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戰結局(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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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受傷,劉羨倒沒有做夢,他就是感覺睡了很久,意識在一片虛無中沉寂下去,就像很久之前就屬於這裏,很久以後也要屬於這裏。這是死後孤魂野鬼會遇到的景象嗎?抑或隻是在昏睡時才會有的景象呢?
劉羨當然不知道答案,他隻是太累了,累到已經沒有念頭察覺到自己的疲勞。戰爭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魔鬼,他把人逼得像在河裏的河蚌,不斷地去吞食泥沙,然後用自己的血肉與意誌,將這些泥沙蘊蓄成晶瑩的珍珠,到最後,到底是人贏得了戰爭,還是在戰爭贏得了人,這是值得所有將領去深思和審視的問題。
不過劉羨此時是思考不了的,他隻是在無意識中長久地呼吸,等到積累的疲倦都已經散發得一絲不剩後,他才悠然醒轉。沒想到再睜開眼時,眼前的並非是軍營的棚頂,而是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夏陽小院裏了。
秋天清晨的和風吹進搖擺的門簾,帶進來外麵金色燦爛的陽光。屋內各種用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能看見堆成小丘式的書卷,掛在牆壁上的弓與箭,還有桌案上花瓶裏插著的一束潔白若雪的菊花,中和了身邊陶罐子裏奇妙的令人鼻頭發苦的中藥氣味。
劉羨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海中下意識地開始回憶昏迷前的過往,頓時想起了隆隆的軍鼓,洶湧的人潮,飛馳的箭矢,還有朝霞下沾染了血水的草地。
這讓他陡然一驚,立刻就坐了起來,而後感受到了胸口處一陣撕裂的疼痛。劉羨低頭往下看,才發現胸口處正敷著一些草藥,還綁著繃帶。但傷口上結了痂,顯然距離那場大戰,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這是過了多久?自己此時夏陽小院裏,是打勝了嗎?那一戰到底發生了什麽,結果又到底是怎麽樣的?
正思考間,他聽見了門前的響動,抬頭一看,發現是綠珠。她此時正挺著懷有八個月身孕的肚子,著一身寬大的鳥紋袍裙,手裏提著一桶木炭,以極緩慢的腳步走進來。綠珠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劉羨,見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榻上,不禁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笑容,她放下手中的炭桶,坐到劉羨身邊,摸著他的額頭說道:
“你啊,已經回來躺了五天了,傷口離心口差一寸,差點就沒命了。”
然後她就派人去通知李盛、薛興、張固他們。眾人聽說劉羨蘇醒,立馬就趕了過來,一時間小小的院子裏擠滿了人,當然,也不止這幾個劉羨的部下,在夏陽駐留的還有李矩這個結義兄弟。他們幾人都過來了,隻不過再見麵時,劉羨可謂是嚇了一跳,因為和自己昏迷前的情況比起來,大家的模樣都有很大變化。
主要是人人都披傷掛彩。
張固似乎是眉頭被砍了一刀,如今眼角處剌了一道長痕;薛興似乎是胳膊被打骨折了,如今上了夾板掛在胸前;孫熹則是拄了根拐杖,一瘸一拐的,說是被膝蓋中了一箭;李盛這種在桑樹下指揮和擊鼓的,雖沒有什麽大傷,但也看到有一些小的劃痕,打破了他身上的書卷氣。
李矩更不必說,他是就護衛在劉羨身邊的,除了些許的劃傷外,他右手的手指上還包著布,顯然是射箭過多,生生被弓弦勒傷的。
看得出來,大家都是經過了一番苦戰。
劉羨看著他們一個個這慘樣,不禁笑出了聲,問道:“怎麽回事?我們夏陽縣府何時成傷兵營了?”
他一笑,大家也就笑起來了,李矩說道:“兄長,你是不知道,你中箭後,可把我們給嚇慘了。”
劉羨也笑道:“我正好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在李矩的娓娓道來下,劉羨才明白事後的經過。
就在劉羨中箭後,李矩等人大為震驚,同時更感憤怒,於是一麵率眾竭力戰鬥,一麵掩護著昏倒的劉羨上了高台。此時匈奴人可謂是發了瘋,和此前的戰鬥中表現截然不同,幾乎是不要命地向晉軍進行攻擊。即使是身中數箭,斷了手腳,隻要還能動,都還在竭力地發起進攻。
而這種情況下,李矩等人也不輕言放棄,在被數倍敵人圍攻的前提下,依然在保護旗鼓。他們打退了數次匈奴人的進攻,一度人人帶傷,都到了要潰亡的邊緣。
結果在這緊要時刻,一支奇兵出現在了戰場,原來是北宮純所帶領的騎兵。
當夜,他在聽聞到鼓聲後,並沒有急於回援。而是趕到了龍門渡的渡口處,把那些擠在渡口邊的士兵,尤其是騎兵,一個一個給踹了回來。在組織了近千名的騎軍後,他終於率眾趕回戰場,和仍在鏖戰的張光所部匯合,出其不意地回到了戰場的後方。
在這雙方都已經大戰到精疲力盡的關鍵時刻,上千名騎兵加入戰場,瞬間將戰場的平衡打破了。匈奴人並非不想再戰,而是無法應戰,極為輕鬆地就為北宮純徹底擊潰,打散。
等北宮純徹底鎖定勝局,將大部分匈奴人殺死,部分匈奴人驅趕出營寨外後,已經是明日高照的辰時五刻。汾陰大營裏到處都是屍體,匈奴人的,晉人的,斷肢殘臂落在地上,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隻能根據人頭來統計死傷。
這一戰,匈奴人大概戰死了三千餘人,晉軍被夜襲殺死的有三千餘人,此後對抗戰死的又有上千人。在短短半個夜晚中,竟有七千餘人死在了這個戰場上,活下來的人也都人人帶傷。用傷亡過半這個詞來形容這場戰事,絲毫不顯誇張。即使放眼這一百年裏的大型戰事,也可以說是數得上號的慘烈了。
直到現在,李矩還負責善後打掃戰場,不過其餘各部已踏上了返程之路。
劉羨聽到這裏,不免有些咋舌,隨即生出了一種僥幸感:能在這樣的合戰中活下來,自己不可謂不幸運了。
他隨即又問李矩道:“可之後呢?擊退了這幾千匈奴人,他們在稷山不還有好幾萬人嗎?這些人怎麽辦?”
李矩很快解答了這個疑問:“三天前,他們都投降了。”
“啊?”劉羨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死傷如此,雙方可謂是血海深仇,匈奴人就這麽輕易地投降了?在那一夜的印象裏,匈奴人可是表現出了不惜一切傷亡也要力戰到底的意誌。
李矩對此也感到非常感慨,他歎道:“兄長,這都是郝散的意思。”
原來,劉羨在中間前令李矩命中的那個人,當真是匈奴後部帥郝散。這次夜襲,到最後的決死衝鋒,都是他所決定的。但是在最後的這次衝鋒,匈奴人內部爭議極大,是郝散力排眾議,主張再全力衝刺一次,如果勝了,自然就是大獲全勝,如果敗了,郝散的意思是,就讓匈奴人直接投降,他甘願領死。
也就是這樣一種生死置之度外的作風,郝散打動了這些部屬,發動了這樣一次令劉羨終生難忘的衝鋒。隻是結果是出乎預料的,郝散本來已經與勝利觸手可及,結果,他卻死在了衝鋒的半路上。匈奴人悲痛萬分,在他死後仍然竭力戰鬥,但最終還是走向了失敗。
戰敗後,匈奴人搶回了郝散的屍體,又在三天後,他們派了一百人來,抬著郝散的屍體,像是抬著二十萬人的性命一般,向晉軍主動投降。
而在這一戰中戰沒的,同時還有卜稚、金休、劉休允、丘佟等十二名匈奴首領。與之相比之下,晉軍雖然也付出了較大傷亡,但將領上沒有什麽損失,也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劉羨聞言,一時沉默良久。說實話,他對於這位匈奴首領,心中還是有幾分欣賞和敬佩的。與孫秀不同,這位匈奴首領為自己的族人盡到了所有努力,甚至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是自己,恐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如果在和平歲月,劉羨覺得自己能和這個匈奴首領成為朋友,就像和劉聰他們一樣,隻不過是時代與命運讓他們兩人成為對手。但這也是可敬的對手,就憑胸口上這道距離心髒僅差半寸的傷口,就足以讓自己永遠銘記。
但不管怎麽說,這一次的風波總算是結束了。
不過隨著傷口的扯動,他隨即想到一個問題:“對了,射傷我的是誰?你們知道嗎?”
“是上次那夜追殺我們的太阿孤。”薛興說,“我本來想找到他,殺了為縣君報仇,可他在投降前,一個人獨自潛逃了。”
潛逃了?劉羨有些可惜,他本想招攬一下這個神箭手。不過順著這個話題,他又問及相關善後事宜道:“那這麽多匈奴人,現在是怎麽處置的?”
這回解釋的是郤安,他身為縣丞,對民政了解得更多一些:“這確實是一個難題,現在這件事正在由雍州刺史解係解使君來處理。”
“嗯,不是孫秀麽?”
郤安看了李矩一眼,在他眼裏,這還是一個外人,他不好表露出自己的不滿,說道:“孫長史忙著報功去了。”
劉羨了然,在孫秀的筆端,肯定是沒自己的什麽事,大概此次勝利,艱難都是諸將的無能,成功都是他的英明指揮吧!劉羨也無所謂這種事情了,直接問道:“那解使君打算怎麽處置。”
“那些賊首的屍體,肯定是要斬下首級,傳首三邊的,活著的人,解使君並沒有怎麽追究。”
這是理所當然的,眼下匈奴人雖敗,但死傷不過兩萬人,還有近二十萬匈奴人等待處置。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在自己死傷慘重的情況下,再把這些匈奴人逼上絕路。
“但餘下的這些人,也實在太多了,要光靠征西軍司來供給,根本不是辦法。”
“所以解使君想了個主意,他打算把叛軍中所有喪失了丈夫和父親的孤兒寡母都挑出來,賣給各關中大族作奴隸。如此大概就能解決近四萬人的去留問題。”
這是個非常殘酷的辦法,四萬人直接被賣做奴隸,作為戰亂的參與者,他們將會遭受怎樣悲慘的命運,劉羨並不知道。但他能夠想象得出來,其中肯定不會缺少對於人格的歧視。這是亡國奴的待遇,劉羨感同身受。
“那還有十五萬人啊,這些人怎麽處理?”
郤安苦笑著回答道:“解使君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他和歐陽府君商議後說,打算把這些匈奴人都拆分掉。雍州有三十九個縣,他就打算把這十五萬人,拆分成三十九部,一個縣差不多負責看管四千人。無論是讓他們做苦役也好,做佃農也好,甚至全殺了也好,但總而言之,各自想辦法安置。不能讓他們出亂子,再釀出什麽禍事來。”
劉羨忍不住捂著傷口苦笑起來:這真是一個好辦法,好就好在重壓全扔給了下級。
說到這裏,劉羨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那河東的這些難民呢?他們有沒有人安排?”
這些人畢竟是劉羨負責組織起來的,在這個重要時間,劉羨還是希望能夠善始善終。
薛興回答道:“縣君,家在汾陰、皮氏等地方的難民,已經開始陸續返鄉了,隻要是縣令還在,總還是會有人負責的。但現在有問題的是臨汾、絳邑那幾個地方,您也知道,那些地方的縣令……”
薛興的話雖然沒有說盡,但劉羨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了:這幾個地方,縣令縣長要麽棄城而逃,失去了做官的資格,要麽就是被匈奴人殺了。現在這個時間,朝廷也還沒來得及派出新的官員,那這些縣長治下的百姓,就成了無人管理的存在。
劉羨閉目想了一會兒,問道:“季達,這些地方的難民大概有多少人?”
“大概有兩萬人。”
“兩萬人……”加上解係攤派下來的四千匈奴人,差不多就有兩萬四千人,是如今夏陽縣人口的兩倍還多。
劉羨咬咬牙,斷然道:“既然這樣沒人管,那我們就都吃下來!”
這個決策令在場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劉羨卻笑道:“朝廷把我提拔為縣令,我總要當個名副其實的縣令吧,夏陽有了三萬人,也算是關中數得著的大縣了。”
“雉奴,立刻去辦吧!我在戰前買了快一萬金的糧,養得起他們!”
劉羨既然如此說了,郤安自然不敢怠慢,其餘幾位屬下,寒暄幾句後,也都各自養傷去了。隻留下李矩一人還在房中。
李矩本屬征西軍司,但此時卻駐留在夏陽,臉上還時常流露出一股欲言又止的神情,劉羨知道,他大概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有什麽政治上的話題要和自己說,見眾人走了,劉羨直接道:“世回,這裏沒有別人了,你有什麽話,想說就說吧!”
“兄長真是目光如炬啊!”
李矩笑笑,緊接著拋出一個棘手話題道:“兄長,孫秀胡作非為如此,到了該倒孫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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