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戛然而止(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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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態勢仍然是有利於匈奴人的。
張光所部到底是有人數劣勢,無論戰術上的安排多麽高超,最多也隻能阻止同等數量的敵人,更何況對方是騎兵。騎兵最大的優勢並不在於戰場上的所向披靡,而在於即使一時失敗,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機動性脫離戰場,重整再戰。
如今在大部騎兵都已經越過第一道山坳後,原先交戰的第一部騎兵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戰術目標。故而開始陸續脫離與張光所部的纏鬥,他們無心戀戰,雖然付出了兩百來具屍體的代價,但要離去時,張光也無法盡數阻止。
當然,匈奴人也留下了四百騎,繼續與張光所部遊鬥。
但這股生力軍的加入,無疑給守在第二道山坳的晉軍帶來了極大的壓力。晉軍原本就陷入了人數劣勢,此時更是力不能支,搖搖欲墜的柵欄,頃刻間又被推翻了許多。
湧到柵欄後廝殺的匈奴人,此時已經有上百人。後麵的匈奴人有了餘力,都紛紛搭弓朝柵內及左右亂射,晉軍為了避箭朝後麵退,更加擴大了被突入的空間。
劉羨在遠處看見了,右手狠狠握在劍柄上,好像要把昭武劍一下抽出來似的。他身旁的士卒,全都披上了鐵甲,他們摩拳擦掌,一旦劉羨下令,他們就將狂奔而下,去和那些匈奴人搏殺。
這個時候,第二批弩箭終於裝填完畢了。張固組織起士兵,將四百張弩機聚集在一起,對著其中最大的一個缺口,猛然一齊放箭。即使那些匈奴人都身著明晃晃的鐵甲,一排鐵幕憑空砸來,結果也是血肉橫飛。三十餘名匈奴人當場被紮穿成了篩子,一個個帶著血洞倒在地上,身上的血液狂湧而出,很快就在地上積成了一片鮮血水窪。
這排弩箭成功地又擊退了這波匈奴人的攻勢。張固抓住時機,領著數十名將士衝到匈奴人之中,把他們切割包圍成幾塊,圍住砍殺。為首的有一個八尺大漢,一看就是匈奴人的首領,他深陷重圍,頭上的鮮血順頭流下,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紅,除了四周明晃晃鐵甲、鐵器的反光之外,其餘什麽都看不清楚了。張固看他徒然亂舞長刀,做臨死前最後的掙紮,於是狠狠一刀劈到他的後腦,這人才頹然撲死在滿是血汙的泥地上。
遠處的匈奴人有些坐不住了,可以看到進攻的不順利,使得他們人群騷動。
劉羨也緊張地盯著對麵,這一戰的生死存亡,大概率就是看自己能否擋住接下來的這一擊了!
霎時間匈奴人陣中號角齊鳴,約有數百騎躍向混戰中的柵欄口。湧在缺口處的下馬騎士見騎兵衝來,紛紛朝兩側退開,讓出中間拱起通過。
缺口狹窄,僅容兩馬通過,柵欄內的匈奴人已經所剩無幾,都退到缺口側,靠柵欄外同伴的射箭和長矛攢刺支撐。匈奴騎兵擠進去後,就勢提鞭向前猛衝,地麵經過無數人的反複踐踏,又有血泊存在,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濕泥。
戰馬在濕泥上奔跑,略有打滑,帶起的血泥四處飛濺。不過就是這樣,依然給晉軍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十幾騎很快地停滯在晉軍中,並受到左右兩邊的揮砍,有人倒下,但有更多的騎兵也隨之湧入。從遠處看,就像潰了一個小口的堤壩,一方麵擋住了滔滔洪流,一方麵又無法阻止洪水緩慢地從缺口處湧出。
隨著有幾十騎進入缺口,戰馬在一片泥地上來回打轉,跑起來後,晉軍很難輕鬆給予致命一擊,這就給後續更多騎兵進入贏得了時間。缺口處奮戰所剩的數百下馬騎士,他們借機合力進一步摧毀柵欄,以放進去更多的騎兵。終於,匈奴騎士舉起長刀,向已經精疲力盡的晉軍發起一輪輪地短途衝鋒,將他們刺倒、踩到,或是將他們向後驅趕。
經過這段短暫的僵持,勝利的天平似乎又向進攻者傾斜。約有兩百名匈奴騎兵已經越過第二道山坳,他們攻向弩機所在處,晉軍此時無法招架,隻能放棄弩機,向後撤退。與此同時,有越來越多的晉軍擠在一起,漸漸有潰亂開來的趨勢。
劉羨知道,這是不能允許的,對方既然動了,自己也該動了。
他立刻轉身對一旁的李矩道:“世回,我們殺下去!”
又對一旁的蔡方和孫熹道:“不要猶豫!所有人都跟著我走!”
最後,他抽出昭武劍,如猛虎般對天咆哮,高喊道:“有死之榮,無生之辱!殺!”
翻羽一躍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如黃鵠般的弧線,輕盈地從高台陡坡上飛馳而下。原本在他身邊的百餘騎士、數百士卒,此時都血往上衝,緊跟著他就往前線狂奔,如狂風般呼嘯而出。他們所擎的數麵白虎幡,黑底上那隻張牙舞爪的白色猛獸,此時在星光下迎風招展。
劉羨本人就如同一支離弦之箭,逆著匈奴人的攻擊衝殺過去。而那些原本力不能支的晉軍士卒,看到主帥竟然加入了戰場,頓時膽氣倍增,紛紛調轉方向,跟隨著主帥入陣的方向衝去。
匈奴人雖然有所準備,但在如此淩厲果斷的反攻麵前,依然是準備不足,心中大吃一驚。
劉羨迎麵撞上一個匈奴人,手中的劍鋒飛刺向他的胸口,那人慌忙間想要轉向。結果噗的一聲悶響,像是捅破了牛皮鼓,劍鋒直接沒入馬腹之中。陡然停下的巨大慣性,讓翻羽前蹄騰空而起。馬上的匈奴人魂飛魄散,還不及還手,翻羽如野獸般的前蹄臨空撲下,將匈奴人連人帶馬一起撞倒。那個匈奴人明明還沒有受傷,可就已經口吐白沫,直接被這巨大的聲響震暈過去了。
李矩隨之入陣在後,他飛身到劉羨左後方,抽出環首刀,竟把那些想圍攻的鐵槊直接砍斷。而後揮手取下自己掏在肩上的長弓,在這麽近的距離裏,常人多是用刀劍作戰,可李矩射箭的速度更快!他幾乎用不著瞄準,一手取出五隻箭矢,一個呼吸的時間內,他就向不同的方向接連射出五支穿甲箭,竟分別命中了五名敵人。
在十餘步的距離內,即使是鐵甲也不能防禦他的箭矢。五支箭矢,輕易地就打出了五個血洞。四周的匈奴人無不肝膽俱裂,尋找藏身處躲避他的鋒芒。
孫熹也緊跟著趕過來,在右側保護劉羨。再就是蔡方、呂渠陽……眾人一齊合力,幾乎就將匈奴人這波洶湧的怒濤,強行給推了回去,周圍的士卒見狀,更是奮勇爭先,呼聲震天,桑樹下擊鼓的士卒見狀,也大為振奮,拚命舞動鼓槌,在半空中奏響更為有力的鼓曲。
至此,時間已經過了卯時兩刻,劉羨已經成功領著晉軍已經擊退了匈奴人的三波攻勢,堅持了一個多時辰。天色不再深邃,星星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一輪模糊的月亮仍掛在空中,再過片刻,大概天色就要發白了。
匈奴人已經在柵欄前丟下了接近一千具殘缺的屍體,加上被張光殺死的那些,可謂是傷亡慘重。一般來說,當傷亡接近十之一二的時候,軍隊的士氣就會跌落到一個接近崩潰的局麵。
而現在,他們也是如此表現的。劉羨這一夜間已經殺了十數人,稍稍歇息的時候,放眼望去,這些柵欄前的匈奴人雖然還在進攻,但揮動的行動已經變得遲緩,還不斷地喘著粗氣。他們大概都對能否勝利產生了疑惑,也對廝殺本身產生了疑惑。
如果指揮的人是一個明智的領袖,此刻就該意識到,應該是到撤軍的時候了,再堅持下去,反而會導致一場潰敗。可如果就此放棄,大概對方也會有些不甘心吧?因為他們一度無限接近勝利,距離衝破晉軍的包圍網隻差一步,若退回去,就不知道下一次機會在哪裏了。
劉羨的心情有些放鬆,在他看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由不得對方不退了。
事情也似乎在按照他的預料發展,至少一些匈奴騎兵已經精疲力盡地回攏過去,甚至部分人有往南走離營的趨勢。在劉羨看來,這是他們內部出現了不和,正在爭論去留的預兆。
這景象不止落在劉羨眼裏,也落在大部分晉軍眼中,他們都得出了相同的判斷,為此也適當的放鬆了對匈奴人的壓力,希望這樣能讓匈奴人早日離開。其實不止是匈奴人,晉軍也有些精疲力盡了。
這個時候,一名匈奴騎士手擎旗幟脫離了隊伍,往柵欄前方跑過來。劉羨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匈奴人終於撐不住了,他們要下令撤軍了。
但他隨即發覺到有些不對勁,因為他發現,對麵那些匈奴人突然出現了一些騷動。伴隨著那名騎士的出列,匈奴人先是顯得驚愕,而後是逐漸激動,一些人隨之衝出來,幾個呼吸間,那些停留在原地的匈奴騎士也像是被點燃的火把,緊接著熊熊燃燒起來。
這些本來已經沮喪到極點的匈奴人,好像從黑暗中榨出了身體之外的潛力,猛然爆發,緊跟著那名最先衝出的騎士,向著晉軍又發起了一次全軍式的狂奔。
馬蹄聲再次如春雷般響起,大地在顫抖,震撼。
此時紅色的光線從天邊露出一抹血色的冷笑,朝陽的第一縷光線照出高高在上的天空,將大地的黑暗驅趕走了。但在這模糊不分明的世界裏,似乎有一種力量,仿佛怒濤之巔,將立刻岩崩地裂,擊沉腳下的土地!
劉羨在茫然過後,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炸響:不對,那名擎旗脫陣的騎士,恐怕就是敵軍的主帥郝散,他在用孤注一擲的方式,以自己的性命為賭注,勢要贏得這場合戰的勝利!
這一變化別說劉羨沒有料到,周圍的李矩、李盛、薛興等人也沒有一個料到,他們都道是戰事即將結束,心態已經放鬆下來,未料到情況突然急轉直下,又要進行一次生死搏殺了。
劉羨立刻策馬到眾人之間,高聲道:“打起精神!賊軍這是最後一搏了!熬過去就是勝利!”
他想以這種方式來激勵士氣,但話剛出口沒多久,匈奴人們齊聲高呼道:“逐日!逐日!”
這聲浪鋪天蓋地,似乎將無形的天柱都搖晃了,更將劉羨的聲音完全蓋住。數千名騎兵在首領的帶領下,以義無反顧的姿態,排山倒海般朝晉軍壓了過來。
那些在柵欄前麵的匈奴人讓開道路,讓這股驚人的浪濤毫無阻礙地飛撲而來。
在相撞的一瞬間,世界都仿佛安靜了。
那些支撐許久的柵欄早就已經達到了極限,匈奴人此時不顧一切地撞過來,柵欄紙糊一樣地就碎了,緊接著騎軍如快刀般撕裂了晉軍的陣線,就像一個浪頭打到沙灘上,將碎石子盡數淹沒。
劉羨知道,自己大概很難獲勝了。竟然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將瀕臨崩潰的士氣再次煽動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打算認輸,他早就做好了戰死沙場的覺悟,但同時,他也不相信有人能殺死自己。
他信手刺死一名衝過來的匈奴騎士,對自己身邊尚能指揮的兩百餘人道:“走!去保衛旗鼓!大不了和這夥人拚了!”
越是麵對洶湧的浪潮,劉羨越是鬥誌高昂。
現在他要去保衛旗鼓,告訴所有在場的晉軍,他還在這裏!
劉羨領著親衛們向旗鼓處飛速靠近,不斷驅趕著向他們包圍過來的匈奴騎兵。正廝殺間,他在人群中看見一個麵色疲憊但手擎蒼狼逐日旗幟的中年人,他身著紅甲,氣質不凡,兩人在朝霞下互相對視,頓時就鎖定了對方。
這是一張似乎熟悉的麵孔,而身形又與脫陣的那名匈奴騎士相近。
劉羨意識到了什麽,精神一振,立刻指著他,對身旁的李矩大聲道:“世回,那人就是匈奴後部帥郝散!”
李矩聞言,也是雙目一凜,他知道,隻要除掉這個人,己方就獲得勝利了。現在郝散隔著自己兩百步,就在自己箭程之中。
他毫不猶豫,他雙腿夾緊馬腹,雙指從所剩無幾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眼睛輕微眯起,瞄準對方的麵門後。他做了一個假動作,調了一下弓箭對準的方向,先讓人以為他要先射右邊的人,但又很快歸位,嘣的一聲放出箭矢,直向目標射去。
這一箭正中目標,不過射中的不是對方的麵孔,而是他的側腹。這名紅甲男子頓時手腳發軟,就像一棵樹被驚雷擊中,很快就雙手垂下,把旗幟丟在了地上。
緊接著,他整個人摔落馬下,消失在人海中。
與此同時,劉羨突然也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遠處對他朗聲道:“劉縣君,今日再見,叫您看看某苦練的射術!”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飛矢憑空而來,穿過重重人影,毫無偏差地命中了劉羨的胸口,透甲而入。
劉羨先是覺得被撞了一下,隨即眼前發黑,渾身乏力,在身邊親衛的驚呼聲中,他赫然趴倒在馬背上,隨即失去了意識。
在徹底陷入昏沉前,他的耳邊還有鼓聲,眼前則是草地與鮮血混合而成的青紅色彩,正因為馬蹄的飛掠而變得模糊和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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