眾將士的麵,將他關入囚車,檻送京師。
罪名很簡單,寫在青紙詔上,就是張軌戰前攻訐同僚,妄談國事,擾亂軍心,並且畏敵不前,空耗糧秣,所以要即日送回京師述職。
這個消息一傳開,立馬在軍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張軌擔任征西軍司一職已時長八年,不僅是位高權重,同時也是德高望重,可以說是關西公認的能臣與賢臣。這些年裏孫秀在關中為非作歹,其實引發了不少積怨,但終究沒有發生什麽大亂,還能維持基本的秩序,都是張軌在暗中化解的功勞。
就像這次河東生亂,引發了數十萬難民,但張軌大膽啟用安樂公世子劉羨,委以重任,就將此事無形化解。類似的事情在暗地裏不知有多少。
但這些還是次要的,張軌最重要的作用,還是穩定征西軍司的軍心。執政征西軍司八年後,憑借著傑出的軍政能力,張軌前後共降服胡虜四十六部,合戰十四次,戰績是十二勝兩平。故而軍司上下對張軌推崇備至,認為隻要有他在,就沒有打不了的仗。
這次平叛,張軌帶來的兵力僅有一萬兩千人,與叛軍兵力相差近五倍,可軍中士氣依舊高昂,就是大家對張軌信任的體現。
可就在這即將與叛軍決戰的時刻,朝廷竟然臨陣換將,讓從未從軍過的孫秀來頂替久經戰陣的張軌,怎麽能不讓軍心混亂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作為當事人,張軌的神色倒很平靜,他很坦然地和孫秀談了幾句,把手上的事情做了個交接,就自己走進了囚車。第二天一早,囚車就已經離去了。
將士們對這種情形無所適從,一時間心中都覺得空落落的,本來已經沸騰起來的一腔熱血,此時盡數沉寂,反而升起了對明日的茫然。
孫秀倒是看得很開,他直接宣布,將原本開拔的時間延後兩日,讓全軍繼續宴席,規格不降反增。宴席上不僅如昨日般有羊肉、狗肉,還有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牛肉,尋常的酒水被換上了罕見的葡萄酒。更讓軍人們眼花繚亂的是,營中居然還來了許多侍女,在營帳間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這一通安排下來,大部分士兵們暫時也沒了什麽怨氣,至少有飯吃的時候,大家肯定是先吃飯,對孫秀也就表現出幾分感恩戴德了。
但對於部分軍官來說,心中的疑慮卻是難以除去的,比如李矩,一大早就來和劉羨議論張軌免職一事。
兩人到一處楓葉林裏散步,一麵走一麵說:
“兄長,你說說,張軍司是犯了什麽法,怎麽在這個時候被免職呢?”
“孫長史不是說了嗎?妄談國事,擾亂軍心。”
李矩憤憤然說:“張軍司什麽時候談過國是?臨陣換將,才是真正的擾亂軍心!”
劉羨笑了笑,道:“世回還是不懂政治,這顯然不是說的我們軍中的事情,而是朝堂上的軍心。”
“朝堂上的軍心?”
劉羨看著李矩狐疑的眼神,從一旁的樹枝上采下一片楓葉,徐徐道:“張軍司之前就對孫秀不滿,此次用兵,他也對孫秀施有壓力。他大概是想趁著兵亂的機會,向朝廷諫言,想要剜去孫秀這顆毒瘡。”
“但現在看來,朝廷對孫秀還是非常滿意的,並沒有替換的意思。”
“以孫秀的脾氣,他沒有被拿下,那自然被拿下的就是張軍司了。”
三言兩語間,劉羨就已經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並為此深深歎息。他有兩點沒有想到,一是張軌看上去這樣寬仁的人,竟然也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對孫秀的作為忍無可忍了;二是朝廷竟然能這麽決絕,連這一戰都不讓張軌打完,就撤去了他的職務,這影響真能靠犒賞三軍就能解決嗎?
李矩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他一腳踹在楓樹上,震得樹梢嘩嘩作響,飄落下片片紅楓,怒斥道:“地方上如此,朝廷裏也如此!國家社稷就是被這些奸臣給害了!”
劉羨倒是看得很開,畢竟不管是地方上的奸臣還是朝廷上的奸臣,他都得罪狠了,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對他來說,影響更大的還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張軌說要把他提拔到長安去當參軍。現在來看,十有八九是又黃了。
自從來到夏陽,劉羨至少遇到三四次離開的機會,結果每一次都失敗了。起初劉羨還有些苦惱,可一而再,再而三,弄到現在,劉羨就隻剩下感慨了,心想,我都膩了,孫秀和賈謐就玩不膩嗎?
他現在已經做好了在夏陽當二十年縣令的準備,也不是很有所謂了,反而能更加從容的角度來審視孫秀的所作所為。他等李矩平複了些心情,問道:“世回,你覺得這一戰,由孫秀頂替張軍司後,還有得打嗎?”
李矩先是一愣,低頭思忖片刻後,分析道:“若這一戰由張軍司來打,肯定是十成勝算,叛軍定無生理。”
“眼下換了孫長史,孫長史雖然名聲不好,但平日在征西軍司,除了後勤和人事調動外,並不過多過問軍事。”
“如果他此戰也能放手諸將,我想,即使孫長史沒有打過什麽仗,大概也還是能贏的。”
劉羨對此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李矩的肩膀道:“世回還是想得簡單了,所謂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可不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孫秀這次越界太過了,打破了往日的默契,我看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收場的。”
劉羨說得並不明白,而李矩也聽得雲裏霧裏,不過也用不著過多的解釋,很快,孫秀就借著宴席,召集了一次軍議。
這次軍議的規格很高,軍中六品以上的軍官才能參加,一共也就六十來人,規格再高一些,就連劉羨都參加不了了。
孫秀的態度還是挺謙和的,他是一個從來沒有架子的人,此時也是如此,張軌雖然也崇尚禮賢下士,但還是要保持士人起碼的矜持,孫秀則是喜歡肆無忌憚地表現自己。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潸然淚下,一會兒豪言壯語,一會兒悲悲戚戚,這情緒與情緒之間都顯得格外誇張,幾乎不像是一個人能做出來的,但孫秀卻切換得嫻熟圓滑。
他先是對眾人說:“唉,我和張軍司,那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沒想到他竟然誤解了我!我也很心痛!”
“我本來想與他私下裏和解,也好再現廉頗與藺相如間的美談,沒想到啊沒想到,朝廷竟然得知了此事,做出了這樣的決斷!這實在不是我所願見到的。”
“不過大家不要擔心,我已經上表給皇後,說張軍司絕無罪過,若有什麽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定然保張軍司無罪!”
“現在這個時候,大家還是先好好想想,怎麽打好接下來這一仗!”
“這事關朝廷的顏麵,皇後對此非常重視!若是各位中有能當霍去病的,國家又怎麽會吝嗇冠軍侯的封賞呢?”
“我老孫也沾沾諸位的光,隻要這一仗勝得漂亮,我給在場的諸位,每人發個美女,保證有仙福之享!如何?”
“可若是打輸了這一戰,不光是我,我怕在座的也都要受到連累啊!”
這一番話說下來,孫秀可謂是接連變換臉色,又是討好又是威脅,讓在邊緣的劉羨歎為觀止。
可惜,如果征西軍司的人是第一天認識孫秀,說不定還會當回事,現在大家都共事三年了,還不知道他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那隻能說有點過於缺乏智慧了。
在場的將士們口頭上也答應得挺好,但越是如此,劉羨越明白,這不過是虛以為蛇罷了。
因為在場的人說得全都是套話,根本沒有一個人真正站出來表態,說幾日後的戰事甘為先鋒。更不會有人跳出來獻策,分析一下戰場的態勢。
反而是在宴席結束後,剛剛走出孫秀的帥營,張光便在夜色中低聲叫住了劉羨和李矩,對他們道:“懷衝有空嗎?不妨聊聊吧。”
劉羨聞弦歌而知雅意,回頭四顧,確認沒有人跟蹤盯梢,便跟著張光往他的營帳處走,等進了他的私營一看,李含、北宮純、白允都在,看來這些張軌任用的老人們都私下串聯起來了。
張光對劉羨道:“懷衝,你跟孫秀鬥了這麽久,大家都知道,想必對他的了解,你也是最多的。你覺得他此次陣前奪權,到底是什麽想法?”
果然!劉羨心中一片明了,眾將還是對孫秀的掌權懷有疑慮,不敢為其效力。畢竟孫秀連張軌這樣品德兼優的老人都容不下,何況其餘不如他的人呢?還有那些公認為與其為死黨的人呢?肯定都是要再三思量的。
劉羨把帳簾拉下後,靠在火盆前,笑說道:“諸位高抬我了,再怎麽說,我也是在夏陽,不是在長安,怎麽會有諸位了解他?”
北宮純卻擺擺手,說道:“懷衝但說無妨,這裏沒有人會傳出去的。”
“我也不是客氣,諸位應該都能猜到吧?”劉羨伸手扒了扒火盆上的炭火,徐徐道,“孫秀說得那麽好聽,無非就是想搶功嘛!不然怎麽會挑這個時間點來奪權,他也是知道自己不是那份打仗的材料,所以才要等張軍司一切都布置完畢了,他才來摘這份果子。”
“他這個人這麽會斂財,當然也會貪功!到時候啊,我估計打贏了仗,功勞全是他的。然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征西軍司裏不聽他話的人全部清掃出去,一家獨大。大家這幾天能吃幾頓好的,就是他最大的恩賞咯!”
劉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有幾分誇大其詞的。畢竟從過往的認識來看,孫秀至少對辛冉這種自己人還是挺不錯的,他能果斷給自己贖金來買信徒,也可以證明,他並非一毛不拔。
但在場的眾人聽了,全都深以為然。畢竟他們從來沒當過孫秀的自己人,也從來沒從孫秀身上得到過好處。相反,這些年裏,他們還不得不交了一些賄金來買什麽三官神印之類的東西,好保證自己的前途。大家都是士人,哪吃過這種虧,到現在可以說是積怨已久,不由得他們不信。
當年李含沒得到灼然二品,最仇恨有人走門路,第二仇恨的就是有人擋自己門路。他想到孫秀要搶自己的功,心中可謂是煩悶不已,同時又計上心頭,對眾人說道:
“他既然想搶功,我們就先應付他,看看這個猴子自己能不能立功!”
“張軍司雖然定下了大的戰略,但具體的對陣布局還沒有定下,等明兒開拔商討作戰的時候,我們就來個一言不發,讓他自己先打著看!”
“他若是自己能行,也就罷了,這功勞就給他!若是輸了,就是他丟了大臉,最後不還得來求我們?看他還好不好意思搶功!”
此言一出,頓時令諸將一陣附和。
這是非常得罪人的策略,幾乎是明牌抗上了。但在場的都是軍人,早就有了上戰場丟性命的覺悟,現在又剛好是在戰場上,他們哪裏會怕得罪人?
在戰爭開始以前,政治是主導戰爭的力量,但當戰爭開始以後,戰爭本身的邏輯將壓倒其餘一切。這就是劉羨在這次密會上所學到的。
等眾人各自散去後,劉羨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軍帳,而是站在高處,打量了一會軍營中來回巡遊的火把,還有一片片烏雲般響著鼾聲的帳篷。他想,軍心已經亂了,原本是十拿九穩的戰爭,此時唐突多了幾分變數,莫非晉軍會輸嗎?
劉羨心裏拿不穩,他決定還是要見機行事,便往自己的營帳處走去。
不料走到營門處,他看見薛興正低著頭左右徘徊,隨即上前笑問道:“怎麽了?這麽晚了,還不睡?”
薛興見到問話,渾身一抖,抬頭看見是劉羨,才鬆了一口氣,說道:“大戰在即,有些緊張。”
“緊張?那看來是忘飲酒了。”劉羨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說,“明天還有一頓,可以多喝點葡萄酒,保證睡個好覺!”
不管人遇到了什麽困難,下定了什麽決心,是猶豫徘徊,還是坦然自若,時光是永遠不會停止流動的。人們隻能盡可能在錯過之前做出自己的選擇。
第二天的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戰爭的腳步從模糊到清晰,直到所有人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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